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驿站
21736300000040

第40章 走向海洋的心灵皈依(2)

至于朝廷第一次册封妈祖,《宋会要辑稿》中有明确记载,“宋徽宗宣和五年八月赐额顺济”。这次册封与上面提到的妈祖最初显灵的第二个故事有关,给事中路允迪遇难脱险,并不知道救助他们的乃何方神女,询问同事保义郎李振。作为莆田藉妈祖信徒的李振,自然告之以妈祖显圣。李振返朝复命后,特意上奏朝廷,陈述妈祖功德,加之给事中路允迪绘声绘色的描述渲染,终于促成了宋徽宗对妈祖的第一次敕封。正是这第一次封赐,使得妈祖由女巫上升到神女的地位,完成了由人到巫而神的创造与转换。

有了祖庙的“种子”,才会有分庙的不断萌芽与扩展;有了第一次册封,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并在历代统治者中形成一次高过一次的赐封“惯性”与浪潮;分庙日多,赐封日高,汇成一股波澜壮阔、蔚为大观的妈祖信仰“海潮奇观”。

以湄洲岛祖庙为“根据地”,12年后就在隔海相望的平海卫建起了第一座妈祖分庙——平海庙。此后,妈祖分灵庙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为建妈祖庙,人们“竭力奔走,不避寒暑,随丰俭捐使钱”,莆田地区颇负盛名的妈祖分灵庙主要有圣墩庙、枫亭庙、白湖庙等。

自宋徽宗第一次赐封妈祖后,仅南宋时期的1156年到1259年间,朝廷对妈祖的褒封就达14次之多,几乎每8年就有一次,封的多是“夫人”与“妃”爵。封赐目的主要出于解除内忧外患的需要,为了赐饮泉、降霖雨以及破灭海盗、抵抗金人等。南宋朝廷对妈祖的封敕并非最高,却是最多,且对此后的统治者有一种倡风气之先的导向作用。

至元十五年(1278年)八月,元世祖在消灭南宋的关键时刻第一次册封妈祖为“制封泉神女号护国明著灵惠协正善庆显济天妃”。在“妃”前加一“天”字,妈祖的神格顿时发生质变,由过去与诸多海神的同等地位跃升为统领所有海神的“天妃”主神。随着元代漕运的发展,妈祖信仰“进入了一个空前繁荣的拓展期”。有元一代,统治者因为漕运对妈祖的册封共有五次,沿京杭大运河的许多运粮点都兴建了妈祖庙宇,并在皇帝“逐香降祭”的亲自倡导下举行空前隆重的祭典活动。

天津市延续至今的妈祖信仰与妈祖文化,就是元代漕运北上传入的。“先有天后宫,后有天津卫”,此语不仅道出了天津与妈祖的历史渊源,也点明了二者之间的精神血缘。

明代因禁奉民间神祇与推行海禁,妈祖信仰相对低落,仅敕封过两次。但因郑和下西洋选择妈祖为保护神,俞大猷抗倭对妈祖的祭祀、对天妃庙宇的整修扩建,郑成功东征台湾时每条战船上都供奉妈祖神像或香火,不仅加强了妈祖在东南沿海一带的影响,更将妈祖信仰带到台湾、日本、南洋一带。

清朝对妈祖共褒封16次,其规格之高、封号字数之长,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康熙十九年(1680年)封妈祖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上圣母”,规格至高无尚;清文宗咸丰七年(1857年)封赐妈祖为“天后之神”,加在前面的各种赞誉之词共计60个汉字;在清朝的钦定《礼典》上,天后妈祖与文圣孔子、武圣关羽同享普天之下三跪九叩的最高大礼。

在妈祖信仰的推广与传播过程中,我们不得不提及另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士大夫的参与倡导与推波助澜。比如宋元时期的廖鹏飞、丁桂伯、刘克庄、陈俊卿、蒲师文、洪希文等当地文人,几乎众口一辞地为妈祖大唱赞歌。他们的文字记叙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那生动的文学性描述更是为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层次乃至不同信仰的人们所接受。如南宋刘克庄的“灵妃一女子,瓣香起湄洲”,清代庄俊元的“至今沧海上,无处不馨香”等凝练优美、琅琅上口的诗句,至今仍在民间广为传诵。

