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方琰在私寓,正盘算账目,忽见四个青衣人走到,说:“奉本县大爷差来,请方爷哩。”方琰初还认是县官好意请他,只见那差人一头说,一头取出条索子,要借重他的尊颈。方琰见了,大怒道:“县官何物,敢放肆拿我。他偏太岁头上动土哩!”差人道:“不是我本官的事,这是抚院那边,行下来的。”方琰道:“抚院虽尊,难道县官好不要性命?定是你这班奴才作耍我!”叫小厮们拿他,解到殳爷那里去。众人蜂拥来捉。差人忙道:“方爷也不要着恼,小人奉官使令,罪不在我,方爷也怪我不得。若方爷不信,现有牌票在此,请看自知。”便在腰间摸出牌包,解开检票,递与方琰。方琰看时,只见牌面上写道:
蓬莱县为武弁贪横等事,奉本府信牌,转奉按察使司,该蒙抚院,宪牌前事,开据本司,详称:淮商孙可立呈告一案,切照山东武弁,贪横成风,虐商渔利,以致命尽穷途。行市歇闭,国赋不充,民情思乱,怨声骇闻等情,叩请题参前来。据此,仰司照牌事理,遵即严查,盘放经手并武弁职名,作速开报,以凭据题等情到司。为此,仰府官吏,遵照宪行事理,严查速报,以便转详等因到府,备行到县。据此,合饬行查。为此,仰役速查兵弁盘放重债,系何利息?扣折若干?并经手何人?主将何职?及所借客商姓名?逐一开具缘由申报,以便据详。此系奉宪行查,至严至切,毋得迟违未便。速速。
方琰看完,惊得面皆失色,因向差人道:“上司不过行查,又不坐名要人,打甚么紧。列位请回,我明日面会你家本官,商量出回文便了。”差人道:“方爷说混话,这是告发事情,上司立等申报,如何回得。”方琰道:“原告不曾指名讼我,如何拿得我去?”差人道:“山东一省,盘放重债的,尽行提解,岂但方爷一个。”方琰道:“放债有何凭据?擅敢拿人。”差人谅拿他不动,反假意做好做歹,溜了两个出门,一霎时唤了二三十捕壮,执棍带索,不由分说,将方琰并家人,尽行锁住,并箱笼账目,连人解到县中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一幅诗笺,换了绝色老婆,固是个十分便宜。然贡鸣岐越紧,康梦庚越作难;后来,贡鸣岐越作难,康梦庚又越紧。颠倒游戏,委是一出活戏文。
又评:
武弁加三放债,歇店横索客钱,皆百年前之实事,其弊革之已久,鲜有知者。间有一二土人,能口道其事,故特引之以发贡、康两人后段因缘耳。不要错认作小说的掉谎。
§§§第六回
真淑女赚杀假春容
假小姐吓走真才子
词曰:
才美世难俦,妒煞憨哥弄狡谋。一段因缘方美满,偏愁,惹得疑团不肯休。 露尾更藏头,瞥见春容骇我眸。更傍画楼偷眼处,难投,撇却东床别好逑。
右调《南乡子》
话说蓬莱县知县,乃是甲科出身,聪明正直,不畏权势。平日耳朵里,虽闻得有重债殃民之事,只因职分太卑,不敢越位陈说。并知有个助纣为虐的方琰经手。
这日,奉了上司明文,胆力便壮,密嘱健快搜获。这四个快手,奉着官差,同了二三十捕壮,紧紧锁到县里来。知县立刻升堂,带方琰入去。方琰见了知县,还不肯跪,知县也不睬他,竟将获来的箱笼账目逐一检看,却都是客商借券,并历年所收加二三利息的细账。凿凿可据,并孙可立儿子孙懋的借契,也在其内。知县额手道:“天眼近也。孙可立所告事情,已有着落。”便问方琰道:“孙懋借契尚存,想本银还没有清楚吗?”方琰答道:“本银毫厘未还,利息亦未清楚。”