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娄伯将回进贤家中募兵,知县刘源清捕而斩之,尽召城外巨室入城,垒其三门,誓众死守。又贼党有船数只,为首者自称七殿下,往龙津,夺运船。驿丞孙天佑禀余千、知县马津,率兵拒战,射杀数人。七殿下麾舟急退。又贼党袁义官,自上流募兵百余,还过龙津,亦被天佑追杀,焚其船。濠怒,将先取进贤、余千,然后东下。李士实曰:“若大事既定彼将焉逃。”濠乃止。于是二府之民不尽从贼,皆二县三人之力也。
再说季自墨潭逃回,来见宁王,述旗校被擒之事,宸濠大怒,乃问王守仁出兵消息。季惧罪,乃答曰:“王守仁只可自守,安敢与殿下作敌。”濠信之。以王师未集,乃伏兵万余,命宜春王栱同其子三哥四哥与伪太监万锐等,分别坚守省城,多设灰瓶火炮滚粪石弩之类。又伏兵一枝于城外,以防突城。自与娄妃及世子大哥、宗室栱栟、刘养正、李士实、杨璋、潘鹏等,择七月初二日发兵东下。伪封宗弟宸为九江王,使率百舟前导。是早,宸濠入宫,请娄妃登舟。娄妃尚未知其意,问曰:“殿下邀妾何往?”宸濠曰:“近日太后娘娘有旨,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我同汝一往,不久便回。”娄妃半信半疑,只得随行。
濠登舟之时,设坛祭江,命斩端州知府王以方,以之代牲。方奠牲之时,几案忽折,以方头足自跳跃覆地。宸濠命弃之于江。舟始发,天忽变,云气如墨,疾风暴雨,雷电大作。前舟宸被霆震而死。濠意不乐。李士实曰:“事已至此,殿下能住手否?天道难测,不足虑也。”濠索酒痛饮,即醉卧于椅上,梦见揽镜,其头尽白如霜,猛然惊醒,唤术士徐卿问之。卿叩首称贺曰:“殿下贵为亲王,而梦头白,乃皇字也,此行取大位必矣。”时兵众有六七万人,号为十万,尽夺官民船只装载,旌旗蔽江而下,相连六十余里。有诗为证:
杀气凄凄红日蔽,金鼓齐鸣震天地。
艨艟压浪鬼神惊,旌旆凌空彪虎聚。
流言管蔡似波翻,争锋楚汉如儿戏。
难将人力胜天心,一朝扫尽英雄气。
贼兵一路攻掠沿江各县。将及安庆,投降佥事潘鹏安庆人,先遣鹏持伪檄往安庆谕降。太守张文锦,召都指挥杨锐问计。锐曰:“王都堂前有牌面来,吩咐紧守信地,大兵不日且至,今潘鹏来谕降,当力拒之。”杨锐登城楼谓潘鹏曰:“佥事乃国家宪臣,奈何为反贼奴隶传语。宁王有本事,来打安庆城便了。”潘鹏曰:“汝且开城门,放我进来,有话商量。”杨锐曰:“要开门,除是逆濠自来。”遂弯弓搭箭,欲射潘鹏。潘鹏羞惭满面而退,回报宸濠。宸濠怒曰:“谅一个安庆有甚难打。”李士实谏曰:“殿下速往南都正位,何愁安庆不下。”宸濠默然。船过安庆城下。杨锐曰:“若宁王直走南京,便成大势。当以计留之。”乃建旗四隅,大书“剿逆贼”三字。濠闻而恶之。锐又使军士及百姓环立城头辱骂宸濠反贼:“不日天兵到来,全家剿灭。”千反贼万反贼的骂。宸濠在舟中听得外面喧嚷,问其缘故。潘鹏曰:“此即指挥杨锐使军民辱骂殿下。”宸濠大怒曰:“我且攻下安庆,杀了杨锐,然后往南京未迟。”乃掠其西郭,遂围正观、集贤二门。濠乘黄舰,泊黄石矶,亲自督战。安庆城池坚固,又兼张文锦和杨锐料理已久,多积炮石及守城之器,军卫卒不满百人,乘城者皆民兵,阖户调发,老弱妇女,亦令馈饷。登城者必带石块一二,石积如山。又暑渴,置釜于城上,煮茶以饮之。贼攻城辄投石击之。或沃以沸汤,贼不敢近。贼拥云楼城中,将乘城。城中造飞楼数十,从高射贼,贼多死。夜复募死士缒城,焚其楼。贼又置云梯数十,广二丈,高于城外,蔽以板,前后有门,中伏兵。城上束蒿沃膏,燃其端,俟梯至,投其中,燥木着火即燎,贼多焚死。锐又射书贼营,谕令解散。贼兵转相传语,多有逃去者。锐又募死士夜劫其营,贼众大扰,至晓始定。濠问篙工曰:“此地何名?”对曰:“黄石矶也。”黄石矶,音声与王失机相近。濠恶其言,拔剑斩之,谓其徒曰:“一个安庆且不能克,安望金陵哉。”于是亲自运土坟堑,期在必克。
