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府邸的某个房间里却还亮着灯。
宋楼应百无聊赖地坐在桌旁，直勾勾地望着手里的念珠。那僧人低眉时的神色不断闪现，令他越发困惑。他看了眼跳动的烛火，坐直了身体。
嗯，是坐直了，被吓得坐直的。
“方，方宁远，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对面的方宁远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大喝一口后道：“洛华那里太吵，我觉得你这里僻静，就过来了。”
“这里是公主的府邸。”
“我知道，我在朝廷里没有正经官职，平常也和贵族没什么往来，但对这里还是蛮熟的。”方宁远身体往后一仰，随意地指向某处：“这里，康嘉公主死在这里。”
方宁远起身，拉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蒙上了灰尘的妆奁。
“用自个儿的簪子戳死自己的。背负的罪名是什么来着，谋逆之罪？”
宋楼应想起他的逃犯身份，突然有些发冷。
但方宁远没看到他的反应似的，轻松地又把妆奁塞进去后，继续说：“历代公主的死因多为自尽，不过少有为情所困的。我这次想帮柔以公主一次，只可惜，还是败了。”
“只是不想被别人随意处置罢了，为何要以谋逆论处？”
“你也差点把自己搭了进去。”
方宁远笑道：“我这个人，刀砍在身上，不知痛楚。等知道疼痛，那会儿估计都已经投胎了。”
“这一次跑出去，完全是因为苏成欢。”
通缉令都贴了好多天了，他每天买酒的时候还会兴冲冲地经过那里。走了那么多次，愣是没发现自己被通缉了。
于是有一次，他再度满面笑容地提着酒肉往回走时，一个老头一边颤巍巍地指着他，一边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什么。
方宁远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苏成欢。
不知为何，那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跑。”
等跑到了深山老林里，他又呆坐了一天。
我为什么要跑？哦，对，好像是被通缉了。
想明白问题以后，果然逃跑更有动力。
宋楼应默念了下这个名字，追问道：“他到底是谁？”
“宰相的幼子，新科状元。也许是因为太想做官，据我所知，他也会从别的官员那里接些事情做，帮他们缉拿逃犯，处理公文。”
“那可真是应该用勤奋形容。”
“都勤奋到跑去黑市找些奇怪的活儿来做了。你也好奇楚四为何知道那么多吧，都城里所有躲在地下做的勾当，都得由他管。换言之，黑市算是他的江山。他得到的消息向来多而杂。他说他前两天看见苏成欢在黑市里溜达。”
宋楼应一想起这人还和穆遇之一起做事，有种穆遇之会随时被他卖了的错觉。
方宁远看他年纪小，认为他也听不懂什么，就和他说了这些，但宋楼应的想法还是有些不同的：“黑市里最见不得人的勾当，是取人性命吧？苏成欢既然不是穷苦之人，他想要的，恐怕只有人命。”
“呵，人命啊..”方宁远感慨一声后，盯上了他的念珠，“还是别在佛祖面前说杀生之事为好。”
后半夜的时候，方宁远告辞了。宋楼应没有送他，只是无意中看到了他离去时的背影。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宋楼应握着念珠的手僵住了。
那跨过门槛的方宁远，在某一瞬间里，竟穿着一身破败的衣服。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戒尺，脖子上绕着一圈绳子，而胸前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晃荡。
实在是一身很奇怪的打扮。
“方宁远！”宋楼应猛然站起。
但是门槛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只有夜风潮涌般吹过来。
宋楼应起身去关门，回来时才发现方宁远用过的茶杯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张信纸。
那上面写了些宫中的概况，看来他还是比较感谢穆遇之救他的，怕她吃亏。因为皇家受封之事向来保密，宋楼应最近见不到她，也只能等到她受封之后把信纸交给她。
话说回来，穆遇之有没有害怕的事？她在宫里是横冲直撞还是步步为营？宋楼应想来想去，想起那日出府，她回头看那口井时的脸色。
既然连家这种地方都能成为随时会要了她的命的鬼门关，那么，对穆遇之而言，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称得上是炼狱之地了吧？
宋楼应走到那个抽屉跟前，望着屋内事物的轮廓。他的心里猛然蹦出一个想法。
我希望你所在的地方不会再是什么可怕之地。
宋楼应想了想，又在这句话前面加了一句：“我以后应该还会和你一起待一段时间，我这人不太喜欢冒险。”
其实过了很多年以后，他第一次和穆遇之提及这个想法时，只说了后面的那句话。
年少时冒出来的想法，辗转过几度岁月之后，留下的便是真正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