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问,曾泽生越紧张,再问下去,一军之长都要被烤“糊”了。那多丢人!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毛泽东问到一个二线分队的情况时,曾泽生一下卡住了,憋得满脸通红。毛泽东见状忙递台阶:“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们第五十军在朝鲜还是打得不错嘛!”然后岔开话题说别的了。曾泽生却无地自容。同时也明白了共产党部队为什么老打胜仗的一个缘由。——他们有一个看得清也放得开的杰出统帅。一回到家里,曾泽生对夫人说:“北京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马上回朝鲜,上前线!”
其实曾泽生完全不必这么无地自容,但凡跟毛泽东、周恩来等汇报过工作的人大都有过这种尴尬——那一代新中国领导人是一批世界上顶怕顶怕的顶顶认真的人物。
有共产党人垫背,曾将军大可不必汗颜。
1951年2月中旬,汉江两岸的冰天雪地变成了一片火海血野。
“联合国军”西线部队占领中朝军队第一线阵地后,李奇微觉得这是得了手,旋即指挥西线美第一军和美第九军更加猛烈地发展进攻,重点攻击第五十军和朝鲜人民军第一军团阵地。一线美军部队每天都在数十辆坦克、数十架飞机和大量炮兵的掩护下对中朝军队第二线阵地轮番攻击。特别是2月5日后,布赖恩特·穆尔少将指挥美第九军发起了开战以来最为猛烈的一次进攻,3个师的正面上就动用了100余架次飞机、200多辆坦克和大量炮兵。
为保持主动,2月7日晚,第五十军和朝鲜人民军第一军团除在广州、永登以少部兵力控制汉江南岸桥头阵地外,主力全部撤至汉江北岸组织防御。汉江南岸的主力部队只剩下了第三十八军。
他们还不能撤——东线正在集结的“邓集团”部队需要屏障。
邓华这会儿正在打量着横城、砥平里一线的“联合国军”部队,思谋着拿谁开刀下嘴哩!
邓华那边准备吃肉,梁兴初这边就得啃骨头。
别看第三十八军仗打得多打得牛皮哄哄,但打这种防御战,他们这会儿也没啥牛皮可吹的,作为林彪手下的头牌主力,他们从来都是冲锋陷阵担纲挑大梁挂头牌的角色,吃肥肉的机会不少,啃骨头的时候不多。虽然第二次战役第一一三师的三所里、龙源里阻击战属于啃骨头一类差事,但就第三十八军全军来说,还是捞了大大的油水——那毕竟是一个大运动战大歼灭战嘛!骨头啃完了,还有大油水来补充嘛!
而这次战役,梁兴初却被分配充当了一个配角,全军人马都蹲在阵地上挨人家的飞机大炮,跟人家拼消耗玩推磨,这种阵仗,对这支王牌军来说,那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那会儿,人人都说第三十八军“能攻”,却没人夸他“善守”。
然而就是这次防御战,成全了万岁军“能攻善守”的美名。
“钢铁部队”就是“钢铁部队”,就是不含糊。
2月1日后,第三十八军主力陆续进入汉江南岸阵地。
这时,第三十八军的先头部队第一一二师已经在泰华山、鼎盖山一线打了一个星期,为军主力完成展开、进入战斗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从第一一二师及第五十军前一阶段的战斗中,梁兴初已经看出,相对于西线的防御正面的敌军集团,中朝军队的防御作战兵力显得很薄弱,不利于确保汉江南岸滩头阵地。因而在主力进入阵地前,他已经及时调整了兵力部署,将第一一三师调至杜陵里、上品里一带,协助第一一二师作战;第一一四师作为军预备队集结于杨平、玉泉里作为机动;军指挥所于2月1日进至汉江南岸三日谷,靠近前沿指挥。
