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明文人的禅悦风尚
随着禅宗的兴起及其影响的扩大,早在唐代就已出现官僚文人的参禅之风。据记载,王维、李翱、张说、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裴休等著名人物都曾受禅学的熏陶,加入参禅者的行列。
大诗人王维曾与大荐福寺道光禅师为友,“十年座下,俯从受教”;又受慧能弟子神会之请,作《六祖能禅师碑铭》。张说长艮于文辞,他与禅僧频繁交往,撰写过许多有关佛教的像赞、经赞和碑铭。白居易既信道教,又对佛教颇感兴趣,与禅僧也有交往。柳宗元在柳州期问,常与禅僧往来,南方诸大德的碑铭多出自其手。刘禹锡与衡山、牛头山、杨岐山等处禅僧有广泛的交往。裴休曾官至宰相,他既是锐意改革的政治家,又是虔诚的禅宗信徒;他不仅是希运最得意的在家弟子,而且与宗密有着深厚的友谊。李翱为朗州(治所在今湖南常德市)刺史时,曾谒见禅僧惟俨,并由此得悟。后来义遇到紫玉禅翁,从他那儿“增明道趣”(指对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曾作偈颂云:“练得身形似鹤形,于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景德传灯录》卷一四)云在青天飘浮,水在瓶巾静止,一动一静,天真自然,不用着心,这就是他所领悟的禅。
唐代文人参禅之风很大程度上是受安史之乱的刺激。安史之乱前,唐王朝处于鼎盛时期,整个社会洋溢着一种恢宏闩豪、开朗奔放的气氛,官僚文人大都充满事业上的信心,怀抱建功立业的热情。对于他们来说,佛教主要是点缀风雅的玩物,炫耀财富的形式。然而,安史之乱使他们受到极大震动,促使他们带着无限的失望和苦恼转向禅宗,“禅悦”风尚由此而起。“禅悦”,原意指在禅定中获得心神愉悦。怡乐于山水之间,耳听潺潺流水,目送悠悠白云,吟风颂月,无拘无柬,本是封建文人梦寐以求的境界,而寺院的自然环境和宗教气氛义提供了与此相应的禅悦条件。现实生活中失去的,有可能从祥悦的虚幻中取得补偿。在封建文人眼里,上层禅僧的恬淡宗教生活与老庄自然无为、退隐适意的高雅世俗生活没有矛盾。所以,史载天宝( 742-756)后诗人多“寄兴于江湖僧寺”,而禅憎也往往“以诗礼接儒俗”,这就不足为奇了。
当禅宗勃兴之时,佛教其他各宗却相继走向衰落。宋以后,由于中央集权专制统治的加强以及理学思想的出现,禅宗转而热衷于儒、释、道“i教”的调和,也开始失去原先的特色。尽管如此,禅宗仍然具有较强的生命力,并为众多官僚士大夫所向往。
据记载,宋代上层官僚如富弼、杨亿、李遵勖( xu)、杨杰、张商英、张九成、李邴( bing)、吕本中等人都曾热衷于参禅学佛。他们与禅僧相互激扬酬唱,书信、偈颂频频往返,成为“方外道友”。如,富弼曾问道于云门宗禅僧投予义青,往来书信偈颂甚多;杨亿、李遵勖两人与临济宗禅僧广慧元琏、谷隐蕴聪关系颇为密切,又与石霜楚圆激扬酬唱;杨杰与杨岐派禅僧白云守端交往频繁,获得证悟;张商英参学于黄龙派禅僧兜率从悦门下,扣关击节,彻证源底;张九成、李邴、吕本中3人均在大慧宗呆(gao)处“登堂入室”。此外,黄庭坚住于江西黄龙山时,与禅僧晦堂祖心等交往极为密切;欧阳修曾力主排佛,但在见到禅僧契嵩所著《辅教编》(内容以提倡忠孝为主)后,改变立场,转而对禅学发生兴趣,并与禅僧多人交谊甚笃。苏轼更是热衷于参禅生活,经常出入禅院,深得禅悦之趣。
在这一历史潮流冲击下,即使主张排佛的理学家也无不受禅宗影响,染禅悦之风尚。程颐与禅僧灵源惟清长期友好相处,至今还保存着两人往来的书信多封,而他的坐禅人定功夫更为世人所共知。朱熹自述年十五六时,对禅学已有相当了解,他在18岁应举考试前,木箱内只有大慧宗杲的《语录》一部。他认为,如果一个人禅学功夫深了,就会自然地投入它的怀抱。
