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杨牧央担心,我把经过给他简单讲了一遍,只说自己和爸爸相处不太愉快,没有细说亲爹为给儿子省学费逼闺女退学的事儿。
艾氏父女的相处模式,杨牧央也多少知道一些,以前我没少被艾曲生气哭了,在深夜埋首被窝用手机将每一条短信的字数上限打满,向刚入睡就被我吵醒的他倾诉。
“你受了委屈,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我?我会有办法的。”杨牧央有些泄气,“难道我没有南冰可靠?”的质问直白地写在脸上。
许雯雯这个肉食女,一边积极地当着男友面和向海调情,还要插话进来调戏纯洁的杨牧央:“什么办法?终于逮着借口同居了夜夜笙歌是不是?”
杨牧央一愣,反应过来后小脸噌噌地红了。
兽性大发的许雯雯一见,晾下向海就扑过来乘胜追击:“哎哟,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正是血气方刚,要是把小伙伴憋出了毛病,最后委屈的还不是——嗷,擦!”
我在桌子下边狠狠跺了她一脚,以怒目遏止:黄腔别在我家纯真大宝贝儿面前开!
狼嚎似的一声“操”瞬间粉碎了许雯雯一口一个“人家”的台妹形象,她顾不上找我拼命,赶紧故作娇羞地“唉唉”叫唤几声来挽回分数:“讨厌,艾希你踢人家干吗,逗一下他都不行么?”
我和她都爱装纯,区别是她仅在男人面前装,且漏洞百出,甚至没人意识到她竟有心扮演一个淑女,还以为她刻意模仿甜腻腻的台湾腔是为了搞笑。
扮演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对我来说却是手到擒来,感谢老天赐我一张无辜脸。
向海偶尔还能见着我和南冰说成人笑话,但高中时跟我们不是一个班的杨牧央,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他的女朋友会搜索网上的情趣用品图片,和她的好姐妹们就国际尺寸问题辩证到天明。
他着了许雯雯的道,慌张地摆手向我解释:“那种事,我真的没想过!”
“我知道。”我的男朋友这么可爱,我必须豁出全部演技来比他可爱,才不至于给他丢面子!正当我双眼含泪,脸红耳热地要倒进他怀里时,许雯雯那只母狼又发出了一嗓子嗥叫,惊得我差点没按捺住冲动吼回去,生而为人请别随地发情——
“艾希,快看。”她一手激动地拍着桌子,一手指着舞台的方向,“是地铁里的那个帅哥。”
- 05 -
在地铁里“卖唱”的帅哥叫关诚,黑皮肤染个白发,身上手腕上挂满了藏民首饰,暴露在黑色背心外的手臂上有个猫头鹰文身,穿条膝盖露在外面的破洞水洗色牛仔裤,脚上一双当啷作响的皮靴。
他这样的人,我在学校里见多了,为了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又实在没什么真本事吸引眼球,只好在外形上下工夫以区别于大众,扎一脑袋的油腻腻大辫子穿条荧光绿的喇叭裤,最后往校门口的墙上刷《唐诗三百首》,或是在深夜的望京巷子抱着充气娃娃裸奔,把叫旁人困扰的失常行为称作行为艺术——搞七搞八,说到底也就是为了把妹——
多少无知少女把他们的“神经病气质”给误读成“独特的气质”——前提是:要长得好看——许雯雯这会儿就被迷得失了神——
也是,一个翻版金城武冲你挤眉弄眼地又弹又唱,关键是还不难听,要想不动容,怎么也得有个几百年修行吧,白素贞还难过许仙的关呢。
“这种讨钱的最爱缠着我们这样脸皮薄的小姑娘,待会儿他停我们这儿唱,你们可千万别给他好脸色,叫他赶紧滚。”南冰正在警告我们时,关诚唱着歌穿过人群过来了。
问题是,南冰跟他对上眼后,俩人像是认识的,全程笑意盈盈地眉来眼去,虽然她是皮笑肉不笑,但这长得好看的俩人一对望,在观众看来,眼里全是戏,火花声滋滋作响。
等他唱罢,南冰问:“不是来找我要回那一块钱的吧?”
“一礼拜了都没忘。”关诚不愧是唱歌的,吐词儿跟有人在幕后配音似的正,“是因为我长得帅?”
“呵呵,因为少白头,在你这年纪能白成这样的忒少见了。”
“呵呵,你还是这么逗,今天坐地铁的钱,又跟哪个帅哥那儿找的零啊?”
