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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变成男孩儿,显然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那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南冰。
- 02 -
我叫艾希,名字是妈妈取的,她只有初中文化。
她想要她的女儿拥有充满希望的一生,并且得到“爱惜”。
十九年前——无论我是否自愿,又是否喜欢将这座风沙咆哮的城市作为故乡——总之在一个深秋的正午,世上又有一个北京妞儿破肚而出了。
这一天中,在我出生前的全部时间里,已经有九个男孩儿从这间医院的妇产科诞生,这使得在手术室外等候的奶奶和爸爸非常激动。
最后当他们等来我时,奶奶向护士确认了三次:“没搞错吧?”
没搞错。老太婆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儿子,她最疼爱的长子,没能给她来一个带把儿的长孙。
爸爸坐在贴墙的蓝色塑料椅上,双手捏着膝盖,失神地盯着对面的白墙,嘴中呢喃自语:“完了。完了。”
他感觉一切都完了,而我,开始了身不由己的漫长人生。
- 03 -
“SOS !北门。”
收到南冰的这条短信后,背着画筒慢悠悠走在梧桐树下的我加快了步伐朝北边校门走去,没两步就把耳机线从耳朵上给颠下来,我皱眉一拉,肩上的帆布袋就顺着头发一路滑雪似的往下跌,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掉了出来。
没等我弯腰,斜前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迎面而来:“学妹,我帮你。”
其实我不喜欢走路听歌,之所以戴着耳机,就是想以一副“别跟我讲话,本姑娘听不见”的冷艳姿态拦截搭讪者。
“谢谢。”即使心里的咂嘴已串成机枪扫射声,我还是抬头冲他礼貌地一笑。
许雯雯说我是“乌骨鸡”,外面的羽毛洁白无瑕,皮肤下面的内脏心肠却都是反色儿的。这话没错,我确实表里不一,但我更喜欢南冰评价我“腹黑”,鸡什么的也太难听了。
经过我的抗议,许雯雯也觉得把好姐妹比作鸡不妥,只好按下不表,那之后她就一直处心积虑地为我寻找着贴切的外号。
直到她以相见恨晚的心情认识了“绿茶婊”一词——表面看起来楚楚可怜、人畜无害,只求岁月静好的文艺型女生,其实很有野心,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干得出来——
“哎呀,这简直就是为你设计的词儿啊!”她滑着手机屏幕,以只模仿到“腻”没有“甜”的做作台湾腔激动地继续读下去,“她们靠出卖肉体上位……哦,那你倒还没有开始卖就是了。唉!”
她语气中那份失落劲儿啊,简直恨不能立马把我骗进淫窝里去卖,就为了叫我全方位符合她这好不容易找着的时髦形容词儿似的。
最后她还是不甘心地非要管我叫“乌骨婊”——高中时,她死活追不上的男神,因为我冲丫笑过几次,人家就托她向我递情书这事儿,她还记恨着——她说:“你装,可劲儿地装,天天长发长裙演天使在人间,肚子里的墨水都能把白日漆成黑夜了。有些男的就是色欲熏心蒙了眼,明明是只母豹子,愣是看成小奶猫。”
我确实是装纯洁无辜的高手,但没许雯雯误会得那么深。我不想勾引谁,却无意识地讨好所有人,男人、女人,甚至孩子、老人,因为我希望人们喜欢我,至少别有太多人讨厌我。
毕竟,生活已经不易,招太多人讨厌,更是步履维艰。
“我好像经常见到你,你是不是那个……”眼镜男把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还给我后,以负分的演技做出回想状,指着我自问自答,“油画系的艾希?我猜对了。”两三句话后,也不管是否突兀,就急吼吼地露出了难看的馋相,跟我讨要联系方式。
呵。我以柔软的眼神看着他脸上与胡楂共舞的青春痘,心底哼出能冰封尼斯湖水怪的冷笑。
如果给他看一眼我手机里和杨牧央的亲密合影,估计他就知道被“云泥之别”这四个字具象化的巴掌打脸是有多痛了——但也不一定——南冰说得对,大学男生的自尊还没经过社会的碾压、摧残,整日缩在屁大点儿地的宿舍里无所事事,跟同学吹牛打屁得久了还真以为自己学富五车了,在网游里刷出几件极品装备卖了点小钱儿就是未来的马云了,正是完全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敢向范冰冰示爱的年纪。
眼前这矬男一定是发自真心认为自己和“油画系的艾希”太般配了,不然不会这么气定神闲地跟我要QQ,真烦。
如果我是南冰,早已开启了毒液喷洒模式来驱虫,可我是被贴满了“纯洁”“婉约”“墨香”“烟雨”的“仙女”艾希,我只能淡淡地笑一笑,在脑子里尽力以温柔的词语拼凑出一句不伤人的拒绝来。
“艾希!老娘要死了,你还不滚过来,是算好了直接收尸吗?”
