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半年,宋仁宗于五台山行香。回驾后东京阴雨不开,四下弥漫,不辨东南西北。仁宗问于文武:“东京城因何自朕烧香回宫之后,连日阴云,主甚吉凶?”王丞相出班奏云:“阴云乃怨郁之气,不主甚么吉凶。臣闻得近年狱内处决,多有冤枉,死不明者,怨抑之气不散,上干天意,故有是应。往年陛下每欲作斋醮,正为此也。多因边庭未靖,此斋醮歇,二年未建。今冬又该审决各郡州之囚,乞陛下广施仁德,委任得能官,再加审实,直待刑正罪当,然后决之。若可赦者,即从开之,则阴雨自散,日月开明矣。”仁宗允其奏,即降旨着开封府包大尹,先审东京罪人,而后巡审各郡。旨既下,包拯承上命开封府衙门,审问该就刑律案卷,正及张汉一款,便唤张犯厅前问之。张汉抱悲哭诉前情诬枉之事。拯疑:当日彼夫寻觅其妇,首级未有,待过数日,都官寻取,便能得此,事有可疑。令散枷张汉于狱中。遂唤公牌张龙、薛霸吩咐道:“尔二人前往南街头寻个卜卦人来,有事商议。”二人领命,径出府衙,行过南街,没寻个卜卦术士处。及问得人来,乃教之云:“此去北津桥有张术士在那里推卜,可寻他去。”二人直来北津桥,果见一老翁铺下纸张,正待人来买卜。薛近前揖云:“开封府包公有请,烦托就行。”张术士闻知是包府之命,不敢推阻,就收拾起招子,随二公人来衙拜见于拯。拯问:“尔名是张术士否?”张答云:“衰老便是。”拯云:“令尔代推占一事,虔诚祷之。”张云:“大人占何事?敢问主意?”拯云:“尔只管推占,主意在我自心。”张正不知何故,只得依仪祷祝,占的是“天道遁”卦,报与拯道:“大人占得此卦,遁者,匿也,是问个阴幽之事。”拯道笑云:“卦辞如何道?”张云:“卦辞意义深远难明,老爷自测之。”拯玩其辞云:
卦遇天山遁,此义由君问。
聿姓走东边,糠口米休论。
拯看罢卜辞,沉吟半晌,正不知如何解说,便令取官米一斗给赏张术士而去。唤过六曹吏司并公差,问之云:“本处有糠口地名否?”众人皆答无此地名。
拯退入后堂,秉烛而坐,思忖其事,忽然悟来,乃道:“得占辞之义矣。”次日升堂,唤张、薛二公牌,拘得张之邻萧某来到,密吩咐:“汝带二公人前到建康地方旅邸之间,限五日要缉访张家事情来报。”萧某以事干系情重,难以缉访,虑有违限之罪,欲待推辞,见拯有怒色,只得随二公牌离府衙,一路访问张家杀死情由。事已过多时,那里访得出,根究二日,并无下落。萧某与薛、张进退无计,正行来建康旅邸,炊饷午,店里面先有两客商,领着一个年少妇人在灶前炊火造饭。二商困倦,随身卧于床上。萧某瞧视那妇人,曾似面熟。妇人见萧某亦觉相识。
二人顿视良久,颇悟:“此妇人的似张迟娘子周氏。连年说被张弟杀死,今系于狱未决,包公正我等访是事,缘何尔在这里?莫非天下妇人,貌有相类者耶?”忖道未罢,适那妇人颜色戚戚,近前见萧问道:“长者从那里来?”萧某答云:“我萍乡人氏,姓萧者便是。”妇人闻说是其夫同乡,便问:“长者所居曾识张迟否?”萧某大惊:“好似张邻里周娘子,委的是乎?”周氏汪然泪下云:“妾正是张迟妻也。”萧某乃道:“知张汉为尔诬服系狱之故否?”周氏泣曰:“冤哉!当被张叔先抱孩儿回去,妾坐于林中候之,忽遇二客商挑着箬笼上山来,见妾独自于此,四顾无人,即拔出利刃,胁取我所穿衣服并鞋。妾怀惧,没奈何遂脱下衣服并鞋与那二客商,遂于笼中唤出一妇人,将妾衣并鞋令那妇人穿着,断取其头致笼中,抛其尸于林里,拿我入笼中,负担以行,遍处乞觅钱钞,受苦万端。今遇乡里,恰如青天开眼,望垂怜悯,报知吾夫即来救妾矣。”言罢,悲咽不止。