对着“呵呵”的俩人把我和许雯雯的八卦心给撩得,差点儿没自燃。
- 06 -
“那傻×谁啊?”向海又灌下一口酒,恶狠狠地瞪着在台上唱《野百合也有春天》的关诚,因为他的视线犹如GPS 定位般明显地跟着满场飞的南冰。
好事的许雯雯立即绘声绘色地给向海介绍南冰和关诚的相识经过,详细得仿佛她本人亲临过现场。
一周前南冰穿过东单地下通道要去坐公车时,发觉身上没零钱。
她握着五块钱站在宽阔的过道中央,左手边是一个卖唱的,右手边是一个卖煮玉米的,思及自己的美术生身份,最后决定支持一把祖国的艺术事业,转身就把钱扔进了关诚放在地上的吉他盒里,不等人家致谢,她又从里面挑出一张一块钱,仰脸冲他灿烂一笑后转身走人,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能在这么帅的他面前,把抠门演绎得如此潇洒的女人真是前所未见,从此他就对她念念不忘……”这一句话是许雯雯脑补的,关诚可没说。
关诚说的是:“妹妹,你要找零你不能跟我直说吗?你这种先打赏再打劫、先给糖再打脸的行为,对我——尤其是搞我们这一行的——敏感的心灵,造成了深深的伤害。”
南冰道:“怎么,我觉得你唱的吧也就值四块了,多一块都不行,劳有所得,不可多得,这是姐对你的尊重。”
“咕噜。”关诚作势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的模样,痛苦地捂着心口,“别补刀啊。”
出了地铁后,没想到他跟在我们身后走,南冰回身与他对视。
关诚抓抓头发,一双浓眉拧在一起委屈地一笑:“我去上班。”见南冰摆明了不信,他无奈地摊开手弯下腰像骑士般冲我们鞠了一躬,站原地不动了,目送我们随人群远去。
没想到他真是来上班的!还这么巧,是在南冰打工的酒吧里驻唱。
“一个穷屌丝。”向海嘴上不屑,捏着杯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等南冰得空来我们这一桌打招呼时,他已经醉得双眼血红。
“你搞什么!”她猛地放下手中的托盘,几杯色彩绚烂的鸡尾酒和饮料差点儿洒了,接着一掌狠狠拍在向海后脑勺上,“你他妈喝成这样,怎么开车回去?”
杨牧央拍了拍向海的肩对她说:“我打车送他好了。”他俩关系一直很铁,高中时,有女生用他们做主角写过十万字虐恋情深的同人小说,复印本一册二十元。
“你请我们的?”许雯雯手快,抢先拿走了桌上最美的一杯蓝色玛格丽特。
“老板娘请的,看你们消费高——”南冰又一巴掌甩在向海头顶,“都是丫喝的!”
“冰冰,过来亲我一口。”向海可能是被打蒙了,竟抓着南冰的手腕往自己怀里拖,“亲老公一口。”
“发什么春啊你,要找小姐麻烦你出门左拐。”
“左拐?”王子睿困惑地接话,“好像还是一家酒吧啊?”南冰从向海手里挣脱,怒道:“叫他带你们去,熟门熟路的,老客还能打八折。”
许雯雯在桌下掐王子睿的大腿,示意这傻子别再多嘴尽把火力往身上引。
南冰的命门就是向海,平时云淡风轻、拈花贱笑的她只要和他多说两句话,就跟吞了四川火锅汤底似的上火,这时要有什么花花草草小蝴蝶不幸进入了她的视野,通通难逃一死。
我们这群怕被殃及的池鱼,纷纷低头喝水。借酒撒泼的向海还在勇往直前,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去搂南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冰冰,你再遇不上比我更在乎你的人了,你乖一点,别闹了成吗?你不是想开店吗?老公有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要跟别人好,不要做别人的老婆……”
“装疯是吧,你丫没醉。”南冰冷笑,推他,“别耽误老娘干活。”
“你是想逼疯我吗?”向海的双眼更红了,语气也急起来,“别忘了你已经被我睡——”
一声响亮的耳光突兀地截断了对话。
南冰转身走远,台上一曲未了的关诚见了这一幕,竟跳下来走向她,茫然的贝斯手和鼓手只好以铿锵音乐填满没有歌词的空间。
虽然远远地听不清楚他们在聊什么,但我们都看见关诚一脸关切地与南冰攀谈,而她也没有拒绝。
向海看在眼中,高大的身躯像一面从根部被挖掘的砖墙般哗啦啦碎裂、倒塌。他陷在沙发里失神的样子叫我忍不住要去一探他的鼻息,怕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抽干了他的呼吸。
许雯雯果然也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以安抚他,却被他诈尸般毫不领情地扬手打开,空气中清脆的一声皮肉碰撞声叫大家都陷入尴尬的沉默,倒是好歹让我松了一口气,丫还活着。
他和她分手后,活得就像一具空壳,他找过那么多女人,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恨意,像是在往自己的壳里填花,他频繁地填,满到要溢出来,却始终空虚,因为这些花会枯萎会死去,而他的永生花,只有那一朵,偏偏不愿待在他壳里的那一朵。
- 07 -
众人闹到晚上八点,许雯雯和王子睿率先闪人,看他们那一脸淫荡相,我也懒得开口问是要去哪儿了。
我陪杨牧央架着脚步不稳的向海去路边打车,之后再回酒吧等南冰下班。
“我弟呢?”向海扶着一棵树干呕了半天,抹了抹啥也没有的嘴,直起腰问杨牧央去哪儿了。
“他给你买解酒的乌龙茶去了。”我转脸时吓一跳,他靠得好近。
“艾希啊。”向海伸出他那一使劲能把人轻易勒死的长胳膊圈住我的肩,“你跟冰冰那么要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俯首看我,狭长双眼在黑暗中散发着兽瞳的冷光,呼出的酒气犹如滚热的水蒸气般润湿了我的脸,“为什么她不要我了?”
