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碧湖舍:你站在桥头看风景
湖西桥多,站在桥头看风景的人便应景而生。杨堤亦有六桥,曰环碧(又称环璧)、流金、卧龙、隐秀、景行、浚源,人称里六桥,与苏堤外六桥相衬相映。
里六桥,外六桥,隔株杨柳隔株桃,一位传奇中人,在杨堤第一桥环碧桥畔筑构了一座花园别墅,现成的拿身边的桥名来做了别墅之名。桥称环碧,据说是因为玉泉的水从桥下流过之故。从此,西湖林立的私家庄园中,便又多了一座中西合璧之所,人称环碧湖舍。
此湖舍还有一个小名,叫做“仁寿山庄”,取名的思路和大名一样,也是就地取材。原来杨公堤后来成了西山路,而西山路也有一个小名,又称仁寿路,这仁寿就和环碧配上了对。
别墅有两个名字,那住别墅的主人也有两种身份——革命加经商。主人叫王晓籁(公元1886-1967年),嵊县人,当然是很有钱的,不然在西湖边也别想有那么一幢楼。不过光有钱,人也没有兴趣在这里说他了,王晓籁这个人,值得后人记住他,首先因为他的革命。他的革命生涯,是从辛亥革命开始的,一直到文化革命开始结束,二十世纪中国革命所有的大事件,他一件不拉地都参加了。
辛亥革命前后,他二十岁出头,放着一县首富的公子哥儿不干,却天天习骑习拳,和王金发,徐锡麟,秋瑾一群年轻人,又是同乡又是同志,等到1907年,秋瑾大通学堂义举之时,他干脆就加入了“同盟会”,白天舞刀弄枪,夜晚聚议时事,完全就把自己献身给了革命。
然而,革命暂告失败,徐锡麟安徽被挖了心,秋瑾轩亭口被砍了头,王晓籁只好夜奔,亡命沪上。
革命不成,实业救国,好在家里有钱,岳父是浙江近代着名的实业家,名叫楼映斋,力助女婿经商。女婿干的不错,大把的钱,这个口袋挣进来了,那个口袋又给了革命——王晓籁和陈其美交往甚密,他实在是一个有革命情结的人,一边担任上海总商会会董,一边捐资声讨袁世凯。
王晓籁无疑还是个社会活动家。在他的那个行业里,他是个牵头的人。担任了上海商业银行的董事,又当了上海租界纳税华人会主席。可敬的是,他身为实业家,也就是资本家,却参加了上海第三次工人起义。被选为“上海特别市临时市政府”的委员。这个委员到关键时刻还是派上用场了,“四:一二政变”前后,王晓籁的身份是上海临时市政府主席。他倒是搞阶级调和的,所以主张劳资合作,更反对武力镇压,他这一套当然行不通,好在他坚持自己的主张,一直维持到临时市政府被封闭。
环碧湖舍就是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建的,那时他还不到40年华。想必王晓籁也有过一个渺茫的年代,在西湖边筑楼,就是退隐山林的一个象征。然而性格即命运,王晓籁还是不可能和不远处刘庄隐居的刘学询那样,彻底栖于林下的。1930年代,他当上了上海市商会的理事长,全国商会联合会的理事长。从那以后,他就这个长那个长,一直担任着种种的职务,且统统是和钱有密切关系的。他担任过中国人寿保险公司总经理,全国商会联合会筹备主任,中一信托公司董事长等职。在当时的国民政府里,他作为经济界和银行界的着名人士,是不可或缺的重景级人物。
八年抗战胜利,他从流离飘泊中回到上海,不曾想老宅已毁。王晓籁也是图有收拾山河的雄心,想必那个年代,他有许多苦闷,无法排遣,因此,还会常来这环碧湖舍吧。与此同时,他逐渐地和宋庆龄等人交往密切起来,他越来越亲共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政治取向,1950年,他从香港回到了大陆,周恩来指派他作为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的代表,列席了各部召开的有关会议。1954年,他担任了上海市的人大代表,1958年,他又担任了上海市的政协委员。文化革命开始的第二年,1967年,病逝于沪上,终年81岁,还算是寿终正寝。有没有受到小将们的冲击尚不清楚,被小将们吓着过,这无疑应该是有的吧。