宋代禅悦风尚盛行的主要原因,是官僚士大夫政治上的失意。宋王朝300年间内忧外患不断,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都非常尖锐。这种政治条件和社会环境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佛教所说“四大皆空”、“诸行无常”,感受到人生变幻莫测,世事难以逆料。苏轼、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等名人大都有过政治上失意的经历,他们面对大干世界的沧桑之变,内心充满人生如梦、朝夕异世的伤感。王安石罢相后,写下《读<维摩经)有感》一诗,云:“身如泡沫亦如风,刀割香涂共一空;宴坐世间观此理,维摩虽病有神通。”(《王文公文集》卷七四)这里不仅大有看破红尘之感,而且把维摩诘居士视为理想的人物。苏轼“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忠规谠( dang)论,挺挺大节,但为小人挤排,不得安于朝廷,郁傺( chi)无聊之甚,转而逃入于禅。”(《宋元学案·苏氏蜀学略》)黄庭坚谪居黔南时,戒酒绝欲,读《大藏经》三年,后来昼卧道中时豁然开悟。
宋代部分禅僧受时代思潮影响,注意对儒家思想的吸收,文化索养较高。既通禅理又具文采的禅僧脱颖而出,成为与文人士大夫直接交往的代表。如禅僧佛印了元很有文才,缙绅之辈都乐意与之交往,他与苏轼两人常“酬酢妙句,与烟云争丽。”(《禅林僧宝传》卷二十九)觉范慧洪更是才气横溢,据说他“落笔万言,了无停思”(《僧宝正续传》巷二)。琴棋诗画,自是文人士大夫的爱物,以此显示风雅脱俗。但当他们失意之时,风雅已不足弥补心灵的空虚,便要借禅悦衬托高洁,在幻觉中获得精神慰藉。
禅宗在明代万历( 1573-1620)以前,可以说是处境维艰,前景暗淡。明代禅宗的转机,应以万历为标志。明人王元翰记述当时佛教界的状况说:“其时京师学道人如林。善知识则有达观、朗目、憨山、月川、雪浪、隐庵、清虚、虞庵诸公;宰官则有黄慎轩、李卓吾、袁中郎、袁小修、王性海、段幻然、陶石篑、蔡五岳、陶不退、蔡承植诸君。声气相求,函盖相合。”
(《凝翠集·与野愚和尚书》)所谓“声气相求,函盖相合”,如实地反映了僧侣与士大夫之间的密切关系。高僧袾(zhu)宏的弟子不下数千人,其中居士多于僧侣,士大夫如宋应昌、陆光祖、张元、冯梦祯、陶望龄、赵贞吉、唐宜之、王性海等都曾受他影响。禅僧真可走南闯北,广交社会人士,与汤显祖、焦竑(houg)、袁宏道、董其昌、陶望龄等都友好相处,陆光祖、冯梦祯、瞿如稷、王肯堂等也都向他问道。禅僧德清门下士大夫则有汪德玉、吴应宾、钱谦益、董其昌、屠赤水等人。智旭门下有程季清、严敏卿、陶望龄等人。此外,禅僧法藏、元来、元贤门下也分别有~批士大夫学佛者。
晚明士大夫参禅的典型是袁宏道(字中郎)。袁宏道生活的时代,是明末“四大高僧”试图中兴佛教的时代,也是泰州学派传人李贽、管志道、潘士藻、陶望龄、焦竑诸学者活跃的时代。李贽与佛教关系甚深,曾住寺院20年,专心参禅学佛,袁宏道一生以弟子之礼事他,受他影响最深。
袁宏道曾科举及第,做过县令,因见人世污浊,官场黑暗,不屑与~般俗吏为伍,乃舍去官位,在禅学上狠下工夫。此举受到李贽的高度赞许,称他为“真英灵男子”。袁宏道于城中置地300亩,中间筑长堤数条,四周植垂柳万株,取名“柳浪”。从此潜心禅学,不问世事。
据袁宏道自己宣称:“仆自知诗文一字不通,唯禅宗一事,不敢多让。当今劲敌,唯李宏甫(李贽)先生一人。其他精炼衲子、久参禅伯,败于中郎之手者,往往而是。”(《与张幼于书》)其自负得意之情跃然纸上。但是究极说来,他的禅也并不纯粹,且处处透露出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情趣和思想感情。其兄袁宗道对此看得十分真切,说:“石头居士(中郎)少志参禅,根性猛烈;十年之内,洞有所入;机锋迅利,语言圆转;自谓了悟,无所事事。虽世情减少,不入尘劳,然嘲风弄月,登山玩水,流连文酒之场,沉酣骚雅之业,懒慢疏狂,未免纵意。如前之病,未能全脱。”(序《西方合论》)可见在中郎内心深处,充满着深刻矛盾。对于时事的日非,虽深怀忧愤,却也无可奈何;虽一意参禅学佛,却又不愿放弃世俗的生活情趣。
●二“四大高僧”的净土归向
“四大高僧”是指明末云栖袜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藕益智旭4位著名僧侣。他们以在禅净合一思想和净土念佛实践方面的突出贡献,奠定了近代佛教的具体形态,同时也确立了自身在佛教史上的重要地位。