——好在耐心不足三分钟的南冰打来了一通救我于水火的电话。
我边举着手机答应“来了,马上到”,边冲想吃仙女肉的癞蛤蟆抱歉地笑笑,仁至义尽地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供他意淫。
- 04 -
南冰在校门口正被稀稀拉拉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围观,不少人甚至举着手机拍摄,因为场面太华丽了,我手里要有个扩音喇叭就能直接嚷嚷:
“让让,让让,看什么呢同学们,这里拍戏呢,最炫酷的多角爱情,最热辣的3D 视觉体验,认准了主演南冰,明年暑假咱们大银幕见——《女神,玩心吗?》——有你好看。”
在红色的跑车前,身高一米七五的南冰长发飞扬,穿着一件白T 恤,黑色铅笔裤和细跟高跟鞋,正以她那双看起来像折叠楼梯般的大长腿一收一张地猛踹一个惨叫的男生。
不用走近了看,我就知道那个抓着飞机头正吱哇乱叫的帅哥是向海。
他的品位还是那么糟糕,往人堆里一扔非常具有辨识度,从头到脚的衣服、配件都是奢侈大牌,粗略算算没有六万也有五万了,被他花里胡哨一搭配,看着跟夜店里的少爷似的,要是米兰的设计师见了一定非哭出来不可,但是抬眼一看丫的脸,估计就破涕而笑了,指不定还要跷着兰花指留个电话呢。
一米八七的大高个,健身房常客,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哪个gay见了都合不拢腿的向海,全宇宙最正宗直男——外号“章鱼王子”——因为他劈腿成性。
自从高中毕业后和南冰分了手,就迈上了劈出新花式劈出新境界的伟大征途,是我们圈子里出了名的衣冠禽兽。
家里开快餐连锁的他长着一张整容完成的韩国男艺人脸,别人一辈子都听不到的“你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和“你不就是有张脸吗!”这两句酸话,他隔三岔五就收下一箩筐,要换成砖,估计长城也已经修了三条。
向海迎面接下南冰所有的长腿连击,应该是为了把她和他身后的女人给分离开,那个穿着粉色OL 套装,长着一张炮灰女配脸的时尚姐姐正跳着脚尖叫,挥着爪子想越过向海去挠南冰。
我估摸着这又是一场桃花债。
鉴于围观群众不少,我决定先观察一会儿形势再决定要不要加入这场撕脸大战。
周围已经有几个学生认出了我,他们互相推搡着指着我小声轻呼:
“艾希来了。那男的什么人?跟她没关系吧……”
“肯定没关系,那男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南冰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艾希怎么会跟那泼妇要好?”
“听说她们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艾希胆子小,估计是不敢得罪那母老虎。”
竖起耳朵听着这些议论,我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琢磨着要怎么不变身母狮子也可以帮南冰打架,以保住我在这些还在青春期里蹉跎的男学生心中,那纯情仙女的形象。
可惜不等我想出两全其美之策,南冰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
她回身时一甩黑亮长发,利落地抬起纤细的胳膊以手掌一捋额前的刘海,露出那张我打小看到大的脸,剑眉长眼,鼻挺唇薄,英气十足,像个永远的少年。
“艾希!”南冰不抽烟,但嗓音却像个老烟枪似的沙哑,她冲我道,“杵在那儿干吗呢?过来。”
她怒意正盛,见了我却眉眼含笑,浑身气场犹如黑道大姐头般充满了杀气腾腾又蛊惑人心的魅力,她勾了勾手指,我就像个最忠心不二又怕死的小弟般麻溜儿地滚了过去。
她双手叉腰,冲那看面相比我们大十岁的陌生OL 努努嘴,对我说:“你跟这位小姐解释一下,老娘跟这男的一毛钱关系没有。”
对方双手按在向海的胳膊上,跺脚怒道:“你叫谁小姐呢!贱货。”
“你脑子有病吧。我是文雅人,尊称你一声小姐,你是职业特性欲求不满还是怎么的?非哭着喊着告诉人家你是干吗的?”
“你、你——”个子矮一大截,想靠气势取胜的OL 没料到南冰嘴这么厉害,喷出来的子弹拐着弯打人,她涨红了脸,扬起手里的包要动手砸人。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成吗?”向海嬉皮笑脸地以他宽阔的肩膀把红了眼的Office Lady 挡在身后,扭脸和我打招呼,“哟,艾希,这么久没见,你又美了十分,是头发长了吗?”
“是有挺久没见了,就上回唱K 那次才见了你一面……”我歪头故作回忆了半秒后,感慨地说,“哎哟,可不是嘛,有六天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冲我抛个媚眼。
OL 急了,一手穿过向海腋下指着我:“她又是谁啊!”
向海轻佻地答:“哦,我未来的女朋友。”
“哈!——”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后。
因为惧怕她尖锐的指甲,我“嗖”一声躲到南冰身后。
这场轰轰烈烈的闹剧最后得益于天降神兵许雯雯,才总算马马虎虎地结束。
“冰冰!我——来——了——”许雯雯下了出租车后,人在老远就开始叫。
她顶着鸟巢状的乱发从远处踩着鲜红的高跟鞋以微妙的平衡感左扭右扭地匆匆跑过来。因为嘴张得太大,发出来的一个音节与一个音节之间能塞进一条鳗鱼,长长拖出的尾音使得她的登场有种电影慢镜头的效果。
等她来到跟前,我忍不住做作地捂着胸口嫌弃道:“你能理理你这头发吗?看着跟脸上糊了一张蜘蛛网似的。”
“今儿这妖风太邪了。”她用双手努力拢了拢那一脑袋玉米烫,反而更乱了。她顿了顿,很认真地盯着我和南冰问:“人家看起来是不是像被强× 过?”
