再说东府里,自从秦文去世之后,袁夫人也就不问家务,一切都由石漱芳做主,一年以来,要长要短只都任着漱芳。账房里的金有声,本来是漱芳的嫡亲母舅,所以凡是漱芳开出来的帐,无不照办。里面掌家务的虽是藕香,却也不敢驳回一字,因此,自从秦文故世下来,东府里用的钱,竟也不可胜数。到得年下,愈加不必说了!只见账房里的金有声,尽拿着万丰的上单,一张一张的填着数目,发给出去究竟有多少数目,不但作者不知,连秦府里最高级的主人翁,如:柳夫人、袁夫人等,也都不很明白,只也是秦府的制度如此,怪不得大家糊涂。只因秦文在日,一个儿掌着财权,从不和人商量一句,也不肯把底细告诉一人。他的意思,以为:妇人、女子的识见,万万不及自己;一班子弟,也没一个懂得世面。所以,只把内部分的米盐琐屑,以及各房中的衣穿、首饰,亲戚家的庆吊贺唁,委托了沈藕香一人,叫他做个内账房的职务。要钱用时,只需开个单子,盖上一颗藕香的图书,便向外账房金有声去取。按月只把账薄送与秦文一看,只要内外的收付合符,也就没得话说,所以,沈藕香的职权,专是管着对内的支出一部,只算替各房户里做一个总管罢了。至于收入的房租、田息等项,不但藕香无权过问,便是金有声,也是不经手的,所以,金有声的职务,也与藕香差不多,只管秦府里对外的一部分支出。要钱用时,只销拿着“万丰”折子去取,或是开出即期的两联上单,任便填着数目,付给与人。这单子的效力,竟和钞票一般,人家收去时随时可取现银,所以拿着上单的人,只在市面上大家通用,并不去取现银,这也是秦府里的声望所致。能够取得一般人的信用,可也不容易呢!至于秦府里的常年进款,向来都由秦文自己经手,逢年到节,收了来时,就存在“万丰号”里,另外立起许多的花名户头。每到年下,酌量数目,拿几户做了收付冲账,一面任他欠着,一面任他存着,所以,这一盘账除了秦文自己之外,竟没一人明白。便是葛云伯也不十分仔细,只知道这些花户都是秦文经手的存款罢了。究竟哪一户是秦府的化名,哪一户是秦文的私己,哪一户是经手的存款,实在也莫明其妙,所以前儿秦珍问他,他竟回答不出来。不过内中有几个户名,秦文每年拿来做冲账的,大约就是秦府的“公众进款”,每年计算,大约总可抵冲得过,所以葛云伯并不着急。不道自从秦文故后,秦府里的账面竟是只有支出,并无存进。当初还道:“因文老的丧事,府里要用钱的去处正多”,所以也不留意。直到今年“秋节”过后,不想凡是秦文经手存着的户头,竟也一个个的抽了出去,不免惹起葛云伯的注意,他也留心窥察不止一日了。
这一日,葛云伯拿定了一个主意,竟把金有声请到号里,向他开谈道:“文老去世之后,府里面总揽财权的,便是令甥女琼二奶奶。你有翁是他母舅,他们女孩子家懂不得的事,你老哥也该指导指导才是,怎么说自从秋节到今,凡是文老经手的存款,一味子只向号里来抽,抽了去,也不再存下来,这不是有意和我为难吗?今儿我查一查帐,除了承禧堂名下的‘田房租息’,以及柳夫人和宝珠名下的私己存款之外,凡是文老存进来的钱,竟已大半都拿了折子,不知不觉的来抽了去。照这样玩去,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吗?亏得我还担得起肩子,不呵,当这年关上,禁得起玩的吗?我请你老哥来,不为别的,便为这个,只问你令甥女做的事,你可知道不知道?究竟把钱抽了去,存到哪里去的?不要回来放一个空,那是不当耍的呢!”
