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主静书屋梓行
《三教偶拈》序
《经四十二章》于西域,而佛之名始闻,浸假而琳官创于孙吴,法藏广于苻秦,忏科备于萧梁,释教乃大行,而俨然与儒道鼎立为三,甚且掩而上之,此三教始终之大略也。是三教者,互相讥而莫能相废。吾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而袭其迹,皆不免于误世。舜之被袗鼓琴,清净无为之旨也。禹之胼手胝足,慈悲徇物之仁也。谓舜禹为儒可,即谓舜禹为仙为佛亦胡不可。而儒者乃谓汉武惑于仙而衰,梁武惑仙人,于是鼎湖瑶池神其说,蓬莱方壶侈其胜,安期羡门异其人,咒禁符水岐其术。要之方外别是一种,与道无与。故刘歆《七略》以道家为诸子,神仙为方技,良有以尔。迨李少君、寇谦之之辈,务为迂怪附会以干人主之泽,而神仙与道合为一家,遂与儒教绝不相似。此道与儒分合之大略也。若夫佛乃胡神,西荒所奉。相传秦时,沙门利室房入朝,始皇囚之,有金人穿牖而去。至汉明帝时,金人入梦,遣使请于佛而亡。不知二武之惑正在不通仙佛之教耳。汉武而真能学仙,则必清净无为,而安有算商车征匈奴之事。梁武而真能学佛,则必慈悲徇物,而安有筑长堰贪河南之事。宋之崇儒讲学远过汉唐。而头巾习气刺于骨髓,国家元气日以耗削。试问航海而犹讲《大学》,与戎服而讲《老子》、《仁王经》者,其蔽何异,则又安得以此而嗤彼哉。
余于□□概未有得,然始不敢有所去□□间。于释教吾取其慈悲,于道教吾取其清净,于儒教吾取其平实,所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者此也。
偶阅《王文成公年谱》,窃叹谓文事武备、儒家第一流人物,暇日演为小传,使天下之学儒者知学问必如文成,方为有用。因思向有济颠、旌阳小说合之而三教备焉。夫释如济颠,道如旌阳,儒者未或过之,又安得以此而废彼也。
东吴畸人七乐生撰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
诗曰: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知规矩出方圆。
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岐更何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这首诗乃是国朝一位有名的道学先生别门生之作。那位道学先生姓王,双名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乃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人也。
如今且说道学二字,道乃道理,学乃学问。有道理,便有学问。不能者待学而能,不知者待问而知。问总是学,学总是道,故谓之道学。且如鸿蒙之世,茹毛饮血,不识不知,此时尚无道理可言,安有学问之名。自伏羲始画八卦,制文字,泄天地之精微,括人事之变化。于是学问渐兴。据古书所载,黄帝学于太真,颛帝学于录图,帝喾学于赤松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汤学于伊尹,文王学于时子思,武王学于尚父,成王学于周公。这几个有名的帝王,天资聪明,何所不知,何所不能,只为道理无穷,不敢自足,所以必须资人讲解,此乃道学渊源之一派也。自周室东迁,教化渐衰,处士横议,天生孔圣人出来,删述六经,表章五教,上接文武周公之脉,下开百千万世之绪,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讲学之祖,汉儒因此立为经师。《易经》有田何、丁宽、孟喜、梁丘贺等;《书经》有伏胜、孔安国、刘向、欧阳高等;《诗经》有申培、毛公、王吉、匡衡等;《礼经》有大戴、小戴、后苍、高堂生等;《春秋》有公羊氏、榖梁氏、董仲舒、眭弘等,各执专经,聚徒讲解。当时明经行修者荐举为官,所以人务实学,风俗敦厚。及唐以诗赋取士,理学遂废。惟有昌黎伯韩愈独发明道术为一代之大儒。至宋大祖崇儒重道,后来真儒辈出,为濂洛关闽之传。濂以周茂叔为首,洛以二程为首,关以张横渠为首,闽以朱晦庵为首,于是理学大著。许衡、吴澄、当胡元腥世,犹继其脉。迄于皇明,薛瑄、罗伦、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谊明道,清操劲节相尚,生为名臣,殁载祀典;然功名事业,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即如讲学一途,从来依经傍注,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为宗,直抉千圣千贤心印,开后人多少进修之路。只看他一生行事,横来竖去,从心所欲,戡乱解纷,无不底绩,都从良知挥霍出来,真个是卷舒不违乎时,文武惟其所用,这才是有用的学问,这才是真儒。所以国朝道学,公论必以阳明先生为第一。有诗为证:
世间讲学尽皮肤,虚誉虽隆实用无。
养就良知满天地,阳明才是仲尼徒。
且说阳明先生之父,名华,字德辉,别号龙山公。自幼警敏异常,六岁时,与群儿戏于水滨,望见一醉汉濯足于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见一布囊,提之颇重,意其中必有物,知是前醉汉所遗,酒醒必追寻至此,犹恐为他儿所见,乃潜投于水中。群儿至,问:“汝投水是何物?”公谬对曰:“石块耳。”群儿戏罢,将晚餐,拉公同归。公假称腹痛不能行独坐水次而守之。少顷,前醉汉酒醒,悟失囊,号泣而至。公起迎问曰:“汝求囊中物耶?”醉汉曰:“然,童子曾见之否。”公曰:“吾恐为他人所取,为汝藏于水中,汝可自取。”醉汉取囊解而视之,内裹白金数锭,分毫不动。醉汉大惊曰:“闻古人有还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拣一小锭为谢,曰:“与尔买果饵吃。”公笑曰:“吾家岂乏果饵而需尔金耶。”奔而去。归家亦绝不言于父母。年七岁,母岑夫人授以句读。值邑中迎春,里中儿皆欢呼出观,公危坐,读书不辍。岑夫人怜之,谓曰:“儿可出外暂观。