颇为意味的是,妈祖信仰还通过江河湖泊、移民等方式不断向内陆辐射发展。如妈祖信仰普遍流行于福建内地的闽西、闽北等地,湖南、湖北、贵州等内陆省份及黄河岸边也有天妃宫,清代四川的天后宫总数多达200座左右。当然,这些内陆之地对妈祖的神职与功能也作过一番相应的转换,赋予海神妈祖以“陆神化”的色彩。

当妈祖升格为“一统江山”的最高海洋神灵后,妈祖信仰,成为广大民众走向海洋、征服海洋的心灵皈依;妈祖“馨香”,与天风海涛一同四处飘扬、四海弥漫。

海洋渔民是人类最先走向海洋的一个庞大群体。

他们家住海边,大海的丰富资源就是他们的生存之源,正如明人顾炎武所言:“海者,闽人之田也。”大海不仅是福建,也是沿海一带广大民众赖以生存、发展的另一种“田地”。然而,偏居一隅的渔民对大海的浩瀚无涯难以想象,对极具偶然性的时丰时歉无法理解,对风涛险恶的自然现象更是囿于识见而倍感神秘莫测……这些因素决定了古代渔民的生产与生活,不得不与海神信仰发生关联,将捕捞的顺利、丰收的希望乃至生命的安全一古脑地寄托、交付给海洋神灵。特别是明清时期,海洋渔民的妈祖信仰几乎贯穿着整个海洋渔业生产的过程之中。

海洋渔业具有较强的季节性与周期性,海洋渔民捕鱼往往受制于渔讯,每个捕鱼期何时出海,直接影响渔业的丰歉。因此,渔民们对出海日期的选择极为重视,他们总是慎之又慎,挑选一个出行的“黄道吉日”。据《福建省志!民俗志》所记,沿海渔民“每年春节过后,第一次出海要占卜择日,一般是到妈祖庙(又叫天后宫)进香,求问时机良辰,由神意定夺出海佳期。”这种习俗至今犹存。

下海捕鱼前的诸多事务,如船老大人选的确定要到妈祖庙“卜筊”,一些难以协商解决的问题最后也得交给神灵决定,如出航时哪艘船打头,网位的分配等等。

渔船出海后,还要经常举行各种祭祀、祈祷仪式,以至鱼群信息,有时也靠焚香占卜决定。海上遇险时,更得祈求神灵。男人出海,呆在家中的妇女总是天天祭拜妈祖,焚香祷告,期望家人出海顺利。渔民们平安返航归来后,还得备上供品到妈祖庙还愿酬谢。

海洋渔民的妈祖信仰带有很大的功利性,他们的出发点与归宿点,就是希望一帆风顺地多捕鱼、捕好鱼。国人难有西人那样纯粹而强烈的宗教情怀,信奉神灵大多出于实用的目的,所谓“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也。

海洋商人是继海洋渔民后走向海洋的另一不畏险途、虔信妈祖的人群。

海洋商人获取的利润远远超过海洋渔民,他们走向海洋的目的基本一致,都是为了获取利益,但渔民是出于生存的本能需要,而商人更多的则是为了发展,获得人生的尊严,寻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利润越大,风险越多,稍有闪失,海洋商人就会倾家荡产、血本无归;同时,他们经历的航程更长,越过的海域更广,遭遇的风浪更大,碰到的暗礁更多,充满的不定因数与人生风险远远超过海洋渔民。海商在众多不测与危难造成的沉重心理压力下,对海神妈祖的依赖与寄托也就更加强烈。“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海道之难,显然甚过蜀道。特别是那些经历了九死一生而侥幸归来的海商,无不将自己的脱险归功于神灵的庇佑。于是,他们的渲染更烈,信仰更诚,往往不惜重金投入到妈祖奉祀的物质建构之中。