云栖袾宏(15 35 -1615),别号莲池,俗姓沈,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因数年之内连遭父母去世、亡妻失子的精神刺激,乃看破红尘,于32岁时出家为僧。受具足戒后,即云游四方,遍参名师。晚年住杭州云柄寺。
袾宏对华严宗和禅宗理论都有很深的造诣,认为,禅宗提倡的顿悟与华严宗主张的经教(指经典、教义)并不矛盾,而是相互促进的。习禅必须以经论所说为依据,否则难以实现真正的觉悟,而教家(如华严、天台、唯识)也不应排斥禅观,这叫作“学悟兼济,定慧交通”。
但是,袾宏佛教思想的核心是净土念佛。他认为,参禅所得之悟不同于念佛往生净土,因为禅悟之后的境界仍与诸佛境界有一定距离,而唯有念佛才能不复再生(指彻底摆脱轮回)。他的这一说法,否定了禅宗“明心见性”的思想原则。株宏宣称:“若人持律,律是佛制,正好念佛;若人看经,经是佛说,正好念佛;若人参禅,禅是佛心,正好念佛。”(《普劝念佛往生净土》)称名念佛的净土法门可以贯通所有其他佛教法门,也可以取代所有其他佛教修行。
袾宏在号召持名念佛的同时,还十分重视僧侣的道德规范,并积极完善寺院宗教仪轨。凡他住持的寺院,戒律森严,律制有度;由他制订的寺院日常课诵仪式,一直为后世所遵循。在袾宏看来,于佛法衰微之时,必须加强具体实践,才能启发人们止恶行善,重新认识佛教的价值。他义因见寺院内士女老幼纷至沓来,交足摩肩,呈混乱之状,于佛教“有过而无功”,乃重修水陆法会仪文,名《水陆仪轨》。该仪轨集以往佛教礼仪之大成,奠定了近代佛教礼仪的基础。
紫柏真可(1543-1603),字达观,俗姓沈,江苏吴江人。17岁时于苏州虎丘云岩寺出家。曾潜心研习唯识、华严等学说,此后行脚各方,从禅门诸师参学,并誓志复兴禅宗。
真可不仅系念佛教命运,而且也关心世事,有救世济民的理想。他曾说,“矿税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德清《达观大师塔铭》)。他读《长沙志》,至忠义李芾(fu)传一节,深为感动,竟至热泪迸洒;又怒侍者无动于衷,直欲将其推下石崖。许多进步思想家如汤显祖等都从他为师或问学,绝非偶然。
在佛学上,真可也无独特建树。他十分重视文字语言在禅悟中的作用,认为禅和文字不应割裂,两者好比是水和波的关系:“文,波也;禅,水也。如必欲离文而求禅,渴不饮波,必欲拨波而觅水,即至昏昧,宁至此乎!”(《紫柏尊者全集》卷一四)他虽立志复兴禅宗,但对佛教禅、教各派乃至儒、释、道三家,也都取调和态度。在禅净关系方面,他虽未倡导以念佛净土为归宿,但对净土一门仍有很高的评价。
憨山德清( 1546-1623),字澄印,俗姓蔡,安徽全椒人。少年时在寺院攻读儒书,19岁时往金陵柄霞山剃度出家。云游各地,遍求禅、华严、天台、唯识等学,又于五台山从袾宏接受禅净合一之说。
德清虽属临济宗法系,但他的思想重点是禅教一致、禅净合一。他认为,自禅宗建立至宋代300余年,丛林①开始衰微。而由宋至明万历中,义将近500年,道场之败坏,尤甚于宋;僧徒不遑其居,而法窟皆为狐兔所栖。参禅者虽不乏其人,但都以礼诵为下务,以行门为贱役,以佛法为冤家,以套语为己见,以弄口舌为机锋,以持黠慧为妙悟。所以,要改变现状,必须从禅教一致、禅净共修上着力。他说:“佛祖一心,教禅一致”,而“今禅宗人动即呵教,不知教诠一心,乃禅之本”(《憨山老人梦游全集》卷六)。义说:“初参禅未悟之时,非念佛无以净目心,然心净即悟心也”,“如此念佛,即是参禅。”(《憨山老人梦游全集》卷九>。在德清看来,时当末法之世,人心恶浊,利根@者少,所以应从念佛心净开始,结合参禅,方可解脱。他认为,净土念佛的优点,在于它适用于任何对象,包括禅家上上根、中下之士、愚夫愚妇、乃至极恶之辈,所有人都可以因念佛而往生极乐世界。据说,德清于晚年“掩关念佛,昼夜课六万声”,这在当时的禅师中还不多见。
藕益智旭(1599-1655),别号八不道人,俗姓钟,江苏吴县木渎人。少习儒书,曾著《辟佛论》,后因读袾宏之书,乃决意信佛。24岁时从德清弟子雪岭剃度出家。目睹当时禅宗败落,他曾有意弘传律学,但响应者寥寥无几,使他大失所望。于是他“每每中夜痛哭流涕”,以至忘情痛骂“法师是乌龟,善知识是王八”。声称要以袜宏、真可、德清为榜样,调和禅教、性相各宗,归极净土。他是晚明“四大高僧”的最后一人,他的思想因此也是对上述3人的综合和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