再读不妨。”公拱手对曰:“观春不若观书也。”岑夫人喜曰:“是儿他日成就殆不可量。”自此送乡塾就学,过目辄不忘,同学小儿所读书,经其耳,无不成诵。年十一,从里师钱希宠初习对句,辄工。月余,学为诗,又月余,学为文出语惊人。为文两月,同学诸生虽年长无出其右者。钱师惊叹曰:“一岁之后,吾且无以教汝矣。”值新县令出外拜客,仆从甚盛,在塾前喝道而过。同学生停书,争往出观。公据案朗诵不辍,声瑯瑯达外。钱师止之曰:“汝不畏知县耶?”公对曰:“知县亦人耳,吾何畏,况读书未有罪也。”钱师语其父竹轩翁曰:“令公子德器如此,定非常人。”年十四,学成,假馆于宠泉寺。寺有妖祟,每夜出,抛砖弄瓦。往时借寓读书者,咸受惊恐,或发病,不敢复居。公独与一苍头寝处其中,寂然无声。僧异之,乘其夜读,假以猪尿泡涂灰粉,画眉眼其上,用芦管透入窗棂,嘘气涨泡,如鬼头形,僧口作鬼声,欲以动公。公取床头小刀剌泡,泡气泄,僧拽出。公投刀,复诵读如常,了不为异。闻者皆为缩舌。
娶夫人郑氏,于成化七年怀娠凡十四月。岑太夫人梦神人衣绯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比惊醒,闻啼声,侍女报郑夫人已产儿。儿即阳明先生也。竹轩公初取名曰云,乡人因指所生楼曰瑞云楼。云五岁,尚不能言。一日有神僧过之,闻奶娘呼名,僧摩其顶曰:“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竹轩翁疑梦不当泄,乃更名守仁,是日遂能言。且祖父所读书,每每口诵,讶问曰:“儿何以能诵?”对曰:“向时虽不言,然闻声已暗记矣。”其神契如此。有富室闻龙山公名,迎至家园馆谷。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馆。华惊避。美姬曰:“勿相讶,我乃主人之妾也。因主人无子,欲借种于郎君耳。”公曰:“蒙主人厚意留此,岂可为此不肖之事。”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此主人之命也。郎君但看扇头字当知之。”公视扇面,果主人亲笔。书五字曰:“欲借人间种。”公援笔添五字于后曰:“恐惊天上神。”厉色拒之,姬怅怅而去。公既中乡榜,明年会试。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设醮祈嗣。高真伏坛,遂睡去,久而不起。既醒,主人问其故,高真曰:“适梦捧章至三天门,遇天上迎状元榜,久乃得达,故迟迟耳。”主人问状元为谁。高真曰:“不知姓名,但马前有旗二面。旗上书一联云‘欲借人间种,恐惊天上神’。”主人默然大骇。时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未几,会试报至,公果状元及第。阳明先生时年十岁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师,迎养其父竹轩翁,翁因擕先生同往。过金山寺,竹轩公与客酣饮,拟作诗未成,先生在旁索笔。竹轩翁曰:“孺子亦能赋耶?”先生即书四句云: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楼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做客惊异,咸为起敬。少顷,游蔽月山房。竹轩公曰:“孺子还能作一诗否。”先生应声吟曰: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做客谓竹轩翁曰:“令孙声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先生曰:“文章小事,何足成名。”众益异之。
十二岁在京师就塾师,不肯专心诵读,每潜出与群儿戏,制大小旗帜,付群儿持立四面,自己为大将,居中调度,左旋右转,略如战阵之势。龙山公出见之,怒曰:“吾家世以读书显。安用是为。”先生曰:“读书有何用处。”龙山公曰:“读书则为大官,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力也。”先生曰:“父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龙山公曰:“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状元,还是去勤读。”先生笑曰:“只一代,虽状元不为稀罕。”父益怒,扑责之,先生终不改。又尝问塾师曰:“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人?”塾师曰:“嵬科高第,显亲扬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先生吟曰:“嵬科高第时时有,岂是人间第一流”塾师曰:“据孺子之见,以何事为第一?”先生曰:“惟为圣贤,方是第一。”龙山公闻之,笑曰:“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见卖雀儿者,欲得之。卖雀者不肯与,先生与之争。有相士号麻衣神相,一见先生,惊曰:“此子他日大贵,当建非常功名。”乃自出钱买雀以赠先生。因以手抚其面曰:“孺子记吾言:
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又嘱曰:“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必有应验。”言讫,遂去。先生感其言,自此潜心诵读,学问日进。