五十年代从香港回大陆之后,他就把环碧湖舍捐献给了国家,以后这里就成了办公用房。从前每到秋季,我就爱到那里去散步,因为喜欢那里的一地金黄梧桐秋叶。从那小楼下走过,却不知何人在此停栖,真是昔人已过环碧桥,此地空余环碧楼。我是要到很久以后才开始了解这样特殊的一群的,由此,像王晓籁那样在西湖边寄居的人,才一个一个的,从岁月的厚幔中浮现。须知,从前我在书本上读到他们,只用一个称呼——民族资本家——就把他们囊括了。而现在,他们却越来越让我惊讶和赞叹,以至于我不再可能把他们一个个分开来看。他们就是这样的一代人中的一个阶层,从前不曾产生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他们就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以自己的方式来参与着民族复兴的热烈而又精明的爱国主义者。
不知修复后的环碧湖舍将做什么用处?我的建议,倒是不妨把杭州西湖边那些与别墅有关的闻人与他们的别墅,在此地做一展示与介绍,让后来的人们知道,在我们中华民族的现代化进程中,是有着这样一个群体的重要贡献的。他们既然在此筑楼,说明他们认可与热爱这里的湖光山色。因此,且让我们也在这湖光山色中,记住他们吧。
湖上四庄:郭刘蒋汪
湖西的私家园林中,郭庄是第一站,而汪庄,严格意义上说,已经不是湖西,是湖南了。但游园林也是一个主题,就放在一块儿说了。
说湖上四庄,是要从园林历史说起的,否则那庄园就成了无本之木。至于说到园林,久居杭州如我辈者,只缘身在此山中,觉得好山好水看不足,真要用一句话来总结,竟会欲辩已忘言。倒是有个外国人从欧美来,见了西湖,便失声赞道:这不是上帝在人间按放的巨大盆景吗?
说盆景还是小气了些,若说一个大园林倒还是妥贴的。园林中有湖光山色当然不够,那是体现天意的,还得有展现人意之处,方见出山水的人文和品格。
行家有言,山水有三类:纯自然风景类,最普通风景类和艺术化风景类。艺术化风景类中便有庭院、宅院、游园等景。西子风光甲天下,半是湖山半是园。所谓园林,是必须在一定的地域运用工程技术的艺术手段,通过改造地形,比如筑山、叠石、和理水,种植树木花草等等,营造出带有人文痕迹的天地。
在杭州这个大园林中,皇家园林、寺观园林和私家园林,曾经相互争妍过。西湖灵隐寺,大家都知道是有个名叫慧理的西域僧人所建。灵隐寺是今天杭州最着名的寺观园林,究其滥觞,还得从这个外国和尚说起呢。那就是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东晋时代,远着呢。
隋唐时代的孤山亦是寺观园林的典型代表,至于皇家园林,应该是以西湖南山凤凰山脚下的州治花园为基础的。所谓州治,应该是市政府的所在地吧。到了五代吴越期间,市政府升格了,成了一国之都的中央政府所在地。至于到了南宋,杭州自身已经升为京城,皇家园林的空前发展,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西湖的私家园林,到南宋时应该是掀起了第一个建园高峰。宋室小朝廷既然已经把杭州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偏安之行在,从宋室王朝到王公重臣,大多都死下心来,放着那被掳的二圣不管,只顾自把私家庄宅建设的日益精美奢侈。那时候的临安宅园,大致分了三类:一类是皇家御园,以德寿宫为代表;二是豪门居室的私家园林,着名的就有三十多处,比如曲院旁内侍陈源的安适园;三是寺观园林,比如凤凰山的崇寿寺。