金有声道:“文老故后,掌家政的却是珍大奶奶。我家漱儿,不过只管着东府里太太小姐们的用度。要办什么,依旧开了单子,送到珍大奶奶那里去盖了图章,发到外账房来领钱去办,从不曾直接向外账房领过一个钱。你老哥说我甥女‘总揽财权’这一句话已就错了,至于文老经手的存款,自然有一笔款子,总有一个主儿。‘万丰’的折子,想必总在存户的手里,他们要来抽用,我甥女如何好去阻他?并且,那些存户要来抽款时,也不至于先去和我甥女商量,我甥女如何能够挨家儿的预先通知去,教他们不要来抽动呢?”
葛云伯听了这话,不禁“呵呵”的笑了起来道:“老哥,我和你说体己话,你倒和我打起官话来了!老实说,有些事体我也不来瞒你,你也不必瞒我。文老经手的款项,除了信记一笔是叶老太太的,此外几十个存户,无非都是他老人家一个人的化名,如何瞒得过我?”金有声道:“这话我可不懂!他老人家何必化出许多名来?”葛云伯道:“你真不知道吗?你如果真不知道,你去问问你令甥女就明白了。”说着,冷笑了笑。金有声不免有些脸红了,答不上一句话来。葛云伯又道:“老实说吧,这万丰字号,虽说是文老的大股儿,但是我兄弟自从经手到今,已经三十年下来,一担肩子,都挑在我的身上,万一倒塌了,东府里坍了台不打紧,我可坍不起台。今儿是年二十七了,府里要钱用时,请你问令甥女去要折子,到新存着的庄上支去便了,我这里要顾自己的牌面,预备另外的存户。也许和令甥女一样,一口气来抽取款子呢!”
金有声听到这话,不禁惶窘道:“你老哥怎么讲出这种话来!这可不是和我抬杠子吗?”葛云伯冷笑道:“我一辈子做着秦府里的奴才,帮着文老挣着台面,好好的一家人家,挺挺的一爿字号,偏要自弄自的,弄他倒灶可还有什么好讲?我这话打今儿叫穿了,我也不怕什么,要抽存款的尽着来抽!我已经预备好了!这不过对不起你老哥,你的上单,我可不能照解!一面我还要去把珍爷和宝珠请来,叫他们结一结账,要拿钱,各人拿各人的折子来拿!承禧堂的折子,本是欠着号里的,请你问一问令甥女,指定哪几户来冲抵?有余、不足再说罢了!”
金有声道:“照你老哥这样说法,可不是一下子要了秦府里的好看?”葛云伯道:“这是令甥女要他夫家的好看!干得我什么事!这万丰字号,本来是柳府上的陪嫁产,我保全这万丰的牌面,只算保全那老东家的面子,无论怎么样,我必支持下来!令甥女既然信不过我,尽把文老名下的股本拆了去也得,只可惜文老一生何等轰轰烈烈,弄到后来,东府里的名誉、信用,不免扫地!琼二爷又是个糊涂虫,由着琼二奶奶胡干去,将来不知弄到怎么样呢!”说着,竟自躺下床去,抽他自己的大烟,再不和金有声讲别的话了。
金有声道:“我兄弟是个忠厚人,虽也晓得自己甥女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但是这一件事究竟是不是我甥女在那里作怪,我却实在不知底细。不过,我甥女做事,何致不顾前后,直到这般地步?他把所有存款尽量抽去,不放心“万丰”,倒放心谁?况且并不和我商量,只个里面恐怕有些不实不尽。如今听你老哥斩钉截铁的这番说话,若是真个照此行去,所有上单,一概不解,那不是把个顶天立地的一个越国公府,一下子牵坍了吗?云老,你的话谅来亦非无因,不过,这个里面或者不免有彼此误会的地方,容我回去把我甥女接到家来,细细问他如何?”
