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谢氏,是夜悲悲惨惨,思念儿子不置。又想,在观音面前拜了九日九夜,并无一点灵应,佛天也不肯救人。因与奶子丫头商议,明日眼见没有生路,只得用条汗巾,做个终身结果,免得死受这些狠秃驴的淫污。三人说得痛心,哭在一处。谢氏直哭得半死不活,一些挣扎也没了,只倦沉沉的靠在奶子身上,朦朦胧胧的睡去。见一白衣妇人,提着个筐篮儿向谢氏说道:“你的灾星已过,明日切须忍耐,自有机会可图。”便将手儿向谢氏顶门里一拍,谢氏大喊一声,惊跳醒了,头里便像砖打的一般疼痛。奶子与丫头慌忙问他,谢氏说与梦中之事。奶子喜道:“原来菩萨有灵,快去拜谢。”丫头道:“你也不要拿稳了,从来梦中的事,大约相反。前日大娘在下处梦见了佛,倒撞出这样灾难。如今菩萨又来哄人,明日定然不济。若菩萨果然扶救我们,便该手脚轻健,怎么反把大娘加这样痛苦。”奶子被这几句,就像跌在冷水里相似,把这一点兴头转添做十分愁闷。谢氏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佛天那有诳言之理。若不肯信,拜这九昼夜也枉然了。”奶子与丫头两个,终是疑疑惑惑,勉强陪谢氏走到观音座前。谢氏忍着疼,拜谢了一回,仍与丫头奶子三个人,悲悲戚戚,一夜坐到天亮。正是:
祸福原先告,休言梦未真。
纤毫胥可验,数定岂由人。
那知到得天明,谢氏头里一发痛的慌了。奶子着实与他抚摩,只是叫疼叫苦。又过了一会,竟似把尖刀在头里搅的一般,大喊:“疼杀我了!”只翻天搅地痛得个昏迷不醒。小行者正掇上饭来,见谢氏这般光景,问知缘故,慌忙报与和尚。不多时,只见四五个金刚般的秃驴,怒狠狠赶上楼来骂道:“你这起贱人,怎生抬举你,就宽了你十日,如今已该凭我们取乐了,又是做这些假病来哄谁!”奶子吓得战抖抖的说道:“怎敢哄骗师父,我家大娘两日已是心肯,原打帐今日与师父成亲,不知为甚么昨夜忽然头痛。起初还不打紧,到得今早,一发痛得不省人事,这时节已是死多活少,连气息也接不来了。”和尚走去一看,只见谢氏头已发肿,两眼就像红枣一般,身上寒颤得鸡皮似。再去摸他的手足,比生铁还冷哩。和尚方知不是诈病,便道:“等他调理几日也罢,不然去买贴药来煎与他吃,自然就好。”一头说,一头将那奶子搂住怀里,先做了个吕字,忍不住火性。那时,也不管他三七念一,竟与他强暴了一番。奶子力拒不过,被他秽污了身子,好生气恨,苦无奈何,不在话下。那丫头,亦被几个秃驴淫辱了一番,轮流作乐,快心适意。有只《挂枝儿》单道这丫头的好处:
小冤家,做人情,要熬些痛苦。香温温,王软软,贴着心窝。祗树园,也有这春风一度。甜头儿,尝着了,下次儿便更夫。佛呀!只为那色是空花也,怎不许密陀僧结个果。
再说那几个狠秃驴,真正色中饿鬼,将这奶子丫头弄得心满意足,欢喜无限,忽见一个赤膊和尚,满头是汗,跑上楼来,大呼大叫道:“你们众人不要单顾了女色,有一宗大财香到了,快些同去取了来受用哩。”这四五个和尚听说,连忙都穿衣不迭,喝噪一声,随着那个和尚下楼去了。可煞作怪,那谢氏的头痛,忽然痊可,两只眼登时便不肿疼,手足也和暖了。慌忙起身,见丫头与奶子弄得这般狼藉,着实悲伤。又自幸亏这头疼,不曾遭他污辱,越显得观音大士的灵感所致。只得反替他两个收拾净了身子,教他穿起衣服。正在那里论谈些说话,只见那小和尚送上茶来说道:“奶奶们,今日被我师父轮流取乐过了,好快活哩。如今幸得这几个师父都出去了,单单是我一个在家,暂时乘这空隙,也求奶奶们方便,与我受用受用。”奶子听了这几句话,连忙上前问道:“你师父们都到那里去了。”小和尚道:“实不瞒你,方才打听得有起陕西客人,在京里卖了绒货回来,带着准万银子,打从这里过去,料他今晚宿在前边集上,所以众师父们各人带了些军器,到这远近守候,劫他东西去了。只因我没有气力,留下来看守家里,故此放心大胆,也来求赐一乐。”奶子笑道:“且消停,自然有你的分。只不知众师父几时回来?”