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这个名字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了。国内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没有一本提到他。这实在是一个真正很有特点的作家。他在当时的读者就不是很多,但是他的作品曾经对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青年作家,至少是北京的青年作家,产生过颇深的影响。这种影响现在看不到了,但是它并未消失。它像一股泉水,在地下流动着。也许有一天,会汩汩地流到地面上来的。他的作品不多,一共大概写了六本小说,都很薄。他后来受了佛教思想的影响,作品中有见道之言,很不好懂。《莫须有先生传》就有点令人莫名其妙,到了《莫须先生坐飞机以后》就不知所云了。但是他早期的小说,《桥》《枣》《桃园》和《竹林的故事》写得真是很美。他把晚唐诗的超越理性,直写感觉的象征手法移到小说里来了。他用写诗的办法写小说,他的小说实际上是诗。他的小说不注重写人物,也几乎没有故事。《竹林的故事》算是长篇,叫作“故事”。实无故事,只是几个孩子每天生活的记录。
他不写故事,写意境。但是他的小说是感人的,使人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感动。因为他对于小儿女是那样富于同情心。他用儿童一样明亮而敏感的眼睛观察周围世界,用儿童一样简单而准确的笔墨来记录,他的小说是天真的,具有天真的美。因为他善于捕捉儿童的思想和情绪,他运用了意识流,他的意识流是从生活里发现的,不是从外国的理论或作品里搬来的。……因为他追随流动的意识,因此他的行文也和别人不一样。周作人曾说废名是一个讲究文章之美的小说家。又说他的行文好比一溪流水,遇到一片草叶都要去抚摸一下,然后又汪汪地向前流去。这说得实在非常好。
我的一些说法其实都是从周作人那里来的,谈废名的文章谈得最好的是周作人。周作人对废名的文章喻之为水,喻之为风。他在《莫须有先生传》的序文中说:
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了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弯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再往前走去,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
周作人的序言有几句写得比较吃力,不像他的别的文章随便自然。“灌注潆洄”、“披拂抚弄”,都有点着力太过。有意求好,反不能好,虽在周作人亦不能免。不过他对意识流的描绘却是准确贴切且生动的。他的说法具有独创性,在他以前还没有人这样讲过。那时似还没有“意识流”这个说法,周作人、废名都不曾使用过这个词。
这个词是从外国移译进来的。但是没有这个名词不等于没有这个东西。中国自有中国的意识流,不同于普鲁斯特,也不同于弗吉尼亚·吴尔芙,但不能否认那是意识流,晚唐的温(飞卿)李(商隐)便是。比较起来,李商隐更加天马行空,无迹可求。温则不免伤于轻艳。废名受李的影响更大一些。有人说废名不是意识流,不是意识流又是什么?废名和《尤利西斯》的距离诚然较大,和吴尔芙则较为接近。废名的作品有一种女性美,少女的美。他很喜欢“摘花赌身轻”,这是一句“女郎诗”!