葛云伯听着这话,便喷出一口烟,仩地坐起道:“你打算问他什么?金有声道:“我便问他,究竟这些存款,是不是他抽去的。”葛云伯摇手道:“这些话不用问得!你岂有不明白你甥女的事?你只问他什么意思,定要把‘万丰’的牌面和东府里的声名弄他坏来?”金有声道:“如果确有这一回事,我也要严词厉色的问他这话!”葛云伯道:“那么你去问明白了再来,我等着!”金有声道:“你也太着急了!极快也得明儿上午方好来把你回话。”葛云伯道:“那么我便等到你明儿十二点钟!十二点钟敲过以后,你的上单到我号里来时,我便截止不付了。”金有声没法,只得唯唯答应,径自去了。正是:
容易推翻惟局面,最难猜透是人心。
§§§第八十七回
着甚来由富人举债
是何秘密死者遗言
却说葛云伯送金有声出去之后,便着小厮去到秦府,把秦珍、宝珠两人请来。此时宝珠正在“惜红轩”和婉香、眉仙看一封苏州来的信。这信是白素秋写把顾眉仙的,说李冠英因为八月间交卸吴县,结算交代,后任苦苦挑剔,竟有许多不肯认账。当时,只怪接进交代的老夫子不好,含含糊糊的接了进来,以致交不出去。没得法想,只好拖动些钱庄款项,替前任的知县赔补了几笔,指望得个另外署缺,弄些平余来弥补弥补。谁知自从文老死后,京城里几位老世交寄了信去,竟是杳无回信,置之不复。直到于今,赋闲了三、四个月下来,一点儿差使也没得。此刻到得年底,钱庄里因见冠英并无署补的希望,便来讨账。往年欠了这家的钱,总好向别一家做个长期移挪过来还了这家,如今大家都存着个势利心思,竟有些不放心了,所以没得法想,才教白素秋写信来和眉仙商量,想问他暂借五千银子,如果应允,就请眉仙电汇过去,否则也无别法,只好听其自然了。
眉仙接了这信,便来给婉香看。婉香看了,因道:“你意思怎么样?”眉仙道:“我的意思自然是答应他的,给他赶紧汇去。只不过这个里面我倒觉得很有一点儿奇怪:吴县的缺本来很好,漕粮上的平余,除过开支以及摊解各款,至少每年总好多上四、五万光景,怎么做了三年下来,倒反会得闹上亏空?”这个里面可不是有点子奇怪吗?”宝珠笑道:“照你说来,难道自己藏着钱不用,倒反向人家来借钱用不成?或者,那些括地皮的官儿,每年好多四、五万,冠英是个清廉自失的人,不愿弄那些造孽钱,自然没得多了。”眉仙笑道:“你真是个不知世面的!你要晓得平余银子,并不是什么赃款。百姓照着就地规矩,每完一两地丁,总要完上两块七、八角钱,解上去只销解一块八角,余多下来的,便是‘平余’。‘平余’二字,本是天平上余下来的意思,因为收扰来的散银,熔做宝锭,不免有些火耗,所以每两正银之外,带收二钱耗银;及至真个熔化起来,耗不了这些,便是‘平余’了。因此,这笔平余银两,竟是明公正气的,算做知县的好处,比不得什么贪赃枉法的钱。”宝珠道:“听说如今的耗银也是解上去的了,哪还有什么好处?”眉仙道:“耗银虽解上去,但是耗银之外,又加上了另外的名式,什么‘串票费’呢,‘解费呢’,‘倾工火耗’呢,‘洋价贴水’呢,‘征收费’呢……各处的情形虽然不同,总而言之,上面提一笔,下面加一笔,做知县的好处,依然出在百姓身上,不曾落空。这也是各县如此,大家马儿大家骑的,谁肯破坏了规矩,放弃了权利呢?”婉香听到这里,不禁笑道:“眉姊姊倒像学过钱谷似的,打开话箱,便有这些滔滔滚滚的,惹人絮烦。今儿已是什么日子?人家急等着钱用,快还不汇给他去,嚼这些空话儿干什么?”