小和尚道:“大约等众商人五更头起了身去,跟他一二十里才好下手,明日早上,方可到家。”奶子道:“可怜我那位大官人,不知师父将他怎么样了?”小和尚道:“你放心,好好的关在一个所在。”奶子道:“总是师父不在家,你可领我们三个去见一面儿,今晚凭你一个像意。”小和尚道:“使不得,方才师父吩咐的,教我不许开这楼门,怎好反领你们去胡走。”奶子道:“既然师父吩咐,不许开这楼门,你为甚擅开进来淫我。若大家通情,不但这一次,原可常常与你相通。倘毕竟不肯,你须不合来强奸师父的所爱,大家吵个不清静吧!”谁知那小鬼头欲心已动,恐怕不得到手,忙赔笑道:“去便同你去,只是师父面前说不得的呢。”三人齐说道:“承你好心,难道倒敢泄漏,累你惹气不成。”奶子故意搀定他手儿,扭扭捏捏的把个小和尚魂都勾了他来,一同着转弯抹角走到极僻的所在。小和尚道:“这里便是了。”便在身边取出匙钥,开了进去。有诗为证:
欲窃春心骨便轻,不通情处略通情。
直教色现空花相,悔与蛾眉辨志诚。
你道这几个狠心贼秃,既要淫占这三个妇人,为何不害那袁吉,反去养痈为患呢?谁知前日跳下楼来,被个和尚扯出去时,原打帐非刀即绳,要送他往西天的了。只因那半老的和尚,忽然发出个菩萨心肠,怜其无辜,饶他善终,便叫关在这房里,断了饭食,把他做个夷齐之饿。到三日后,便觉有些难过。但一室之中,寻来觅去,除了墙垣桌椅之外,别无可啖之物。到五日后,肚肠也险些搅断了。谁知天道好生,命不该绝,却偶然看到个墙隙里有块非砖非土的东西。袁吉勉强移两张桌子,接架起来,头晕了七八次,方才爬得上去,竟把这东西往地下一推,跌了两半。连忙下来仔细看时,你道是甚么东西,原来是块极大的面。袁吉大喜,终日把他当个井上之李,幸得不死。众和尚道他早已做了饿鬼,谁知倒变了个曲生在此。就是小和尚也道他决然死了,谁知同谢氏三人入去,只见那袁吉呆呆坐着叹气,反吃一惊。奶子恐谢氏做本相,忙捏了一把,自己先上前说道:“大官人,你在此不要愁闷,我们三个亏众师父们相爱,倒也快活过日子了。恐怕你牵挂,故此特烦小师父领来对你说声。”袁吉听见这话,只睁着两眼,敢怒而不敢说。谢氏苦在心头,觉得奶子有计,那敢哭出泪来。
奶子背地里向丫头做个手势,叫他假意与小和尚调戏。丫头会意,悄然一把儿,将小和尚扯到旁边,用手勾住了颈。小和尚被这一迷,浑身骨节也酥了,两人口对口,先做了个吕字,引得小和尚春心摇荡,迷得要死,那里还有心去防闲别的,早被奶子乘个空儿,悄悄向袁吉打了个耳插子。袁吉会意了,奶子转与小和尚打诨道:“你们两个耍得这般快活,我倒替你做个撮合山,就在这里弄一回去。”便掇条板凳,叫小和尚仰卧着,做个倒浇。那小和尚只道当真,便脱下裤子,果然直僵僵躺在凳上。奶子一把扯那丫头,压住了他身子,径自走到头边,解条汗巾,把他兜胸的缚住在凳上。袁吉也解下拴带,从背后把他两只脚也紧紧捆着。忙叫丫头走开,又是拦腰一束。谢氏也解自己的汗巾,把他手也缚了。那小和尚起初还道把他作耍,凭他缚手缚脚,不在心上。后来见丫头走开,越发缚得狠了,有些着忙,尽力的乱挣,那里动得一动,只得喊道:“你们四个人,绑着我做甚勾当?”奶子笑道:“我们要奉别了。”忙忙同谢氏与袁吉、丫头,四人走了出去。小和尚眼睁睁看他逃走,急得眼泪直流,着实号叫,那里留得他住。
袁吉如飞去卷了些铺陈,又赶到和尚房里寻了一根棍儿护身,四人匆匆出门。才走到大殿上,便有个香火人拦住道:“你们走那里去?”袁吉吃了一惊。想道:这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便劈头一棍,把香火人打倒在地,慌忙出门。到了大路,四个人商议道:“这些贼秃去打劫陕客,想他只在前面,若回河南,必然撞见,便都是死。就撞不着,也要追来,怎么好?”袁吉想一想道:“我的丈人江惠甫,在山东青州府做客,总是身边盘费不敷,莫若且往山东。前去十里之地,就是一条分路,雇些脚力,晓夜赶到青州,借置盘缠,再作归计。便兜远了几日路,也说不得了。”