萧某听罢,乃道:“目今包衙,正因张汉狱事不明,特差人领公牌来此缉访,不想相遇,正乃千载之机,待说与牌公知之,便送娘子回去矣。”周氏收泪进入里面,安顿那二客商。萧某来见薛、张二公牌,午饭正熟,萧某云:“可速食,张家之事今有下落。”二公牌问其故,萧某以前情说与二人知之。
张、薛二人午饭罢,抢入店里。正值二客与周氏亦在食饭。二公牌近前喝云:“包府有牌来拘你,可速前去。”二客听说一声包府,神魂惊散,动走不得,即被二公牌绑缚了。带妇人直回府衙,报知于拯。拯不胜之喜,即唤张迟来认。迟到衙会见其妻,相抱而哭,拯再审周氏口词,周氏逐一告明前事。二客商不能抵讳,招认款服。拯命取长枷监收狱中,叠成案卷。
拯以张汉之枉明白,再勘问都官得妇人首级献官情由。都官不能隐,亦招供出,难以回报,特开他人坟墓,断死妇尸首献官。拯审实,一干犯罪监候,具疏奏达朝廷。
不数日,仁宗旨下:二客谋杀惨酷,即问处死;原问狱官曹都宪并吏司决断不明,诬服冤枉,皆罢职为民;给客商资帛赏赐邻人萧某;释放张汉;周氏仍归夫家;周立问诬执之罪,决配远方;都官盗开他人棺斩妇人头,亦该处死。
拯依拟判讫,张汉之冤方雪。而疑难之狱一旦决矣,当彼吏曹于暇日叩问包拯:“缘何占卜,而知于建康旅邸得遇谋人者?”拯云:“阴阳之数,报应不差。当卜占之时,得卦辞未明其义,及再三思之,方解得其辞。前二句乃是助语,第三句云:‘聿姓走东边’,天下岂有姓‘聿’者,犹言‘聿’字加一‘走’之,却不是个‘建’字!‘糠口米休论’,必谓‘糠口’是着地名,及问之,又谓无此地名,想来‘糠’字去了‘米’,是个单‘康’字。离城九十里有建康驿名,且建康是往来冲要处所,客商并集,我亦疑此妇莫非是被客商带走,故令彼邻里有相识者往访之,当有下落,果不出吾所料矣。”
吏胥深服其论,皆仰包公如父母,敬之如神明矣。
§§§第六十九回 旋风鬼来证冤枉
断云:
贞节诉冤夫枉死,包公鞠断动神明。
旋风且入空窑内,律决黄宽正典刑。
话说广州肇庆府城,陈、邵二姓最为盛族。陈长者有子名龙,邵秀有子名厚郎。陈龙聪俊而家贫,厚郎奸滑而富实。二人幼年同窗读书,皆未议婚。城东刘胜原是宦族,有女惇娘,容貌端庄,温柔敦重,父爱之,常教女讲《古今烈妇传》,惇娘明敏,一闻父说便晓大意。年方十五,诗词歌赋述之,脍炙人口,所以远近争欲求聘。一日,其父与族兄商议云:“惇娘年已及笄,来议亲者无数,我欲择一佳婿,不论其人贫富,只未知谁可以许否?”兄答云:“古人择姻惟取婿之贤行,不以富贵论也。在城闻得那陈长者有子名龙,人物轩昂,勤学诗书。虽则目前家寒,谅此人久后必当发达。贤弟不嫌,我愿为媒,作成这段姻缘。”胜云:“是人吾亦闻知,待回归,与女议之。若其欢允,再无疑矣。”即辞兄回家,见妻张氏说将惇娘嫁陈某之事,张氏答云:“此事由尔主张,不必问我。”胜云:“尔可将此意密道惇娘,试其意向如何?”及母遇暇,以适陈子之事道知,惇娘亦闻其人,虽则面不敢许,而心深慕之矣。未过一月,邵宅命里妪来刘家议亲。刘胜之心,只向陈某家,推托小女尚幼,待来年议之未迟。里妪去后,刘胜密遣族兄往陈家通意。陈长者贫,遂不敢应承。刘某道:“吾弟以令郎才俊轩昂,故愿以女适从,贫富非所论也。但肯许允,即择日过门。”陈长者再不推阻,遂应命许婚。刘某归达其弟,言陈长者愿与其子毕姻之事。胜大喜,唤着裁缝,即为陈龙做好新衣服数件,只待择取吉日送女惇娘过门。