海商在出海前也要祭海。特别是明清时期,闽粤一带的海商下海出航,祭祀妈祖已成为一种不得不遵循的惯例。他们从神庙请去妈祖香火,放在颠簸远行的货轮上,一路焚香祈祷。这种祭祀并非单程,而是往返供奉,归来后还得与海洋渔民一样,前往妈祖庙举行还愿酬谢仪式。

除海洋渔民、海洋商人而外,海洋移民是又一不屈不挠走向海洋,并且流居海外的特殊群体。

海洋移民通过海洋航路寻求新的生存空间,或向近邻海岸及近海海域的岛屿迁徙,或向海外岛国或大陆商国移民。他们与海洋渔民、海洋商人的最大区别,就是出征海洋后,很难在某一周期内返航。即使归来,也是以海外来客的身份短暂停留,匆匆而回,又匆匆离去。

海洋移民在迁徙的过程中,不仅携带妈祖香火、偶像以保护航路安全,到了移居地,还将妈祖从海上、船上“请”到岸上建庙供奉,让妈祖信仰在他们选择的定居处“落地生根”。

一艘从闽南开往南洋群岛的船舶,神龛上贴着这样一幅对联:“顺风顺水顺人意,得财得利得天时;身居湄洲真显赫,神在船中保平安。”横批为“海国安澜”。这是一幅很有代表性的对联,从中我们多少可以窥见各色人等走向浩瀚大海的真实心态。

关于海洋妈祖信仰的普遍性,日本学者窪德忠在《道教史》一书中写道:“在清代,无论什么船只都必定安放小妈祖像,以日本长崎为例,清代的船员们一到长崎便把小妈祖像奉安于某一庙内,出发时再移至船上。人们把奉安妈祖像于寺中的仪式称为‘奉天妃’。”

“船开到哪里,妈祖信仰就被带到哪里。”正因为海洋移民的崇奉,妈祖信仰也就超越了本土及近海的空间范围,从我国海域的台湾、海南等岛屿到海外岛链带的日本、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国及大洋彼岸的美国檀香山、旧金山,乃至法国巴黎等地,都建有妈祖庙,供奉妈祖神像,受到信徒的朝拜祭祀。

李祖基在《清代台湾边疆移垦社会之特点与妈祖信仰》中写道:“举凡求福、祈祷、禳灾、祛病等,无不求祷于妈祖,妈祖渐成为‘保佑群生’的居台移民的守护神。”文中所记虽为台湾妈祖信仰情状,但在海外华人移民社会中颇具典型意义。

妈祖信仰能够传之久远,信徒的笃信虔敬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四海广阔,唯神是凭,风涛顺道,亦唯神是主。是神之权大德美,适足侔天地而并日月也。”

我所在的单位于“三八”期间组织旅游,我们这些男同胞“借光”而行,专车从厦门开到莆田,游过莆田广化寺后,就径直开往与湄洲岛隔海相望的文甲码头。

由妇女节想到中国女人地位的历史变迁,进而引申至即将游览的妈祖圣地湄洲岛,心头突然闪过这么一个有趣的念头,觉得现代西方的女权主义运动,早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就已经轰轰烈烈地掀起了,至今延续不息。将妈祖信仰与女权主义联系在一起,虽然有点不伦不类,但无数男女信徒在以妈祖为中心的灵光笼罩下顶礼膜拜,不是一种中国式的女权主义又是什么?要知道,这种信仰之初,可是处于“三从四德”理学思潮盛行的南宋时期呵!朱熹压抑女性的正统理学源自南宋起于福建,将女性奉为至尊地位的妈祖信仰也源自南宋起于福建,这块“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八闽大地,是一块怎样神秘而奇异的土地啊!