三人俱说有理,都没命的狠跑。到得分路所在,谢氏一步也走不动了。丫头与奶子亏得脚大些,倒还不在心上。袁吉着忙道:“此处正在危急之际,并无歇息的所在,又没处雇轿,怎生是好。”便将铺陈解开,分做两包,叫丫头与奶子两个背着,自己驮了谢氏,一步一跌,又拼命走了十四五里,方到个集上。大家都走倦了,忙到店中,吃了些饭,雇下牲口轿子。见天色尚早,随又起身。行了二十余里,方才天黑,投下宿店。守到半夜,便催店家煮饭吃了,搭着帮儿早走。走到天亮,已是五十多里。日日如此狠赶,不多数日,到了青州。打发脚价,寻间空房寓下。第二日,袁吉去问丈人消息,未知可能寻觅着江惠甫否,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痛遭漂没贫家妇看尽炎凉
惊散婚姻御史台尚存风烈
诗曰:
世事更迁是与非,山川满目泪沾衣,
共推富厚光阴美,谁问早寒志气肥。
半郭半村谈彻底,一宾一主醉忘机,
从今不管炎凉态,何羡金门天使威。
话表袁吉,次日来到各家行户里,寻问了一日。及至末后,方才有个行家说道:“江相公曾在此住了半年,为因近日河南那边黄河冲决,省城里人家都已漂没,不知家里人口死活,特地赶回家去了。”袁吉听说,大吃一惊。又问道:“江相公回去几日了?”行家道:“才去得四五日。”袁吉得了这信,含着眼泪回来。谢氏问道:“寻着了吗?”袁吉便说出这个缘故。谢氏三人,呆了半晌道:“我家田地卖尽,只有这所房子,并家伙什物,还可栖身。不想遭此异变,人情势利,又无亲族扶持,怎生活命。”袁吉道:“我妻子在家,妇人们自不会跑走,谅必淹死。”也扑簌簌掉下泪来。谢氏道:“这里举目无亲,还该回去。只是盘缠欠缺,如何是好。”袁吉放不下妻子,也欲回家,便道:“除非婶娘将衣衫簪饵卖掉几件做了路费,回家再处。”谢氏道:“正是患难中,留这东西何用。”便尽情倾倒出来,与袁吉持到铺中,卖了银子,连忙又收拾起身。两程并做一程,飞的般赶到河南。进了开封府,果然荒凉得可怜。但见:
寒烟惨淡,宿雾迷离。惊看地翳莓苔,愁见城埋沙土。逝水则尸横蔓革,随波而柩涌荒丘。狐奔鹿走,中原地已原墟;鼠窜莺迁,泽国天教失众。庐舍千家尽绝,墙垣万室倾圮。地广人稀,想见鲸鲵跋浪;烟寒灶冷,应嗟鱼鳖同群。家多菜色之人,沟壑疲癃可悯。野尽劫遗之鬼,空山磷火堪悲。阴翳胜而日色无光,萍荇还浮暮雨;林木摧而波痕宛在,黍禾尽委秋风。伤心贼寇盈途,满眼流移载道。子痛母亡,夫悲妇死,家家泪血啼红;父埋儿骨,兄掩弟骸,处处游魂化碧。夜月只闻猿鹤唳,秋风惟听杜鹃啼。
话说袁吉,同谢氏四人进了城来,只见尸横遍道,人烟落落,房屋倾倒,木石纵横,好不伤心惨目。寻到自家居址,只剩一片荒场。就有些倾圯木植,见是无主之物,也被流民抢散了。谢氏好不悲伤。走到袁吉住处,幸亏这间房子竟不曾倒,单是妻子已随波逐流去了。袁吉一时无奈,只得去寻看了丈人,大家说些别后苔楚。悲悲咽咽,做了妻子羹饭,哭了一场。
次日,谢氏向袁吉道:“我一路行来,看见人家房子,也有重新盖造的,也有将就结成草房的,都还可以安身。独有我家,片瓦不存,又无男子,苦楚异常。我想袁氏还有几房富族,我谢氏,有两家殷实的亲房。此时,房屋料必复整,烦你各家去说声,不拘一二椽,借我权栖几月,待你叔子回来,寻房搬住,日用也一总补还。”袁吉依着婶娘吩咐,去了一日才回。谢氏问他如何光景,袁吉道:“都不相干,如今的人,势利异常,见我们落难,恐怕缠扰他,也有闭门不纳,只推出去的;也有说自身也顾不来的;也有说平日没有扳奉他,今日也不认亲的,都是一概回绝。”谢氏听着一番言语,一时痛哭起来道:“炎凉人面,一至于此。”袁吉道:“婶娘哭也没用。我房子虽然窄隘,幸而尚存,婶娘且安心住下。至于日用,我问丈人借几两银子,做些小生意儿,将就度过去,等叔父消息便了。”谢氏十分感激。从此以后,亏了侄儿照顾,得以安身。只日日记挂丈夫,不知吉凶若何,心里忧忧戚戚,好生痛念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