他靠得太近,让我有些慌乱,并不是春心萌动,而是一种本能的抗拒与不适。长这么大,我近距离接触的异性——小时候的艾铭臣姑且不算数——只有杨牧央一个。
杨牧央的身体像是在太阳下暴晒的草垛般干燥而暖和,不带一丝攻击性。
向海让我想起丁兆冬,他们同样高大、强壮,男性荷尔蒙在他们的肢体皮肤上化作显而易见的浪涛,潮湿、幽深,汹涌、躁动,充满蠢蠢欲动的侵略性。
我不喜欢猛兽,即使它们皮毛光鲜、四肢矫健,美得惊心动魄。我深知自己的能耐,生来是一个包子,就算握着鞭子也成不了南冰那样的驯兽师。
我只想和杨牧央这样温吞的食草兽待在一起,我可以蹭一蹭它毛茸茸的头,抱一抱它纤细的腰,不用担心被尖牙利齿撕得粉碎。
“干脆我俩好吧?我一直挺喜欢你的。”
他话一出口,我面露一闪而过的厌恶,他也看见了,苦笑。
“南冰以外的女生,你都不拿她们当人么?”可以随便耍着玩。
“说真的,我不想再受折磨,傻× 一样苦苦追着不会为我回头的人跑了。你是我第二喜欢的姑娘,时间会改变一切,你终会成为第一。”他的唇贴上来在我的耳边,言辞恳切,“艾希,你点个头,就当救救我。”
多狡猾的人,把不完美的情话说得如此动人。
“你们在干吗?”杨牧央站在三米开外,表情起初困惑,接着愤怒。
我下意识挣了一下身子,向海不愧是暧昧游戏的老手,他的手心稳住我动摇的肩膀,懒洋洋回过头去坦然地回答:“站不稳,借你老婆靠一下。”
“不许靠。”杨牧央气冲冲大步迈过来,横在我和向海之前,挥锤子般把手里的一瓶水砸在他胸口,“你醉得厉害。”
他的胳膊亦穿过我后背将我环在怀里,是与向海完全不一样的气息。我在微微发抖,他察觉到了,手指间加重了一层温柔的力道,他以为我被向海吓到了——这确实像我平时营造给他的印象——然而,我是有些受惊,却同时也怕他看穿我后知后觉的羞愧。
若不是清楚向海有多放荡,这个“财”貌双全的男人对正深陷于生活窘境中的我来说,实在是趋近完美的选择——可是,唯有他不行——使我立场坚定的是南冰。
“这上面说,有超过半数的女生,她们的男朋友是被闺密抢走的。”南冰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时尚杂志,她站在走廊里,半截身子探进窗户来摊开给我看,修得短而圆润的透明指甲“啪啪”戳着上面的内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你要敢喜欢向海,我杀了你。”
我屈膝跪在椅子上,手撑在课桌,笨拙地向她发誓:“不会的,我就算要死了也不会抢你的东西,真的,如果你喜欢杨杨,我也会把他让给你,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在向海之前,在杨牧央之前,在许雯雯之前,在我陷入自哀自怜的流沙时,第一个伸出手来拉了我一把的是南冰。
“逗你的。”南冰见我一副要急哭的丑样子,合上书随手丢到一边的课桌上,双手抱在一起趴在窗框上,扬起下巴歪嘴一笑,“不过,要是向海必须属于别人,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话虽这么说,她的神态却悠闲自得,对于谁将与自己共度一生,她有无坚不摧的自信。
没多久后,她做的决定,只偷偷地对我说:“艾希,高考完了,我就和他分手。”
在精神险些——虽然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出轨的瞬间——我没有忠贞不渝地想到杨牧央,却是第一时间告诫自己,决不能背叛南冰——我是有些愧疚的,有时我也怀疑自己是否真如艾曲生责骂的那般冷血,将凡事计较得分毫清晰。
做这件事,我可以得到多少,又要失去多少,是否得不偿失?失去的那一部分,有多重要,还能不能挽回?我的理智跃于情感之上,飞快地打着算盘。
啊,我可能真如许雯雯所说,是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贱人。
可我隐藏得很好——
我捧着杨牧央的脸,亲上一口,他立即羞得像一朵膨胀的棉花糖般扭了扭身子。
老天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要知足。为了看一眼白了发的他颤颤巍巍地为我弹吉他唱情歌的模样,真有必要和他谈一辈子的恋爱。
“呵。”向海斜了我们一眼,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后冷冷地说,“秀恩爱,分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