话分两头,再说先生所差探听南昌消息的,引着安庆逃回被掳船户,一同回报。打听得宁王于七月初二日起大兵,从水路而下,见今围住安庆城攻打,势甚危急。其南昌守备甚固,闻说城外又有伏兵,未知何处。先生发放船户,重赏探子,着再去打探伏兵的实信回话。众将请救安庆。先生曰:“今九江、南康皆为贼所据,而南昌城中精悍尚且万余,食货重积,我兵若抵安庆,贼必回军死斗。安庆之兵仅足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南昌之兵绝我粮道,而九江南康之贼合势挠摄,四方之援又不可望,大事去矣。今各郡官兵渐次齐集,先声所加,城中必已震慑。因而并力以攻省城,其势必下。既破南昌,贼先丧胆。彼欲归救根本,则安庆之围自解。而濠亦可擒矣。”遂以本月十三日,自吉安起马,与诸将刻期,于十五日齐会于临江府、漳澨地方。于是各属府县兵将并至。初欲登台誓师,先生以积劳病发,勉强书一牌,呼知府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四人授之。牌上写云:“伍不用命者斩队将,队将不用命者斩副将,副将不用命者斩主将。”先生曰:“军中无戏言,此是实语不相诳也。”文定等皆暗暗吐舌。大军行至丰城,南昌府推官徐文英因查盘在外,独不与难,奉新知县刘守绪,皆引兵壮来会,悉留军前听用。先生病亦稍可,乃分军为十三哨,各示以进攻屯守之宜:
第一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员名,进攻广润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王府内门。
第二哨,赣州府知府邢珣,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一百三十八员名,进攻顺化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镇守府屯兵。
第三哨,袁州府知府徐琏,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五百三十员名,进攻惠民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四哨,临江府知府戴德孺,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六百七十五员名,进攻永和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第五哨,瑞州府通判胡尧元、童琦,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员名,进攻章丘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南昌卫前屯兵。
第六哨,泰和县知县李缉,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员名,夹攻广润门,直入王府西门屯兵。
第七哨,新淦县知县李美,统部下官军兵快二千员名,进攻德胜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王府东门屯兵。
第八哨,中军赣州卫都指挥余恩,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六百七十员名,进攻进贤门,直入都司屯兵。
第九哨,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进贤门,就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钟楼下屯兵。
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谈储,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员名,夹攻德胜门,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第十一哨,万安县知县王冕,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员名,夹攻进贤门,就把守本门,直入阳春书院屯兵。
第十二哨,吉安府推官王,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夹攻顺化门,直入南新二县儒学屯兵。
第十三哨,抚州府通判邹琥、傅南乔,统部下官军三千余员名,夹攻德胜门,就留兵防守本门,随于城外天宁寺屯兵。
先生分拨已定,期定十九日至市汉。二十日,黎明各至信地,临发绑不用命者数人,斩首以徇,各军无不股慄不知所斩者,乃密取临江府监候伪檄之旗校也。先生权术不测,类如此。