冯健男同志(废名的侄儿)在《我的叔父废名》一书中引用我的一段话,说我说废名的小说“具有天真的美”以为“这是说得新鲜的,道别人之所未道”。其实这不是“道别人之所未道”。废名喜欢儿童(少年),也非常善于写儿童,这个问题周作人就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第一次读废名的作品大概是《桃园》。读到王老大和他的害病女儿阿毛说:“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忽然非常感动。这一句话充满一个父亲对一个女儿的感情。“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的眼睛叫月亮装满了。”这种写法真是特别。真是美。读《万寿宫》,至程林写在墙上的字:“万寿宫丁丁响”,我也异常的感动,本来丁丁响的是四个屋角挂的铜铃,但是孩子们觉得是万寿宫在丁丁响。这是孩子的直觉。孩子是不大理智的,他们总是直觉地感受这个世界,去“认同”世界。这些孩子是那样纯净,与世界无欲求,无竞争,他们对世界是那样充满欢喜,他们最充分地体会到人的善良,人的高贵,他们最能把握周围环境的颜色、形体、光和影、声音和寂静,最能完美地捕捉住诗。这大概就是周作人所说的“仙境”。
另一位真正读懂废名,对废名的作品有深刻独到的见解的美学家,我以为是朱光潜。朱先生的论文说:“废名先生不能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小说家,因为他在心境原型上是一个极端的内倾者。小说家须得把眼睛朝外看,而废名的眼睛却老是朝里看;小说家须把自我沉没到人物性格里面去,让作者过人物的生活,而废名的人物却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过作者的生活。”朱先生的话真是打中了废名的“要害”。
前几年中国的文艺界(主要是评论家)闹了一阵“向内转、向外转”之争。“向内转、向外转”与“向内看、向外看”含义不尽相同,但有相通处。一部分具有权威性的理论家坚决反对向内,坚持向外,以为文学必须如此,这才叫文学,才叫现实主义;而认为向内是离经叛道,甚至是反革命。我们不反对向外的文学,并且认为这曾经是文学的主要潮流,但是为什么对向内的文学就不允许其存在,非得一棍子打死不可呢?
废名作品的不被接受,不受重视,原因之一,是废名的某些作品确实不好懂。朱光潜先生就写过:“废名的诗不容易懂,但是懂得之后,你也许要惊叹它真好。”这是对一般人而言,对平心静气,不缺乏良知的读者,对具有对文学的敏感的人而言的。对于另一种人则是另一回事。他们感觉到废名的文学对他们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会危及他们的左派正宗,一统天下。他们的武器是沉默,用不理代替批判,他们可以视若无睹,不赞一词,仿佛废名根本不存在。他们用沉默来掩饰对废名,对一切高雅文学的刻骨的仇恨。他们是一些粗俗的人,一群能写恶札的文艺官。但是他们能够窃踞要津,左右文运。废名的价值被认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真正地被肯定,恐怕还得再过二十年。
一九九六年三月六日
美国短简
美国旗
美国人很爱插国旗。爱荷华市不少人家门外的草地上立着一根不高的旗杆,上面是一面星条旗。人家关着门,星条旗安安静静的,轻轻地飘动着。应该说这也表现了一点爱国情绪,但更多的似是当作装饰。国旗每天都可以挂,不像中国要到“五一”“十一”才挂,显得过于隆重,大抵中国人对于国旗有一种崇拜心理,美国人则更多的是亲切。美国可以把星条图案印在体操女运动员的紧身露腿的运动衣上,这在中国大概不行,一定会有人认为这是对于国旗的亵渎。