至此,第三十八军全军投入西线的阻击作战。
第一一二师先进入战斗,也先打出了经验。
撤出天德山阵地后,第三三四团团长牟立善绞尽脑汁和对手磨时间,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延长白天坚守阵地的时间。为了这个,他几天几夜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几轮较量下来,牟立善也琢磨出一些行之有效的道道来。
一个连队如果守3条山腿,每个山腿上不能堆太多的人,否则只能给敌人的炮火找便宜。不管敌人千军万马,一个山腿一般只放一个班即可。这样,早上敌人发起攻击后,一个班独当一面,然后慢慢往主峰上撤,待到敌人接近主峰阵地时,天也就黑了。
天黑了就该咱说了算了!白天失去阵地,晚上再组织力量把失去的山腿夺回来。第二天又开始新的阻击、后退和反击。坚守513.5高地的第三营,就用这个办法,跟成营成团的美国鬼子软磨硬缠,打了10多天,寸土未失。在没有坚固工事可依托的情况下,这是一个没办法的办法。很快,这个办法在全师、全军得到推广。牟立善当然也越打越有信心。有一次,敌人冲到团指挥所来了,前边各营阵地都关心团部安危,纷纷来电话请示要不要派人支援。“用不着用不着,你们守住阵地就行了!我们这里参谋干事都武装起来了,敌人占不了便宜。”牟立善甚至有点得意扬扬。这种拉锯式的“推磨战术”,经过补充、提炼、升华,再以坚固工事和强大炮火为后盾,后来成为中朝军队在这场战争的主要作战形式。牟立善和他的第三三四团,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前边部队打得的确不含糊。说是前边,其实也就是百把两百米距离,喊话都能听见,挨炮弹轰挨飞机炸挨凝固汽油弹烧,指挥所一点不比前沿少。“同志们,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决不能在敌人面前后退一步,我们指挥所决不后退一步,和大家一起与敌人战斗到底!”指挥员对战士们说。“敌人不能把我们怎么样,请首长放心。敌人的炮火毁不了这个山头,他的步兵一上来我们就跟他算账。”战士们对指挥员说。官兵一致,上下同欲,第一一二师不愧是主力中的主力。就这样,他们以武甲山、莺子峰和513.6高地为重点防御阵地,与敌人进行了10多天的反复争夺。
虽然战术运用很成功,但架不住天天这样折腾,打了十来天,第一一二师伤亡仍然非常严重。打光了的班排不少,急了眼跟敌人同归于尽的也很多,大多数连队都只剩下几十个人了。
武器的批判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这毕竟是物质力量的较量。
这当口,第三十八军主力赶上来了,来得正是时候。2月1日,赶上来的第一一三师第三三七团配属给第一一二师,加强防御作战兵力。杨大易这才松了口气。这时,美骑兵第一师对泰华山一线阵地攻势正猛。当夜,第三三七团第三连匆匆进入泰华山西北面西官亭北山阵地,正好顶在骑一师的这个势头上。这个第三连,就是在第二次战役龙源里阻击战打得很出色的那个第三连,现在的连长叫郭忠田。
虽然是支很硬的连队,但经过连续一个多月的战斗,上来时全连人数已不足百人。进入阵地做了一晚上工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骑一师的美国兵就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
第一天打得还算顺手。守在最前沿的是班长徐连才率领的第五班,他们在六炮班班长姜世福指挥的六炮火及时准确的支援下,连续打退敌人5次冲击,杀伤了100多美国鬼子,全班无一伤亡。