再说宸濠攻打安庆十有八日,城中随机应变,并无挫折。宸濠正在心焦,忽接得南昌告急文书,说王都堂大军已至丰城,将及省下。城中军民震骇,乞作急分兵归援。宸濠大惊,便欲解围而归。李士实曰:“若殿下一回,则军心离矣。”宸濠曰:“南昌我之根本,如何不救?”刘养正亦曰:“今安庆音问不通,破在旦夕,得了安庆,以为屯止之所。然后调集南康九江之兵,齐救省城。官军见我兵势浩大,不战而退矣。”濠张目视曰:“汝家属受王守仁供养,欲以南昌奉之耶?”二人乃不敢复言。
先生先遣探卒打探得南昌伏兵千余,在新旧坟厂地方,乃使奉新县知县刘守绪,同千户徐诚,领精兵四百,从间道袭之。出其不意,伏兵一时溃散,齐奔南昌城来。城中骤闻王都堂兵至,杀散伏兵,人人惊骇,传相告语,俱怀畏避之意。
二十五日,五更,各哨俱照依派定信地进发。先生复申明约束,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克,诛其伍,四鼓不进,诛其将。各哨统兵官,知先生军令严肃,一闻鼓声呼噪并进。伍文定兵梯先登,守贼军士见军势大,皆倒戈狂走。城中喊声大振,四下鼎沸,砍开城门,各路兵俱入。遂擒宜春王栱,及宁王之子三哥、四哥并伪太监万锐等,共千有余人。宫眷情急,纵火自焚,可怜眷属百数化作一阵烟灰,哀哉!火势猛烈,延烧居民房屋,先生统大队军兵入城,传令各官分道救火,抚慰居民。火熄后,伍文定等都来参见,将捉到人犯押跪堂下。先生审明发监,对其府库,搜获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一六颗,人心始安。于是胁从官胡濂(原布政)、刘斐(原参政)、许效廉(原参议)、唐锦(原副使)、赖凤(原佥事)及南昌知府郑、同知何继周、通判张元澄、南昌知县陈大道、新建知县郑公奇,皆自投首。先生俱安慰之。有诗为证:
皖城方逞螳螂臂,谁料洪都巢已倾。
赫赫大功成一鼓,令人千载羡文成。
先生又打探得宁王已解安庆之围,移兵于沅子港,先分兵二万遣凌十一、闵廿四分率之,疾趋南昌,自帅大军随后而进,时乃二十二日也。先生闻报,大集众将问计,众皆曰:“贼势强盛,今既有省城可守,且宜敛兵入城,坚壁观衅,俟四方援兵至,然后图之。”先生笑曰:“不然,贼势虽强,未逢大敌,惟以爵赏诱人而已。今进不得逞,退无所归,其气已消沮。若出奇兵击其惰归,一挫其锐将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适抚州知府陈槐、送贤知县刘源清,各引兵来助战。先生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兵五百,分作四路并送。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于鄱阳湖上,诱致贼兵。又遣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引兵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候文定等交锋,然后合击。分布已定,乃开仓大赈城中军民人等。又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亲自慰谕,以安其心,出告示云:
督府示谕省城七门内外军民杂役人等,除真正造逆不赦外,其原役宁府被胁伪授指挥千百户校尉等官,及南昌前卫一应从乱杂色人役、家属在省城者,仰各安居乐业,毋得逃窜。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迁善改过,擒获正恶,诣军门报捷者,一体论功给赏。逃回投首者,免其本罪。其有收藏军器,许尽数送官。各宜悔祸,毋取灭亡。特示。
写下二十余通,发去城内城外居民及乡导人等,于七门内外各处粘贴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濠先锋凌十一、闵廿四已至樵舍,见帆蔽江,前后数十里。我兵奉军令,乘夜趋进。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余恩继其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徐琏、戴德孺分左右翼,各自攻击,以分其势。二十四日早,北风大起,贼兵鼓噪,乘风而前,直逼黄家渡,离南昌仅三十里。伍文定之兵才战,即佯为败走,余恩复战,亦佯退。