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戛然而止。郑其贵、段龙章、吴成德、王振邦等师领导悲愤难抑,第一八师跟着徐帅贺总打了那么多仗,从来没有遗弃过任何一个伤员,现在却……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得想办法让活着的同志们突出去。郑其贵在鹰峰山西侧东野川再次召开师党委会。现在情况非常困难,突围,没有重火器;坚守,没有吃的,弹药也耗尽,大家一时也拿不出办法来。郑其贵提出利用夜暗分路摸出包围圈,向北分散突围到伊川、铁原集结的方案。这个方案挺诱人。当初,日本鬼子铁壁合围的时候,土八路们用这招很灵光。鬼子气势汹汹冲过来的时候,把枪一埋,老百姓衣服一穿,找个堡垒户钻地道躲起来,等把鬼子糊弄过去了,再把枪起出来冲鬼子的屁股开火。可对付美国鬼子这招还灵吗?师政治部主任吴成德觉得不妥,分散突围,一盘散沙,怎么行?这儿是朝鲜,大家语言不通,地形不熟,不是咱在山西老家跟鬼子打游击战的时候。一分散放了羊还能不任人宰割?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只好请示军里。“你们集中力量向史仓里方向突围。军里派部队接应!”韦杰亲自在报话机上大声说。韦杰又一次派第一七九师接援,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把第一八师接应出来。但与上次同样的原因,第一七九师接应部队一个营28日天亮时才到明芝岘、下实乃里,距离史仓里尚远。第二次救援又流产了。
而第一八师部队这时已经完全走入绝境。
集中向史仓里方向突围的命令有的单位传达了,有的没有传达。师指费了很长时间才组织起不到400人的3个突击连,由郑其贵和吴成德带领,从鹰峰北侧无名高地突破,杀开一条血路;副师长段龙章、参谋长王振邦指挥其余人员跟进。屋漏偏遭连夜雨。前卫营带错了路,误入东北方向的滩甘里,遭敌阻击后又返回,经咏球岘再向西北方向突围,突破3个阵地后,最后被阻于128.6高地。他们再也攻不动了。打了一夜,又不得不重返鹰峰。
这时,部队几乎完全步入穷途。一批负伤的战士聚在一起。“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现在孤军断后,弹尽粮绝,无法突围,我们都是好战士,现在怎么办?”片刻沉默。“我们死也不当俘虏!”一群绝望的男子汉发出最后的咆哮!“轰——轰——轰”,手榴弹、手雷互相引爆,山崩地裂。大雨如注。什么叫惊天地而泣鬼神?这就是!由于再次向史仓里突围,这些战士的遗体都没有抢回掩埋。这让很多幸存者终生内疚。
28日,师指电台被炸坏,与军部失去联系。郑其贵只好命令烧掉密码。关键时刻,第一八师又一次跌入深渊。至此,郑其贵等对自己的部队完全失去掌握。分散突围的战士们被敌人的坦克像疯狗一样地追逐、扫射、冲撞、碾压……
曾经英勇无敌的战士,成了狼群中的羔羊。这一天,是第一八师历史上最黑暗、最惨痛的一天。
突围而出的人很少很少。29日拂晓,第五三八团参谋长胡景义等50多人率先回到军部。胡景义一见韦杰就放声大哭:“军长,部队全被打散了,在距史仓里6公里的鹰峰山区,快派部队接应吧!”韦杰背过身去,他不想让部下看到自己的眼泪。
“军长,我建议调第一七九师和第一八一师反击,反击造成伤亡,把我查玉升的脑袋交上去!”副军长查玉升急得两眼发红,他在第十四军就是个出名的急脾气炮筒子战将。邓仕俊参谋长也哽咽出声:“军长,反击吧!查副军长一个脑袋不够,我邓仕俊脑袋也算上一个!”他是第一八师的老师长,那里干部战士他都熟悉得跟家里人似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步入绝境,他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熬。韦杰又何尝不是如此。但现实情况已经不允许作这样的选择了。“同志们,说气话没有用,这不是要哪一个人的脑袋。要从全局考虑。第一七九师现在担任阻击作战,在史仓里以北布防;第一八一师已由华川到广德岘、上海峰、伏主山一线担任防御,这是兵团给我们的任务,现在只有这两个师顶着,而且都遭到了攻击。而第一八师已经分散突围,无固定目标,即便硬抽出部队反击,再牺牲一部分力量,恐怕也难找到。现在,只有……如果鹰峰到史仓里方向再有枪声时,再以全力反击。”
韦杰将军一定是抑制住心中的最大痛苦说出这番话的。现实冷峻,韦杰也只能冷峻。他是军长,有泪也只能往肚里吞。这时,兵团的电报也来了:“得悉第一八师已分散突围,令第六十军派英勇的干部、战斗英雄和侦察队背粮食渗入敌后寻找……”晚啦!第六十军派出的3名干部带人深入敌后寻找,结果一个人也没有找回来。第一八师的部队已经被打散了。