美国各州都有州旗,州旗大都是白底子,上面画(印)了花里胡哨的图案,照中国人看,简直是儿童趣味。国旗、州旗升在州政府的金色圆顶的旗杆上,国旗在上,州旗在下——美国州政府的建筑大都是一个金色的圆顶,上面矗立着旗杆。艾奥瓦州治已经移到邻近一个市,但爱荷华市还保留着老州政府,每天也都升旗。爱荷华市有一个人死了,那天就要下半旗,不论死的是什么人,一视同仁。这一点看出美国和中国的价值观念很不一样。别的州、市有没有这样的风俗,就不知道了。
夜光马杆
美国也有马杆。我在爱荷华街头看到一个盲人。是个年轻人,穿得很干净,白运动衫裤,白运动鞋。步履轻松,走得和平常人一样的快。他手执一根马杆探路。这根马杆是铝制的,很轻便,样子也很好看,马杆着地的一端有一个小轮子。马杆左右移动,轮子灵活地转动着。马杆不离地面,不像中国盲人的竹马杆,得不停地戳戳戳点在地上。因此,这个青年给人的印象是很健康,不像中国盲人总让人觉得有些悲惨。后来我又看到一个岁数大的盲人,用的也是一种马杆。据台湾诗人蒋勋告诉我,这种马杆是夜光的,——夜晚发光。这样在黑地里走,别人会给盲人让路。这种马杆,中国似可引进,造价我想不会很贵。
美国对残疾人是很尊重的。到处是画了白色简笔轮椅图案的蓝色的长方形的牌子。有这种蓝牌子的门,是专供残疾人进出的;有这种蓝牌子的停车场,非残疾人停车,要罚款。很多有台阶的商店,都在台阶边另铺设了一道斜坡,供残疾人的轮椅上下,爱荷华大学有专供残疾人连同轮椅上楼下楼的铁笼子。街上常见到残疾人,他们的神态都很开朗,毫不压抑。博物馆里总有一些残疾人坐着轮椅,悠然地观赏伦布朗的画、亨利·摩尔的雕塑。
中国近年也颇重视对残疾人的工作。但我觉得中国人对残疾人的态度总带有怜悯色彩,“恻隐之心”。这跟儒家思想有些关系。美国人对残疾人则是尊重。这是不同的态度。怜悯在某种意义上是侮辱。
花草树
美国真花像假花,假花像真花,看见一丛花,常常要用手摸摸叶子,才能断定是真花,是假花。旅美多年的美籍华人也是这样,摸摸,凭手感,说是“真的!真的!”美国人家大都种花。美国的私人住宅是没有围墙的,一家一家也不挨着,彼此有一段距离,门外有空地,空地多栽花。常见的是黄色的延寿菊。美国的延寿菊和中国的没有两样。还有一种通红的,不知是什么花。我在诗人桑德堡故居外小花圃中发现两棵凤仙花,觉得很亲切,问一位美国女士:“这是什么花?”她不知道。美国人家种花大都是随便撒一点花籽,不甚设计。
有一种设计则不敢领教:在草地上划出一个正圆的圆圈,沿着圆圈等距离地栽了一撮一撮鲜艳的花。这种布置实在是滑稽。美国人家室内大都有绿色植物。如中国的天门冬、吊兰之类,栽在一个锃亮的黄铜的半球里,挂着。这种趣味我也不敢领教。美国人家多插花,常见的是菊花,短瓣,紫红的、白的。我在美国没有见过管瓣、卷瓣、长瓣的菊花。即便有,也不会有“麒麟角”“狮子头”“懒梳妆”之类的名目。美国人插花只是取其多,有颜色,一大把,插在一个玻璃瓶子里。美国人不懂中国插花讲究姿态,要高低映照,欹侧横斜,瓶和花要相称。美国静物画里的花也是这样,乱哄哄的一瓶。美国人不会理解中国画的折枝花卉。美国画里没有墨竹,没有兰草。中国各项艺术都与书法相通。要一个美国人学会欣赏王献之的“鸭头丸帖”,是永远办不到的。美国也有荷花,但未见入画,美国人不会用宣纸、毛笔、水墨。即画,却绝不可能有石涛、八大那样的效果。有荷花,当然有莲蓬。美国人大概不会吃冰糖莲子。他们让莲蓬结老了,晒得干干的,插瓶,这倒也别致,大概他们认为这种东西形状很怪。有的人家插的莲蓬是染得通红的。这简直是恶作剧,不敢领教!美国人用芦花插瓶,这颇可取。在德国移民村阿玛纳看见一个铺子里有芦花卖,五十美分一把。
美国年轻,树也年轻。自爱荷华至斯泼凌菲尔德高速公路两旁的树看起来像灌木。阿玛纳有一棵橡树,大概是当初移民来的德国人种的,有上百年的历史,用木栅围着,是罕见的老树了。像北京中山公园、天坛那样的五百年以上的柏树,是找不出来的。美国多阔叶树,少针叶树。最常见的是橡树。松树也有,少。林肯墓前、马克·吐温家乡有几棵松树。美国松树也像美国人一样,非常健康,很高,很直,很绿。美国没有苏州“清、奇、古、怪”那样的松树,没有黄山松,没有泰山的五大夫松,中国松树多姿态,这种姿态往往是灾难造成的,风、雪、雷、火。松之奇者,大都伤痕累累。中国松是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文化和中国人的性格所形成的。中国松是按照中国画的样子长起来的。