贼得志各船争前趋利,前后不相连。邢珣兵从后而进,直贯其中,贼船大乱。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势夹攻。四面伏兵纷纷扰扰,呼噪而至,满湖都是官军。正没摆布那一头处,凌十一、闵廿四不过江湖行劫,几曾见这等战阵,心胆俱落,急教回船,贼兵遂大溃。官军追赶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凌十一中箭落水。贼徒死于水者万数。闵廿四引着残卒数千,退保八字脑,手下兵士渐渐逃散。宸濠闻败,大惧,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
先生探听的实曰:“贼兵已撤,二郡空虚矣。不复九江,则南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不复南康,则我兵亦不能踰南康以蹑贼。”乃遣抚州知府陈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瑊兵,往攻九江。适建昌知府曾玙兵亦到,即遣玙率兵四百,合广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
二十五日,宸濠立赏格以激励将士,当先冲锋者,赏银千两,对阵受伤者,赏银百两,传令并力大战。其日,北风更大,贼船乘风奋击。伍文定率兵打头阵,因风势不顺,被杀数十人。先生望见官军将有退却之意,急取令牌将剑付中军官,令斩取领兵官伍文定头示众,且暗嘱云:若能力战,姑缓之。文定见牌,大惊,亲握军器立于船头,督率军士,施放铳炮,风逆,火燎其须,不顾。军士皆拚命死战。邢珣等兵俱至,一齐放炮。炮声如雷震天,将宸濠副舟击破,闵廿四亦被炮打死。濠大骇,将船移动,贼遂溃败。擒斩复二千余,溺死无算。濠乃聚兵屯于樵舍,连舟结为方阵,四面应敌。尽出金银赏犒将士,约来日决一死敌。先生乃密为火攻之具,使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余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只望见火发,一齐合战。
二十六日早,宸濠方朝群臣,责备诸将不能力战,以致连败,喝教先将三司各官杨璋、潘鹏等十余人绑起,责他坐观成败,全不用心,欲斩之以立法。璋等立辩求免。正在争论之际,忽闻四下喊声大举。伍文定引着官军用小船载荻乘风纵火,火烈风猛,延烧贼船。但见:
浓烟蔼蔼,青波上罩万道乌云;紫焰烘烘,绿水中布千层赤雾。三军慌乱,个个心惊胆裂,撇鼓丢锣;众将惊惶,各各魄散魂消,投戈弃甲。舴艋艨艟,一霎时变成煨烬;旗幡剑戟,须臾顷化作灰尘。分明赤壁遇周瑜,好似咸阳逢项羽。
各路伏兵望见火光,并力杀来。贼舟四面皆火,栱栟二人被火焚烧,奔出船舱,为官军所杀。王春、吴十三亦被擒获。先生使人持大牌晓谕各军,牌上写云:“逆濠已擒,诸军勿得纵杀,愿降者听。”各军闻之,信以为然,勇气百倍。濠军莫不丧气,争觅小舟逃命。
宸濠知事不济,亦欲谋遁,与娄妃泣别曰:“昔人亡国,因听妇人之言,我为不听贤妃之言,以至如此。”娄妃哽咽不能出声,但云:“殿下保重,勿以妾为念。”言毕,与宫娥数人跳下湖中而死。宸濠心如刀刺。万锐觅得划船来到,濠变服,同锐下了划船,冒着兵戈而走,还带有宫女四人。
万安县知王冕,受先生密计假装渔船数只,散伏芦苇,望见划船有些蹊跷,慌忙摇拢来看。宁王认是渔船,唤曰:“渔翁渡我,当有厚报。”濠既下渔船,船上一声哨子,众船皆至。宸濠自知不免,亦投于水,逢浅处,立水中,不死。军士用长篙挽其衣而执之。
是时,伍文定、邢珣等,乘胜杀入,先擒世子大哥,及宫眷等。其伪党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屠钦、熊琼、卢珩、卢璜、丁馈、秦荣、葛江、刘勋、何镗、吴国七、火信、喻才、李自然、徐卿等数百人,前后俱被擒获,无一漏者。复执胁从王宏(原镇守太监)、王金(原巡按)、杨璋(原按察使)、金山(原主事)、程果(原参政)、潘鹏(原佥事)、梁宸(原布政使)、郏文、马骥、白昂(俱指挥)等,王纶、季赴水死。擒斩共三千余人,落水者二万有余。衣甲器械财物,与浮尸横十余里。复分兵搜剿零贼于昌邑、吴城,各处擒斩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