是时,邵某听说刘家之女许配陈子,深怀其恨,道:“我先令里妪议亲,故推女未年长,却便许适陈家,此耻不忿,必寻个事陷之。”次日来见其友董先,说与:“刘胜太欺人。其女我往议亲,却推阻不允,今反适与陈家之子为婿。此耻何堪?特来与贤契商议,要寻个事害他,须教我个机会,久不负忘。”董先听罢,笑道:“足下岂不闻谚语有云:‘一家有女百家求。’彼既有心向陈家,将女儿许嫁便罢。君乃富足之家,令郎岂怕没有好姻缘,苦要与人结仇乎?”邵某不悦,乃云:“往日与贤弟相知,观今之言是有违矣。务必教我一个计策,不然吾即请教他人。”董某没奈何,只得说与:“陈家原是辽东卫军,久失在伍,若是发配,正应陈长者之子当行,除究此事,则能违其愿,使不行成婚矣。”邵秀大喜,即辞董某而去,次日,具状于本司,首告陈某逃军之由。官府审理其事,册籍已除军名,无所根勘,将停其讼。邵秀家富有钱,上下买嘱吏胥攒成,有司反复原籍验之,果是逃军,乃拘陈某证审。陈之父子不能辩理,当发配充卫,正应陈龙该行。军批已出,父子相抱而泣。龙曰:“遭值不幸,家贫亲老,况儿又有远役此去,惟虑父母无依,放心不下。”长者云:“虽则我年衰迈,亲戚尚有,旦暮必来看顾;只尔命薄,未完刘家之亲,不知此去还有相会日否?”龙曰:“儿访得来,正因此亲事致恨于仇家,受这大祸,亲事尚敢望哉!”父子叹气一宵。次日,龙之亲戚闻得,都来赠行。龙以亲老嘱托众人,径辞而别。有诗为证:
夜半鸡声促晓行,家贫亲老怎堪行。
长安道上依稀柳,多少离人恨不平。
比及刘家得知陈某遭配之事,而抑所望,嗟吁不已。惇娘于闺中知之,心如刀割,恨不及见陈郎一面。每对菱花,幽情别恨,难以语人。因书红笺数首以自怨。诗云:
其一:
牡丹红靓海棠红,妾在深闺子役东。
国色天香谁是主,教人错恨五更风。
其二:
许君窗下结姻缘,回首东风倍惘然。
已被赤绳先系定,谁知空负一红笺。
其三:
好事缘何苦不全,君受奇祸妾忧煎。
玉萧已负生前约,金镜偏数别处圆。
次年春,城里大疫,刘女父母双亡,费用已尽,家业消乏,房屋亦转卖他人。悼娘孤苦无依,投赖父娣姑家居住。姑怜念之,爱如己生。尝有人来其家与惇娘议亲,姑未知其意向,因以言试云:“尔之父母已丧,身无所倚,先许陈氏之子,今从军远方,音耗不通,未知是生是死,当绝念矣。况汝青年,何不凭我再嫁一郎君,以图终身之计,岂不胜独守空房,寂寞岁月者乎?”惇娘听罢,泣谓姑云:“我听得来,陈郎遭祸,本为我身上起。使女儿再嫁他人,是背之不义。姑若怜我,女儿甘守姑家,以待陈郎之转。遇有不幸,遂结来世姻缘,如再许他适,宁就死路,决不相从矣。”姑见其贞烈,再不说及此事。自是惇娘于姑家,谨慎紧密守着闺门,不遇姑所唤,半迹不出厅堂,人亦少见面。