知县道:“既本利未清,何不间他取讨?”方琰道“不料孙懋已死,正欲往他家内取索。今闻其父亲已到,幸为家母舅追偿,感激不尽。”知县拍案大怒道:“据本县算来,所盘利银,奚啻数万。孙懋被杀,踪迹显然。况今日奉宪查参,本县正欲为孙懋追偿性命,岂肯替贪官追偿赃物。且将方琰监禁,候详宪发落。”一面押方琰进监,一面飞备申文,并将账簿借券。开明细册,详府报司。贡鸣岐大喜,随即转详抚院。抚院将所报事情,及殳勇职名,特疏纠参。圣旨批下,兵部议处。兵部从公察议,欲将殳勇及方琰论斩。殳勇闻知,慌了手脚,忙托几个能干事的,辇金嘱托要路,致意部曹宽拟。兵部因来的情面甚重,只得从宽复奏道:
兵部为特参武弁贪横事,准山东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该臣部复山东巡抚,具题前事。内称:朝廷设官分职,期于兵民一体。乃山东总兵官殳勇,贪横成风,纵弁恣虐,派放加三重债,炙剥商民,甚至惨刑灭命,异地沉冤。托甥方琰,兜揽盘放,以致商贾绝迹,闭歇行市。国赋何从输办,民心渐至乱离。诚国家之隐忧,地方之蟊贼也。当此民力凋疲,何容长此虎狼,毒民渔利。现获盘收细目,及逼勒商民借券,据实具题,仰祈赓鉴。伏乞敕部,察议施行。奉旨,殳勇等着议处具奏。钦此钦遵,抄出到部。该臣等议得,殳勇盘债殃民,方琰假威助虐,均干重典。且商贾藉以疏通国脉,民生贸易所资,残害固非所宜,遏商尤为有禁。方琰一切经手,生杀凭心,一斩不枉。殳勇念其先世有功,不应遽加诛戮,合敕革职回籍,令其自新。推祖宗宽大之恩,本皇上好生之德也。伏候睿裁,奉旨依议。
旨下,即将方琰弃市,另选贤能将官,代殳勇之职。殳勇闻报,好生没趣,连忙收拾回去,心里却衔恨贡鸣岐,只好缓图报复便了。孙可立儿子虽死,积冤已报,万分感激,往按察司衙门,执香叩谢。贡鸣岐转赠些盘费,安慰他回籍不题。
却说康梦庚,自到山东,在贡鸣岐衙里住了三四月,埋头读书,以博秋场之望。只贡玉闻,自从父亲将妹子许了康梦庚,心中甚不像意。只因自己粗俗,却与康梦庚配搭不上,未免语言举动,事事不合。康梦庚高才大度,虽不去鄙薄他,然或无心之间,近于游戏。谁知贡玉闻是多心人,每每怀恨。见父亲尊重他,又不好寻事生衅,只得在母亲面前挑唆。说他骄傲恃才,不看人在眼里;怎么长,怎么短,增添许多说话;说他从小儿是杀人心性,夫妇间自然无情;又说他一身漂泊,穷无立锥。刘氏夫人虽未必听他,未免心上也有些不怿。
是时,本府有个通判,名唤钱仁,系苏州人,是个夤缘贡监出身。由州同,谋升济南通判,家世虽未必阀阅,而家赀更富于王侯。故做官倒不甚贪,转得留任数载。单生一子,唤名钱鲁,粗顽蠢俗,目不识丁,与贡玉闻不相上下,两人时常往来,甚是亲密,竟成莫逆之交。钱鲁年已十六。只因随任数年,尚未有娶。闻得贡鸣歧的小姐,有才美之名,遂萌贪求之念。一日,自对贡玉闻说道:“小弟与兄,固是一人之交。然小弟隐衷,尚未为兄尽述。今特有相求,但恐近于妄想,故当吾兄之前,又羞愧而不敢言。幸兄恕我不伦,便当以直相告。”贡玉闻道:“兄与小弟,何等交谊,有言不妨见教,何消隐讳。”钱鲁道:“实不相瞒,小弟随家父在任多年,实未议及姻事,此吾兄所知。若高门华阀,不知小弟为甚,未免认为寒素,而不肯扳。若平等人家,寻常子女,在小弟又所不屑。唯吾兄深知小弟浅深,虽未必家擅素封,幸不等于寒俭之辈。则今日所求,或亦无愧。”