正说着,花农来请宝珠,说:“万丰”里葛云伯请爷过去,有要紧事呢。宝珠诧异道:“葛云伯请我去做什么?”婉香也觉奇怪,倒是眉仙笑道:“你去正好,把我的折子带去,请他即刻电汇一笔。”说着,便从衣袋里把个折子取出,交与宝珠,并又催着快去。宝珠心里本不愿去,因为眉仙要他去划款子,也就推辞不得,便自去了。回来已是晚饭过后,婉香等俱在南正院陪着柳夫人闲话,蕊珠却把珠儿抱到柳夫人膝下,逗着玩笑。这孩子已是一周岁多了,生得和粉团儿一般,一双碧绿的眼珠儿,嵌着两颗桂圆核似的瞳人,两道长而且秀的眉毛,戴着一顶外国剪绒的小凤兜儿,穿着一件湖色的皱裥小袄。见宝珠进来,他便支着两只小手儿扑去,哆着樱桃似的一颗小嘴,“咿呀呀”的,不知说些什么。柳夫人因道:“珠儿要你抱,你便抱他一会子吧,怎么做了个爷,一点儿也不像个爷的模样,这般可爱的孩子,你倒厌恶他?你不记小时候捧着玩的洋囡囡么?可有这孩子的讨人喜欢吗?”宝珠笑笑,因把珠儿接过来,逗着玩了一回,仍就还了柳夫人。婉香看他神色,似有一件心事怀着,因道:“葛云伯请你去做什么?”宝珠摇摇首道:“没什么事,他不过和我闲谈闲谈罢了。”柳夫人道:“葛云伯和你谈些什么?你倒和他谈得上来吗?”宝珠笑道:“这老头子讲起前朝后代的事来,简直讨人厌烦,那些空话,我也记不清了。”柳夫人也就不再多问。停了一会,大家散了出来,婉香却把宝珠的衣角扯了一扯,两人便同回到惜红轩。
宝珠先把折子教春妍送去还了眉仙,这才将着婉香的手走进房来,同到蒸笼边坐下,现出一种懊丧之色,低声道:“姊姊你可知道,琼二嫂子闹出一件事来了呢?”婉香见他说得郑重,因道:“什么事?你听谁讲来?”宝珠道:“葛云伯今儿叫我去,便是为了这事。他说漱姐姐和他舅舅金有声两个串通一气,把三老爷存着的款子,甩出另外的人,一笔笔都抽了出去,不知道存在哪里去了。如今葛云伯气得什么似的,他叫我去,教我把这事告诉太太,并且还说金有声这人,已经坏了良心,咱们府里万不可再用这人。现在,他已决心和他为难,凡是他手里开出的上单,他打明儿起,一概不付了。你想这件事如果真个的照此办将起来,咱们府里付出的票子,一经打退了转来,可不从此丧失了信用吗?你想这事我还是告诉太太的好,还是不告诉的好?”婉香听着,不禁愕呆了,半晌道:“葛云伯这人,可恶极了!无论怎么样,咱们府里付出的单子,总不能不付的。”宝珠道:“我和珍大哥也是这样说,他说:‘你家琼二奶奶,既然不顾场面,金有声也和石时两个串通一气,我知道他们开出多少数目呢?’珍大哥说:‘这个也容易查的,但是不论怎么样,第一件事便是上单万万退不得转。至于承禧堂户下往来的帐,无论积欠多少,咱们府里没有不认账的,尽管把咱们家的各人存款扣着抵算罢了。”婉香道:“葛云伯答应吗?”宝珠道:“他却一定不肯,说金有声这人实在可恶到了极处,不教他受受挤轧,再也出不了他的一口气呢,除非我回过太太,立时把金有声开除了外账房的职务,连石舅爷的帮账房也开除了,方才肯把上单照解。否则他要顾‘万丰’的牌面,也顾不得咱府里的名誉了。姊姊你想,这个可不是要挟得利害吗?”婉香道:“珍大哥的意思怎么样?”宝珠道:“珍大哥也不和我讲什么,但教我回来时,且不要告诉太太,他此刻去和金有声商量呢。”婉香呆呆的想了半晌,忽道:“我想或者葛云伯和金有声有些过不去的地方,所以趁着年关上拿他开一开玩笑,只不过妨碍着咱们府里的面子,那可不当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