营里知道了,决定奖励第五班。奖品是营首长煮的一罐热饭!班长徐连才一捧着这罐热饭就热泪盈眶,要知道,这个时候能吃上一口热饭简直就是今天吃上一顿熊掌燕窝席,是一种难得的奢侈。而且徐连才也能猜到,这罐热饭营首长们一定一口都没有吃。他把饭分给战友们,自己却借口去了望监视敌人躲开了。他在操着另外一颗心。今天已经打退了敌人6次冲击,但最后一次是用石头把敌人打下去的,弹药已经成了大问题。这比饭重要。连党支部开会,决定还是老章法——到敌人那儿取去。
徐连才带着第五班、第六班和第七班带上全连仅有的几十颗手榴弹和几百发子弹,乘敌不备,冲到山下去抢敌人的弹药。
这时两个排的美国鬼子正趴在山下准备向山上冲击,根本就没提防山上的人还能冲下来打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劈头盖脸的手榴弹机枪打得乱七八糟,死伤40多个,剩下的掉头就跑得没影了。
徐连才们满载而归,无一伤亡。
2月3日,敌人的攻势就更吓人了。500多个美国鬼子在15辆坦克及飞机掩护下,分几路向第三连阵地扑来。
排炮把阵地打得土石迸飞,硝烟弥漫。郭忠田从大家瞪圆的眼睛里看出大家多少有点心虚。“别慌,敌人也是肉长的,咱把他们放近了打,不到30米不开火,任何人不能浪费一粒子弹。”这句话很有些提气定神的作用,大家一下子沉住了气。真让连长说着啦,从早上8点打到下午4点,肉长的美国鬼子3次进攻都被打得稀里哗啦。
2月4日,美国鬼子的进攻加了码。兵力增加到4个营,坦克增加到90辆,西官亭南山敌人的几十门大炮也不住点往阵地上倾泻炮弹,天上还有10多架飞机翻来覆去扫射轰炸。凡事都有极限,三连这回有点扛不住了。伤亡不断增加,弹药也快没啦,六炮只剩下5发炮弹,炮班所有同志都操起了冲锋枪、手榴弹和步兵班一起参加战斗,几次和敌人进入肉搏。打到黄昏,全连只剩下20多个人,弹药也没了。敌人最后一次进攻时,大家只能捡石头打了。危急时刻,被大家称为“战士妈妈”的炮班老班长姜世福将剩下的几发六炮弹安上引火帽拔掉保险针,扔进敌群,这才算把敌人给打了下去。气急败坏的美国鬼子又向阵地上倾泻钢铁进行报复。姜世福双腿被炸断,腹部也负了重伤。这时营里也命令他们转移阵地。最后撤离阵地的政治指导员白广文想把姜世福背走。已经奄奄一息的“战士妈妈”却把染满鲜血的功劳证和家信交给他:
“指导员,我不行了,情况紧急,我掩护你走!全连事大,告诉党我姜世福没有向敌人低头。”白广文坚决要背他下去,可这时敌人又上来了,姜世福用尽最后力气推了指导员一把:“快走,我掩护你,陪着我死有什么用?活着为我多消灭几个美国鬼子!”白广文洒泪离开了姜世福。美国兵冲上阵地,只看见姜世福一个人坐在地上,以为抓住个活的,都围了上来。姜世福从从容容地拉响了两颗手榴弹。8个美国鬼子扑倒在他周围。“战士妈妈”洒尽了最后一滴血。
美步兵第二十四师经李奇微调理后,的确长进不小。他们也开始学着操练中国军队的把式——穿插迂回。2月2日晚上,美步兵第二十四师第十九团携带清一色的轻武器,乘夜暗悄悄由洗月里插入第三十八军侧后,并于次日拂晓占领了山中里一带地区,与第三十八军侦察支队打成一团。这应该说是美军的一个优点,吸取教训改进战术都很快。侦察支队不敢怠慢,马上向军里报告了情况。梁兴初刚接到侦察支队的报告,又接到第一一三师政治委员于敬山的电话,说又发现有一支美军部队从洗月里沿南汉江间隙向第一一三师阵地侧后迂回。“他娘的,这显然是想进行前后夹击,把咱逼过汉江以北!”梁兴初恨恨地骂道。骂归骂,还不得不承认人家手下得很是地方。如果不赶紧解决他们,不仅第一一三师部队将受到侧翼打击,中朝军队整个汉江南岸滩头阵地也将受到严重威胁。务必不惜代价将这股敌人反击下去。“告诉第一一三师于敬山,命令第三三八团连夜迂回敌人后面,与军侦察支队配合,一天之内必须把山中里这伙敌人给我解决掉!”梁兴初心说美国佬你甭跟老子来这一套,看老子来个迂回反迂回,就着这个由头扇你一巴掌。