此后陆续突围而出的计有:第五三九团团长王至诚、政治处主任李全山、作训股参谋张绍武所率40余人;第五三九团第二营政治教导员关志超、第一营营长丁占胜、机炮连指导员樊志英、团卫生队长郭富明、团无坐力炮连连长王仁发、师作战参谋姚文选等60余人;第五四团政治委员李懋召等数十人;
第五三八团团长庞克昌、政治处主任张启等数十人;师司令部办公室主任吴明善、宣教科长安靖荣、作战参谋樊日华等7人。师长郑其贵、副师长段龙章、参谋长王振邦等师领导所率数十人。……总计不到500人。还有一年间陆陆续续返回的第五三九团组织股长梁保安、第五三八团青年股长张万光等10余人。
第三兵团在整个后撤行动中受损最重。全兵团遗弃重伤员6000余人,连同其他失踪人数一起,共失踪16000余人。第三兵团的失踪/被俘人数又以第六十军为最,计有8000余人,其中第一八师5000余人。整个中朝军队在后撤过程中失踪人数为20000余人,其中80%是志愿军战士。据美方宣称,他们共俘虏中朝军队官兵17000余人,其中中国军队官兵占90%以上。这个数字占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中志愿军被俘总数的80%。这是让众多名将刻骨铭心伤痛了数十年的惨重损失。
最伤痛的人是第一八师政治部主任吴成德。在随郑其贵等人所率师指挥所突围途中,吴成德遇上了一片松林中躺着的四五百名伤员和病号,他们围上了殿后的吴成德。“吴主任,带我们走吧!”吴成德心如刀绞。他知道,凭他和警卫员两人,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走这几百个伤员的,但不带,作为这个师现在最高的政治首长,他的政治责任感何在?入朝时每次政治动员,他都对大家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官兵同心,同生共死!现在呢,不就是这个关头了吗?
“我不走——”吴成德拔出手枪一枪打死战马,“我带你们一起突围!”声声掷地,字字千钧。吴成德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心中一定充满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的悲壮感。作为师首长,他太知道他面临的严峻情况了。他是知其不可为而毅然为之。做出这种抉择的后果不难想象。一天后,数百名伤员的队伍在敌人坦克的追逐、碾压和扫射中东冲西突,四处碰壁,最后突围而出的只剩下吴成德等30多人。而且还被远隔在敌后,失去了回到部队的机会。他带着这30多人的队伍钻进了深山老林,在饥寒交迫中与敌人打游击,等待他们期望中的第六次战役。敌人为了围捕这些散落敌后的志愿军战士和朝鲜人民军游击队,聘请了当年在中国与八路军作过战的日本鬼子作顾问,调集大批美韩军对他们实行“铁壁合围”。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仍然坚持了一年零两个月艰苦卓绝的游击战。直到最后确信中朝军队不会发起第六次战役后,才决定冒死越过战线,返回自己的部队。
不幸在1952年7月10日在越过战线的途中遭敌伏击被俘。他在敌人战俘营受尽磨难,依然坚贞不屈,在停战后遣返归国。只两年时间,30岁的车轴汉子,变成了花白头发的小老头。他是志愿军在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中被俘的唯一一名师级干部。
笔者认为,没有勋章打了败仗当了俘虏的吴成德仍然拥有永恒的光荣。
如果他不去率领那批本来就很难突出重围的伤员,如果他不去担负起他本来就很难担负起的这个责任,他可以跟着师指队伍顺利突围而出。而以他的忠诚、他的能力,他一贯的业绩,他在整个突围过程中的表现,他完全可以在整补后的第一八师继续工作和战斗,参与指挥两年后为第一八师报仇雪恨的夏季反击作战。而且我们有理由相信,在5年后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次实行军衔制时,他会跻身于肩上金光闪烁的将校行列。
这一切,他都没有得到,而他本来应该得到!他在面临严峻局面时所表现出的高度的政治责任心,在敌人面前表现出来的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民族气节,足为所有中国军人之师表!