是年十月,海寇作乱,大兵临城,各家避难迁徙,惇娘与姑亦逃难于远方。明年海寇宁息,民乃复业。比及惇娘与姑回时,室厅被寇烧毁。荒残不堪居住,二人就租平阳驿傍房舍安下。未一月,适有官家子黄宽骑马行过驿前,正值惇娘在灶边吹火。宽见其容貌秀丽,便问左右居人,是谁家之女。有人识者,近前告以城里刘某之女,遭乱寄居于此。宽知其故,次日令人来议亲。惇娘不允。宽以官势压之,务要强婚,来议者不息。其姑惊惧,谓惇娘云:“彼父为官,势力又大,若不许嫁,如何能够在此停泊。”惇娘云:“彼要强婚,儿有死而已。眼前姑且许他待过六十日,父母孝服完满,便议过门。须缓缓退之。”姑依其言,直对来议者说知。议亲人回报于宽,宽喜道:“便等六十日何妨。”遂停其事。
忽一日,有三个军家,行到驿中歇下,二军人炊饮,一军人倚驿栏而坐。适惇娘见之,入谓姑云:“驿中有军来到,姑试问之从那处来,若是陈郎所在,亦随访个消息。”姑即出,向军人问云:“尔等是何卫来此?”一军应云:“从辽东卫来,要赴信州投文书。”姑听说声道着辽东,便问:“辽东卫有陈某尔识之否?”陈某听罢,即向前揖云:“妈妈何以识着陈某?”姑云:“陈某是妾侄女之夫,曾许嫁于他,未毕婚而别,故识之矣。”陈某云:“今令侄女适人否?”姑云:“专待陈郎回来,不肯嫁人。”陈某忽汪然泪下,云:“要见陈某,我便是也。”姑大惊,即引入与惇娘道知。惇娘不信,出见问其当初事情,陈某将前事说了一遍,方信是真,二人相抱而哭。二军伙问其故,自相喜曰:“此千里之缘,岂偶然哉!我二人带来盘缠若干,即备筵席,与陈某今宵毕礼。”于是整顿杯盘。二军待之舍外,陈某、惇娘并姑三人饮于舍里。酒阑人散,陈龙与惇娘进入房中,解衣就寝,诉其衷情,不胜凄楚。次日,二军伙谓陈某云:“君初毕婚不可轻离,待我二人自去投文书,回来相邀,与娘子同赴辽东,永谐鱼水之欢。”言罢径去。于是陈某留止舍中。与惇娘相亲才二十日,黄宽知觉陈某回来,恐他亲事不成,即遣仆从到舍中捉至其家,以其逃军,遂杖杀之,密令将尸身藏于瓦窑中。次日,令人来逼惇娘过门。娘忧虑无地,及闻其夫被宽所害,就于房中自隘。姑见而救之,云:“想陈某与尔只有这几日姻缘,今既死矣,当绝念,嫁与黄公子便了,何用自苦如此。”惇娘云:“女儿务要报夫之冤,与他同死,宁肯再嫁仇人乎?”其姑苦劝不从。正没奈何,忽驿卒报开封府包大尹委任本府之职,今晚来到,准备迎接。惇娘闻之,拱手谢天云:“吾夫之冤可雪矣!”即具状迎包公马头陈告。包带进府衙,审实惇娘口词。惇娘悲哭,将前事逐一诉知。拯即差公牌拘黄宽到衙根勘。黄宽力争不肯招认。拯思道:“既谋死人,须得尸首验之,彼方肯服;若失此对证,怎得明白?”正迟疑间,忽案前一阵狂风过处,那阵风好古怪。正是:
拔木飞砂神鬼哭,冤魂灵气逐将来。
拯见风起得怪异,遂喝声道:“若是冤枉,可随公牌而去。”道罢,那阵风从拯之座前复绕三匝。有值堂公牌张龙、赵虎,即随风出城二十里,直旋入瓦窑里而没。张龙、赵虎进窑中看时,见芦草遮着一男子尸身,面色尚未变。乃回报于拯。拯命人抬得入衙来,令惇娘认之。惇娘一见是其夫尸身,抱而痛哭。及验身上伤痕,乃是当日被黄宽不停打死之伤。拯再勘问,黄宽不能隐,遂招服焉。拯叠成文案,问宽偿命,追钱埋殡,着惇娘交领;复根究出邵秀买嘱吏胥陷害之情,决配远方充军;惇娘令亲人收管,每月官给库钱若干赡养。拯初任本府,判讫此事,得其明决,肇庆百姓,无不仰敬,称以为神。
§§§第七十回 枷判官监令证冤
断云:
疑狱连年能决断,包公明鉴鬼神钦。
秋毫万里浮云净,一念真同天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