“是。”我们异口同声。
她沉痛地叹口气,又问:“人家看起来像被几个人强× 过?”
我们被震住了,一时失语。
向海不惧许雯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天赋异禀,接嘴道:“蚊子,哪个男的这么不长眼,告诉哥,哥替你做主,叫他娶你。”
“说什么呢,淘气!”许雯雯娇羞地挤开南冰,顺势往向海怀中一倒,以食指在他胸口画着圈圈撒娇,“人家不是早说过非你不嫁。”
“她又是谁啊!”OL 要疯了。
这充满妒意的一嗓子开启了许雯雯“排除异己”的雷达,精准地扫到了在场的多余人士身上。她摆出一张正房太太的脸来,翻起要翻不翻的白眼,没好气地冲OL 道:“你谁啊,缠着我们家“我是他女朋友!”
人家话一出口,不等南冰挑眉眯眼,向海便急忙挥手向她解释:“不是,刚认识的,炮友。”
“你!说!什!么!”OL 姐姐惨叫得像是踢到了脚趾头。
在耳边爆炸的尖叫使向海“咝”的一声倒吸口凉气,他以拇指掏了掏耳朵,厌烦地转身对她说:“亲爱的,你能别老跟唱曲儿似的一惊一乍吗?这儿又不是什么好嗓子舞台。你要在床上也这么叫,想没想过可能会导致对象终生不举,害人害己啊。”
“你——”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他,哆嗦了好几下后才咬着牙继续说,“我看你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你是个超级大渣男。”
“我从没说过我们是交往关系啊。”向海无辜地眨眨眼。
“分手!”OL 捡起自己掉了满地的尊严,愤怒地转身远去。听到向海在身后喊“等等”时,她等不及听后半句话就飞快地转回身,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露出“怎么?回心转意了?”的得意神情。
岂料向海指着她脚上一双崭新的米色厚底鞋说:“姐姐,你那鞋是我刚给你买的啊,说好今晚陪我才给你买的呢。”
她一怔,半晌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弯腰脱下鞋,以泼硫酸的气势掷向他,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后,踩着丝袜狼狈地走向路边去拦出租车。
“穿着小粉裙子看起来挺斯文的,怎么还晓得骂脏话呢。”向海耸肩惋惜,随手将鞋递给南冰,“哎,你要不要?”向海想干吗?”
南冰看也没看他,拉开跑车副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
“我要!我要!”许雯雯夺过鞋看了一眼,“哎哟喂,这牌子好贵的呀。”她立刻换上,并打开手提包试图把自己脚上那双鞋塞进去。
我见她塞得艰难,劝道:“既然有真的了,把那双山寨货扔了算了。”
“假的也花了人家三百块哪,这可是A 货,看起来跟真的一样一样儿的好吗?”她拍了拍自己包上的硕大LOGO 骄傲地说,“这个才五百块,真的没两万别想了。班上的小婊子们见了,哈喇子流出两米长,在人家背后造谣,说我被人包养了呢。”
我随便她了,转身欲上车,见向海已经十分绅士地拉开车门冲我优雅地一躬身,做出“请”的动作。
“艾希。”坐前面的南冰问我,“今天这事儿你跟杨杨说了吗?”
“没呢,他太爱操心了。”车里的冷气太足,我禁不住双手抱在一起蹭了蹭胳膊,“完事儿了再说。”
等浑身带着一股热浪的许雯雯也钻进来,车内的清冷空气与敞亮空间立刻变得燥热而膨胀,我赶紧往里挪了挪,瞪她一眼:“别靠过来啊,热死了你。”
她摸了一把我的胳膊,“嘁”了一声:“冷血。”接着,甩了甩暗黄的蓬松长发说,“哪儿像人家,是这样一枚如火如荼的烈焰女子。”
“如火如荼”是这么用的吗?我翻了翻头脑中的《新华字典》,最后也不太确定。在心里打鼓:都说近墨者黑,不会是跟许雯雯混久了,我开始掉智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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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御用司机向海说,他来接我们之前本来是要先送那个OL 回家,结果因为她随口问了句要去接谁,他随口答了句“前女友”,人家就要死要活地非要跟过来看一眼——南冰是什么人,嘴里自带AK47 出生的,一张口就火力全开——本想先来个下马威的OL 出师不利,一着急就要动手,最后就演变成我见到的动作片场面。
“哎,我说,你要是缺钱,告我一声儿。”向海边开车,边瞥一眼南冰说,“犯得着去出卖色相吗?”
“没缺钱,为了存钱。”
“你不就是想毕业了开个咖啡馆么?要不了多少钱,我给你。”
“别看不起人,姐可以自食其力。我都没想跟爸妈要,轮得上跟你要吗?”南冰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像把锥子似的扎向向海的太阳穴道,“咱俩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