十三岁,母夫人郑氏卒。先生居丧,哭泣甚哀。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见庶母如此恁般。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母发被,鸮冲出,绕屋而飞,口作怪声。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良久方去。俗忌野鸟入室,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户,重帷锦衾,何自而入,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先生曰:“何不召巫者询之。”小夫人使人召巫妪。巫妪入门,便言家有怪气。既见小夫人,又言夫人气色不佳,当有大灾晦至矣。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巫妪曰:“老妇当问诸家神。”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索钱楮焚讫。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汝待我儿无礼,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适怪鸟即我所化也。”小夫人信以为真,跪拜无数,伏罪悔过,言“此后再不敢。”良久,媪苏曰:“适见先夫人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幸夫人许以改过,方才升屋檐而去。”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岁习学弓马,留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尝曰:“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岁从父执(父辈谓之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汉马援封伏波将军)赋诗曰: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畿内有石英、王勇,陕西有石和尚、刘千斤,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官军不能收捕。先生言于龙山公,欲以诸生上书,请效从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龙山公曰:“汝病狂耶?书生妄言,取死耳。”先生乃不敢言。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岁,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庞眉皓首,盘膝静坐。先生叩曰:“道者何处人。”道者对曰:“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先生问其寿几何。对曰:“九十六岁矣。”问其姓。对曰:“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养生之术。道者曰:“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与道者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寝食俱忘之矣。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衙役以参议命促归,先生呼道者与别。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先生回署。署中蓄纸最富,先生日取学书,纸为之空,书法大进。先生自言:“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轻落纸,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闻者叹服。
明年巳酉,先生十八岁。是冬与诸夫人同返余姚。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谓圣人必可学而至。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平日好谐谑豪放,此后每每端坐省言,曰:“吾知过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晚也。”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岁。竹轩翁卒于京师,龙山公奉其丧以归。是秋,先生初赴乡试。场中夜半,巡场者见二巨人,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三人好做事。”言讫,忽不见。及放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人以为三人好做事,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戏呼为来科状元。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先生曰:“世情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友人服其涵养。时龙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岁。边警报紧急,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先生叹曰:“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刺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每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指示开阖进退之方。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剑为赠。既觉,喜曰:“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