贡玉闻听他只一派夸张豪富,正经话倒不曾说起,乃笑道:“高门厚重,不言可知。且吾兄见教,敢有不从,怎说个求字?”钱鲁道:“此事本不敢僭越,忝在至交,谅亦不弃。小弟实慕令妹小姐,有西子、王嫱之貌,婕妤、道韫之才,想令妹小姐若配得小弟这样一个,也不枉此才貌。所谓佳儿佳妇,在令妹固自无惭,即小弟亦不敢多让。令妹非小弟则无画眉之人,小弟无令妹则非淑女之配。故敢斗胆自荐。倘甥馆可居,东床得坦,固小弟之幸,亦令妹之幸。望吾兄为弟玉成其美,感恩不浅。”贡玉闻道:“小弟之愿,岂不乐与吾兄联一脉之姻,得以久长相处。奈家父意念太偏,客岁冬底,已将舍妹许配个浙中少年,现今在衙内哩。”钱鲁道:“那个少年可也豪富么?”贡玉闻道:“若想豪富,除非再世了。因他父亲与家父同年,故此在情面上许他的。”钱鲁道:“呀,想必他父亲的官大,尊公要藉他荫庇了?”贡玉闻道:“甚么荫庇,就是在江西做学道的康燮,已死过三四年了。”钱鲁道:“呸,原来他儿子就是康梦庚。闻他家里也穷,那得许多聘礼,才扳得令妹。”贡玉闻道:“说也可笑,总是我家父没来历,只受他一幅诗笺为聘,就胡乱允了。”钱鲁道:“诗笺是甚么东西,可值得一万两银子么?”
贡玉闻笑道:“做梦哩!一张纸,酩酊值他三个钱。”钱鲁故作惊骇道:“不信令妹只值得一张纸儿,可笑可叹,不但令妹惭愧,在吾兄亦觉得无颜,可不辱没了潭门体统,小弟倒为令妹可惜。”贡玉闻道:“也不妨,他的聘礼既非珍重,舍下又无庚帖过门,且并无媒妁,那见得舍妹就是他的妻子。”说到这话,钱鲁不觉踊跃大喜道:“诚哉是言也。但恐尊公专主,未免费力。”贡玉闻道:“只小弟为兄出力,何事不成。今康梦庚屡屡轻薄小弟,恨之切骨,家母亦甚不悦。如今只碍他在眼前不便,怎生设个法儿,打发他去,才好成事。”钱鲁想道:“尊公既信任他,我辈怎能使去,除非索性与他商议,待小弟将几千银子,叫他另聘。他是个穷人,自必贪此白物,便将令妹让与小弟了。”贡玉闻摇首道:“不然,不然。他虽是个寒酸,却视钱财如粪土。况又自骛天下第一流才子,要配天下第一等佳人。香奁百万,无有中其意者。以舍妹之才,才尔心服。家父遂欲以女妻之,他未见舍妹之貌,还千推万阻。直待家父领他见过了面,方才允从,岂肯轻易配别的女子。”钱鲁道:“直恁做腔,尊公便不该将令妹挜把他了。”贡玉闻道:“便是。据小弟看来,他如此古怪,可知钱财是诱他不动的。”钱鲁道:“不难,小弟有个门客,叫做褚顺,善于传神,最有机变,与他商议,定有良策。明日即来奉闻。”贡玉闻道:“吃杯水酒去何如?”钱鲁道:“无暇及此,明日扰罢。”遂一拱而去,有诗为证:
幽兰空谷倍鲜妍,荆棘丛生失自然。
却恨东风真薄幸,逗他蝴蝶乱蹁跹。
到了次日,贡玉闻正在书房,钱鲁果然又来,却同着褚顺来拜。贡玉闻连忙迎接,施礼坐下,钱鲁道:“这褚亲翁,精于写照,吾兄何不一观其长。”褚顺接口道:“夙仰公子盛名,不啻饥渴。今得一见丰采,更自非凡。顷间当试薄技,为公子寿。”贡玉闻道:“小弟贱容,恐不敢辱亲翁妙笔。今承赐顾,已自不当,岂敢便劳尊重,容日执笺拜恳。”三人说话,甚是投机。献茶过了,贡玉闻道:“钱兄昨说,与褚亲翁商酌此事,想必定有妙裁。”钱鲁道:“小弟曾与商之。褚亲翁因想,康梦庚乃慕令妹者,唯其才与貌耳。今还他个无才无貌,自然败兴,不驱而自去矣。”贡玉闻道:“此事甚佳,但不知如何行事?”钱鲁道:“吾兄衙内,有十三四岁女奴,唤一个来。”贡玉闻道:“要他何用?”钱鲁道:“你不要管,自有用处。”