笔者还执着而热切地向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建议,在重修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史和补辑中国人民志愿军功臣名册时,不要忘记了在战俘营中坚持斗争维护祖国尊严的那些英勇将士们,他们英勇悲壮的斗争,与他们在战场的顽强战斗同辉。
还有他们:
第五四团第三营营长韩月季;第五四团第三营副政治教导员张合顺;第五三九团炮兵营副政治教导员王金方;……他们与吴成德的经历相似,也是在敌后打了近一年的游击,而于1952年4月间在越过战线时负伤被俘的。还有那些在敌后游击战中牺牲的有名和无名的将士。还有那些在战俘营中英勇斗争返回祖国的第五三八团政治委员赵佐端、第五三九团第二营营长马兴旺、副政治教导员许如刚、参谋长车学智等一大批中华优秀儿女。他们都是我们民族不朽的英雄!
即或是那些后来在战俘营中被割肤刺字,最后被迫去了台湾的第一八师官兵,笔者仍然认为他们应该享有一份曾经为民族尊严而战的光荣。作为与土地生死相依的庄稼人,他们中很多人是放弃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最高梦想,踏上血肉横飞生死未卜的疆场的。为此,他们也被迫将割舍不去的对故土乡里的离愁别恨,空付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隔海相望望眼欲穿的悠悠怨恨之中。
骨肉团圆之梦,应该在海峡两岸今天这一代人手中实现。即或仅仅是为了这些垂垂老者。
从第二阶段作战开始后,毛泽东就十分关注战况,不时让军委作出汇报,在得知第一八师被围后更加焦虑不安,还向彭德怀通报情报部门的侦听报告,并不断询问第一八师情况。
5月31日,当知道最后结果的时候,他闭门深思,彻夜未眠。
几天前,在与邓华带回的第一批入朝的军长们进行探讨以及总结志愿军入朝作战经验教训的基础上,他就对以后的作战方针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指导性意见,并电告彭德怀:
历次战役证明我军实行战略或战役性的大迂回,一次包围美军几个师,或一个整师,甚至一个整团,都难达到歼灭的任务。这是因为美军在现时还有颇强的战斗意志和自信心。为打落敌人的这种自信心以达到最后大围歼的目的,似宜每次作战野心不要太大,只要求我军第一个军在一次作战中,歼灭美英土军一个整营,至多两个整营,也就够了。……打美英军与打伪军不同,打伪军可以实行战略和战役的大包围,打美英军则在几个月内还不要实行这种大包围,只实行战术的小包围,即每军每次只选择敌军一个营或略多一点为对象而全部歼灭。这样,再打三四个战役,即每个美英师,都再有三四整营被干净歼灭,则其士气非降低不可,其信心非动摇不可,那时就可以做一次歼敌一个整师,或两三个整师的计划了。过去我们打蒋介石的新一军,新六军,五军,十八军和桂系的第七军,就是经过这种小歼灭到大歼灭的过程的。
粗粗一看这是一个战术方针的调整,追求的最后目的还是“一次歼敌一个整师,或两三个整师”的大歼灭战,而且对作战形式的设计仍然是运动战。而实际上这个调整已经带有非常浓厚的战略调整内涵,因而也对日后朝鲜战局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朝方对朝鲜战争目标函数的修正。这种打“小歼灭战”的思想经过毛泽东、彭德怀、陈赓、邓华和志愿军全体将士们不断地充实、修正、提炼、升华,最后成为志愿军在朝鲜作战的指导思想。
27日,毛泽东接见陈赓与解方时,把这个战术思想形象地比喻为“零敲牛皮糖”。这种小打小闹反而使美国人更加吃不消了。善于总结,从不白吃亏的毛泽东,不愧为英明统帅!
第一八师主力的覆灭,使中国军队的将士们更加清醒地认识了敌人,也更加清醒地认识了自己,从而激励了几代中国军人为实现国防现代化进行不懈的努力。
我以我血荐轩辕!第一八师的民族英雄们,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