天气格外晴好,能见度相当之高。隔海相望,就见到了湄洲岛的轮廓。随着轮渡的航行,湄洲岛越来越近。轮渡靠岸,站在船舷往前跨了一步,我便确凿无疑地踏进了湄洲岛的氛围。无数海外妈祖信众一生的宏愿,就是前来湄洲岛妈祖祖庙进香朝拜。遗憾的是,不少信徒终其一生也难以如愿,只能在一次次虚幻的想象中笼罩妈祖祖庙的灵光。而我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于一跃间便踏入了圣地怀抱。

环顾四周,澄澈与空灵顿然入怀。天是蓝的,海似乎更蓝,海面腾起细微波浪,浮光掠金,编织着既单一又变幻无穷的图案。沿着海岸走不多远,就是金碧辉煌的庙宇,与其他名山类似飞檐翘角的佛寺并无二致。湄洲虽为岛屿,但它也是山,是浮现在海中的别致的山。

一行人随导游迤逦前行,我夹在其中,寻找着湄洲岛有别于其他宗教胜地的特殊感受。略带腥味的海风不时提醒我此刻正置身海岛,可大同小异的具有民族风格的建筑又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直至来到妈祖升天处,寻到了妈祖由人而神的原初之地,眼前的一切,才变得生动起来,并有一种飘逸流动贯注胸间。是的,湄洲岛不是一座静止的岛屿,它随着海波在永不止息地浮动;岛上的岩石树木,还有人造的庙宇,也是活动的,在信徒眼中,它们有着永恒的生命与灵魂;而岛的上空,更有生生不息的活动与故事千百年来与日俱新地上演,那是一些肉眼看不见的仿佛另一世界的物事,妈祖是活动与故事的主角,她的身边簇拥着一个个神通广大的神灵,他们那无边的法力正以湄洲岛为中心,辐射至万里之外的唯有心灵才能抵达的辽阔海域,以善良、美丽与光明将邪恶、丑陋与黑暗驱逐、征服。

是的,妈祖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这种创造的激情与模式千百年来一以贯之。妈祖刚一遇难,当地民众就选择了湄洲岛这一视野开阔的半山腰间视为她的升天之处。林默娘的肉体消失在惊涛骇浪之中,而她的灵魂却在海涛无法施虐的地方升天。想必,这是一处可以望得见林默娘遇难海域的所在。升天之处实在是太平凡太普通了,如果不在海岛之上,这是中华大地随处可以见得到的没有多少个性特色的地方——不甚高大的山腰间,几块不是太大的石头旁,妈祖的灵魂就从这里在天风的吹送、海涛的鼓荡中冉冉飞升,一直飘到唯有神灵居住的美丽天堂。

与其他神灵不同的是,妈祖功德圆满地到了神殿,并不贪恋天堂的奢华美景,总是以一副悲悯博大的胸怀,关注尘世大地,尽其所能、有求必应地将民间苦难与悲痛化为欢乐与笑声。

妈祖是神,但她来自民间,在老百姓眼里,仿佛就是邻居家的一位姑娘。可不是嘛,在妈祖的纪念性建筑中,有一个圣父母祠,里面供奉的是妈祖父母。进到庙里,只见妈祖父亲林愿与母亲王氏高高地端坐祠堂中央,而妈祖呢,也有一尊雕像,就在父母旁,比父母小多了。哦,妈祖这个乖女儿,正耐心地陪伴着她的亲生父母呢。这里有儒家的孝道,更多的是普通百姓家庭的生活图景与天伦之乐。妈祖成神了,并且是“发号司令”、统领天下海神的最高女神,可在父母面前,她永远是他们可亲可爱的乖女儿。离圣父母祠不远,还有一座梳妆楼,顾名思义,这是妈祖梳洗打扮的地方。在普通民众眼里,妈祖就是隔壁林家那位爱梳妆打扮的乖乖女。而其他神灵在普通民众眼里,似乎都有一定的距离。是呵,人神之间,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不说天堂神灵,就拿人间帝王而言,哪怕出身卑微,只要一登龙廷,就变得堂而皇之,望而生畏。他的乡亲熟人、亲戚朋友,包括父母大人朝见之时,都得口称“陛下”,三跪九叩,仰面视之。唯有妈祖亲切自然、朴实无华,哪怕带有神话色彩的升天之处,也就在题有“升天古迹”四个涂了红漆字样的岩壁上方,安了五根不长的横梁,上面架一个饰有两条飞龙的小小顶棚,棚下放一供案,显得精致玲珑、简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