贡玉闻便往里头,唤一个清秀女奴,领到面前。褚顺道:“不消如此美丽,可有将就些的?”贡玉闻道:“有是有,只恐不堪寓目。”钱鲁道:“正要他不堪入眼,可速唤来。”贡玉闻不多时,果又领出个粗劣侍女。褚顺道:“此女甚合。”便令他华妆艳饰,玉裹珠围,叫小厮取出一幅素笺并笔墨颜色,铺设案上,就替他画起图像来。贡玉闻不解故,只是好笑。钱鲁便附在他耳边,一五一十,备细说知。贡玉闻大喜道:“此计奇绝妙绝,使他不知不觉,自然舍此而去。且去之唯恐不速。”钱鲁道:“虽然如此,但要做得紧密,不可走漏风声。所托之人,必要精细。万一话头不像,便要露出马脚,反画虎不成了。”贡玉闻道:“我自缜密,不消你费心。”未几像已画完,两人看了,十分酷肖,不胜欢喜。吩咐侍女进去,切不许对人讲起此事。便叫整治便酌。一霎时,珍馐罗列,三人畅饮,尽欢而散。有阕《江儿水》嘲那侍女道:
本是青衣婢,妆成金屋娇。袅婷婷做作千般调,实丕丕不见些儿貌。锦团团妆出三分俏,妍丑凭人颠倒。暗引多才,惹出一场烦恼。
康梦庚一心在衙读书,除自己两个家人之外,贡家另检个伶俐小厮,贴身服侍。那小厮每事知机,言谈有窍,康梦庚甚是爱他。
一日,康梦庚拈韵赋诗,那小厮在旁,只管点头咋舌的赞道:“做诗真是天才,尽有多少读书人,都做不来哩。假如人家女子们,不知可有个会做诗的?”康梦庚道:“呀,则你家小姐,便是绝妙诗才,你难道不晓得么?”那小厮笑而不言,惹得康梦庚满心疑惑,连连盘问。那小厮才回道:“小人原晓得的,偶然闲问,相公莫疑。”康梦庚道:“你平日在我面前每事商酌,言语之间,甚觉明快。怎今日说话,如此含糊?”那小厮道:“小姐本来识字,方才我这话,实是问得古怪,相公怎不疑惑。”康梦庚听他说话跷蹊,心里甚不快畅。
过了几日,康梦庚偶然捡着贡小姐咏雪之诗,细细玩味,只管击节叹绝。只见那小厮送进一壶茶来,立在桌边,笑嘻嘻看了一会。忽问道:“这幅诗笺,是我家老爷,歇船在扬州做的,如何却是相公藏着?”康梦庚听得,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见是老爷做的吗?”那小厮道:“这日在奶奶船上,天方大雪,是我亲眼见老爷做的,怎敢在相公面前说谎。”康梦庚道:“这诗说是你家小姐所作,老爷将来作回聘的,难道竟是假的不成?”那小厮道:“嗄,怪道在相公处。既老爷说是小姐的诗,自然不差,小人又不合多嘴,相公切不要对老爷说起。若老爷晓得,便要打小人哩。”康梦庚想道:“小厮家说话,自不会做作。假如他见错,为何说是雪天在扬州奶奶船上做的,又甚相合。他前日之言,已有些诧异,今日又说起这诗非出小姐之手,明明他小姐是个有貌无才,假窃虚名的了。万一我康梦庚千求万选,倒出脱这样一位不识字的小姐,可不被家里这些求亲的人笑杀了。”心里了不得起来。因扯定那小厮问道:“我有心事,实对你说,当初你家老爷,将小姐许配我时,原说是个才女,一时误信为实,造次应承。今此诗既是代作,显见无才的了。你是我亲密人,可实对我说个明白,重重谢你。”小厮摇手道:“这是天大的事,小人怎敢轻泄。况已成之局,难道相公懊悔,再另换一个不成。若老爷、夫人知道,小人可不是死。”说罢,撇开手,飞跑去了。诗云:
绿窗才美两争奇,曲直人心只是疑。
他日安知不相见,到头终悔枉题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