元朝,对宋王朝的首府临安杭州而言,总体上说是一个倒退与破坏的王朝,但世界上最大的都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衰败的,元代依旧还保留着许多美丽的园林,并把它们送进了又一个高峰期――明代。清代的乾嘉时年间,杭州的造园运动又进入新一轮热潮,那时候的豪门贵族,封建士大夫阶层和封建文人,开始时兴把园改为庄了。
“庄”这一个字,让人想起什么呢?至少于我,首先想到的是自然是农村。庄,是和村连在一起的,村庄村庄,听着都顺。庄字一旦和园林结合在一起了,对它的感觉也就立刻大变。这时的庄字,让人想起了大观园里的稻香村。自然是刻意做出来的,但做的没有匠气,让你欣然接受,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把私家园林做成庄,也体现了那个时代文化个性上的张扬。庄前常常是要冠一姓氏的,郭庄,汪庄,刘庄,点名道姓,这庄园就务必带上这个姓的文化印记。这可不是小事情,那时的西湖,园林匠师层出不穷,园林艺术也进入了很深的一个境界。常言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一个庄园也是这样,一旦建好了,就成了人们评价的目标。一座建的不成功的、缺乏文化品味的庄园,它的主人,是要被那个时代的人看不起的。
到晚清民国初年,庄的兴建已经成了庄主金钱地位艺术品位如何的重要象征,当时名重一时的庄宅有刘庄、蒋庄、汪庄、郭庄、高庄、杨庄、许庄以及南阳小庐、俞楼等,我现在要讲的这湖上四庄,郭庄、汪庄、蒋庄和刘庄,便是当时的皎皎者。
之所以在这里先讲郭庄,乃是因为湖西之行,我们首先看到的第一个着名庄园,便是郭庄。还因为我听说园林大师陈从周说过一句坚定不移的话:不游郭庄,未到西湖。
郭庄是有其独到之处的——虽然江山从此属人民而不属郭氏家族,但它依旧作为私家园林的形象对外开放。近年来但有客人至,我便引他们去那环湖西路的卧龙桥畔,眺湖啜茶,难得清静,别有一番情致。
郭庄的大门门楣上,写着的不是郭庄,而是汾阳别墅。此庄建于清朝咸丰年间,太平军攻入杭城那年头(1861),不知烧掉了多少精美建筑,这片庄宅却未遭战火。当时是个名叫宋端友的人所建,所以便叫端友别墅。这里原是杭州清河坊四拐角孔凤春香粉店的产业,宋家还在这宋庄里养了不少孔雀,这倒是杭州人几乎没有看见过的。人世沧桑,不过几十年,宋家败了。光绪年间,房子属了新兴的丝绸实业家郭士林,他改名此庄“汾阳别墅”,大概是要把他自已和唐代的汾阳郭子仪联系在一起吧。
清人汪春田曾言:换却花篱补石阑,改园更比改诗难。我少时在郭庄前走来起去,见那门口挂着派出所的牌,里面破败不堪,完全没有江南名园风貌了。真至1991年修复后再去,却发现大有苏式园林中那曲径通幽的雅洁一味。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其中有中国园林大师陈从周的大手笔。郭庄是从八十年代就开始修复的,由陈从周的高足陈梓德先生主持,陈从周先生前后去过五次,郭庄石碑上镌刻的《重修汾阳别墅》就是陈从周先生所撰。陈从周对郭庄成功的借景十分满意,他一再强调,园林之妙,就妙在借景,他甚至对郭庄有了一种特殊的偏爱,说郭庄那种以湖光山色塔堤痕迹及周围植物借景的独特造园环境,是海内孤例。
说这里有苏式园林的风格,但到底和苏式园林是不一样的,苏州的园林,起码没有西湖,那格局就完全不同了。这里虽挨曲院风荷,但游人并不簇拥,前面“静必居”,古色古香,倒还在别处见过,待到那“一镜天开”区,便别开生面了。