正好,第三三八团尚未领受防御作战任务。
团长朱月华和师长江潮跟着江拥辉副军长回沈阳参加联合兵种作战学习班尚未归来,现在团里的当家人是政治委员邢泽。邢泽接到副师长刘海清的电话后知道这事儿非同小可,敌人是一个团,咱也是一个团,而且命令要求一天内将敌人消灭。“老谢,你带第三营第九连先上去顶住敌人,团主力黄昏后赶来!”邢泽对副团长谢春林说。“好!”谢春林带着第九连飞奔而去。大白天,敌人飞机很猖獗。第九连全部按战斗小组分散前进,冒着敌人飞机的扫射轰炸,于黄昏前占领一个高地,把敌人顶住。天刚一见黑,参谋长胡光率领第一营、第二营抄山路向敌后包抄,邢泽自己带第三营去支援第九连。深夜时分,第三三八团指挥所进至新兴里。午夜1时半,乒乒乓乓的枪炮声和沉闷的手榴弹声陡然爆响。迂回敌后的第一、第二营占领了133高地,切断了盘踞在395和636高地的敌人的退路;第三营也乘势攻占了141高地。这下要瓮中捉鳖了。
现在形势很有意思,敌我互相插入渗透,搅在一起,谁能消灭谁就看谁能硬过最后几分钟了。家伙很硬的美国鬼子也很凶,天刚亮就从洗月里呼叫来5辆坦克,向141、133高地猛扑。打到10点钟,晨雾散去的时候,还来了10多架飞机拼命轰炸。第四次战役打响后还没尝过荤腥的第三三八团到底要比美国鬼子硬气得多,一直打到中午,美国鬼子们始终没有拱动第三三八团的阻击阵地。下午1时,前沿观察所向邢泽报告说洗月里一个营的敌人在11辆坦克的配合下,又向131和141高地发起进攻了。邢泽一听觉得是火候了,这是敌人要突围逃跑,洗月里的敌人正来接应他们呢。“老胡,马上发起攻击,贴上敌人!”邢泽把决心传递给参谋长胡光。胡光一挽袖子,提着驳壳枪亲自率领第一、第二营和第三三九团两个连冲了上去,向被围的美步兵第十九团发起攻击。这时天上敌机也增加到20多架,拼命地向第三三八团阵地扫射轰炸,地面炮火也胡乱打了起来。但第三三八团的战士们都知道,这当口根本不能犹豫,只有尽快和敌人搅在一起,和敌人贴得越近,就越安全。正面顶往敌人的第三营也从303高地压了过来。第一营第三连一面堵住敌人突围,一面反击增援的敌人。一条山沟都是举着手榴弹和端着刺刀用蹩足英语喊着“缴枪不杀”的志愿军战士,他们和疯狂夺路窜逃的美国鬼子白刃相搏打成一团。团指挥所也上来占领了敌人的团指挥所。但凡仗一打到这份上,美国兵一般都折腾不了几下。黄昏前,战斗结束。
虽然敌人也跑了一部分,但大部分都被解决了,尸首数得清的就有400多具。
10余里长的山沟里、高地上,到处都狼藉着美国鬼子的尸体、武器、车辆。还有密密麻麻的炸弹坑和还在燃烧的凝固汽油弹。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还来拍摄了现场。那么多尸体没法处理,军里让俘虏用电台通知美方派飞机来运尸体,并保证飞机安全。第二天,敌人来了,几架直升机来来回回运了一个上午才运完。一直看着敌人运尸体的邢泽接到第三营营长魏长城的一个电话:“政委,我让人给团首长送美国罐头来了,给你们拜年!”“拜年?”“今天是春节嘛!”邢泽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今天的第三三八团在军中仍然有很大的名气,他的特征太突出了——凡在这支英雄团队待过的人都经历过着名的“两哭”:新兵进来时哭,老兵离开时哭!经历过这“两哭”的,都是真正的爷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