美国草和中国草差不多。狗尾巴草的穗子比中国的小,颜色发红。“五月花”公寓对面有一片很大的草地。蒲公英吐絮时,如一片银色的薄雾。羊胡子草之间长了很多草苜蓿。这种草的嫩头是可以炒了吃的,上海人叫作“草头”或“金花菜”,多放油,武火急炒,少滴一点高粱酒,很好吃。美国人不知道这能吃。知道了,也没用,美国人不会炒菜。
Graffiti
这是一个意大利字,意思是在墙上乱画。台湾翻成“涂鸦”,我看不如干脆翻成“鬼画符”。纽约、芝加哥,很多城市地铁的墙上,比较破旧的建筑物的墙上,桥洞里,画得一塌糊涂。这是青少年干的。他们不是用笔画,而是用喷枪滋,——一会儿就喷一大片。照美国的法律,这不犯法,无法禁止。有一些,有一点意思。我在爱荷华大学附近的桥下,看到:“中央情报局=谋杀”,这可以说是一条政治标语。有的是一些字母,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有些则是莫名其妙的圆圈、曲线、弧线。为什么美国的青少年要干这种事呢?——据说他们还有一个松散的组织,类似协会什么的。听说美国有心理学家专门研究这问题,大体认为这是青少年对现状不满的表现。这样到处乱画,我觉得总不大好,希望中国不发生这种事。
怀旧
正因为美国历史短,美国人特别爱怀旧。
爱荷华市的河边有一家饭馆,菜很好,星期天的自助餐尤其好,有多种沙拉、水果,各种味道调料。这原是一个老机器厂,停业了,饭馆老板买了下来,不加改造,房顶、墙壁上保留了漆成暗红色的拐来拐去的粗大的铁管道,很粗的铁链。顾客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临窗而坐,喝加了苏打的金酒,吃烤牛肉,炸土豆条,觉得别有情调。
阿玛纳原来是一个德国移民村。据说这个村原来是保留老的生活习惯的:不用汽车,用马车。现在不得不改变了,村里办了很大的制冷机厂和微波炉厂。不过因为曾是古村,每逢假日,还是有不少人来参观。“古”在哪里呢?不大看得出来。我们在一个饭店吃饭,饭店门外悬着一副牛轭,作为标志,唔,这有点古。饭店的墙上挂着一排长长短短的老式的木匠工具,也许这原是一个木匠作坊。这也古。
点的灯是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我问接待我们的小姐:“这是煤油灯?”她笑了:“假的。”是做成煤油灯状的电灯。这位小姐不是德国血统,祖上是英国人,一听她的姓就不禁叫人肃然起敬:莎士比亚。她承认是莎士比亚的后代。她和我聊了几句,不知道为什么说起她不打算结婚,认为女人结婚不好。这是不是也是古风?阿玛纳有一个博物馆,陈列着当年的摇床、木椅。有一个“文物店”。卖的东西的“年份”都是百年以内的,但标价颇昂,一个祖母用过的极其一般的铜碟子,五十美金。这样的村子在中国到处都可以找得出来,这样的“文物”嘛,中国的废品收购站里多的是。阿玛纳卖“农民”自酿的葡萄酒,有好几家。买酒之前每种可以尝一小杯。我尝了两三杯,没有买,因为我对葡萄酒实在是外行,喝不出所以然。
全美保险公司是一个很大的企业。我们参观了爱荷华州的分公司。大办公室上百张桌子,每个桌上一架电脑。这家公司收藏了很多现代艺术作品,接待室里,走廊上,到处都是。每个单人办公的小办公室里也有好几件抽象派的绘画和雕塑。我很奇怪:这家公司的经理这样喜欢现代艺术?后来知道,原来美国政府有规定,企业凡购买当代艺术作品的,所付的钱可于应付税款中扣除,免缴一部分税。那么,这些艺术品等于是白得的。用企业养艺术,这政策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