这里有座轩,名乘风邀月轩,是完全按照陈从周先生的意图设计的。敞室临湖,又有二层楼的景苏阁。阁外一站,六桥在望,真个是山色如娥,花光似颊,温风如酒,波纹若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记得那年我陪汪曾祺先生等一行人,在此品茗,那种被美景醺陶的恍兮惚兮之感,一想起来,直到今天依然缭绕心头。
刘庄我也去过,那是作为西湖国宾馆而去的,亦是近年之事,从前刘庄我等凡人皆不得而入。
都说位于丁家山山下的刘庄好,前人评述:“西湖得天下山水之独厚,刘庄占西湖风光之灵秀”。它三面临湖,一面依山,面积为西湖上别业最大。
说起刘庄,也是一段奇事,原来光绪年间广东香山有个叫刘学洵的举人,中举次年进京会试,回家时路过杭州,着实吃惊,故乡无此好湖山,便下了个惊人决心,要移居此处,在这里建一座“水竹居”。
刘学询绝对是个人物,有罗以民先生作着的《刘庄百年》一书介绍,就可知,别看杭州暖山温水,但也是藏龙卧虎之山河。这个广东人,身为清朝进士,朝廷命官,李鸿章的幕僚,却又是孙中山的造反同谋,最后看破一切,终老西湖。
水竹居是1898年开始建造的,1900年,刘学询已经45岁了,他开始全心全意地在西湖边营造成他的安乐窝。原来他在广东已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刘庄。他把它七零八落地拆了,那些雕镂篆隶的文字和钟鼎图案的楠木门窗,都被运到了丁家山下。拆了自己的,不忘人家的。广州家道中落的潘仕成家“海山仙馆”里的精致家具,全被他买下了,运到了水竹居。所以刘庄有岭南风。
据说这占地36顷的西湖第一名园,从前门有联曰:因树为屋,举网得鱼。客厅中以有陈谲书联,曰:故乡亦有西湖,一半勾留,行窝且傍蕉屏石;旧宅尚留南湖,三千里路,别梦应寻荔枝湾。刘学询与孙中山同乡,光为他筹款就有十余万。他又热心地方建设和慈善事业,跑到上海去开自来水公司,又办“信大钱庄”。结果他自己的水竹居反而保不住了。因资助革命经费,与大清银行,交通银行发生债务纠纷,水竹居抵押银行十年之久。辛亥革命后消债赎回。这刘学询大概也辛苦够了,从此长住林泉,不问时事,直到1935年1月病逝。
看样子刘学询的确是从此长做钱塘人了,他把家祠也建到了这里,家祠的后面甚至还有墓地,那墓地也着实宏大,共设十穴,他和他夫人的两穴,另有八个,一边四个,全是如夫人的。
刘庄后来的命运,肯定是合久必分的,刘学询一死,家道中落,1937年12月日本军队进占杭州时,刘家人把庄宅中的大批红木家具都扔进了西湖里,然后各自作鸟兽散去了。解放后再捞上来,有的依旧完好,直到今天还摆在那里供人们使用呢。而刘庄的人呢,在杭州的,只剩下一个八姨太范媛英,后来做了人家的保姆,晚年无出栖身,搬到了杭州一家尼姑庵里去了。罗以民先生根据他的考证,对此有一段叙述,实在是到位,我照抄如下:范在“文革”初期中风,半身不遂,全靠邻居接济照顾生活,一次她想投井自杀,幸被众人救起,至今此井尚存。范媛英终于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她已身无分文,全部家当由旧货店变卖仅值200余元,后由街道办事处充作她的丧葬费。在残存的直骨牌弄,我看到被拆平了的大慈庵仅剩下的这口井,只想这似乎是一个句号。刘庄到此结束了,应了《红楼梦》上的一句话:直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今天的刘庄是很大了,把丁家山从前的康庄也收囊了进去。所以在这里还得说一说康庄。
西湖,西南面是南高峰,一道山梁从南高峰逶迤而下,斜斜的直插湖中,这就是丁家山,丁家山古木参天,三面临水,与孤山遥遥相望,所以又叫小孤山。康庄就座落在丁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