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仪依旧不知如何是好,他很矛盾。他看得出皇上的忍耐一定已到了极限,否则他是决不会采取如此激烈的行动的。但是他又没有把握这个懦弱的李治是不是真能把武兆废掉。如果此举不能成功,那他上官仪就必然会遭到杀身之祸。他怎么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呢?
但是,无论上官仪怎样地前思后虑,想找到一个求生的夹缝,他却命中注定不能逃脱灾祸。君令不能违,何况皇上就在眼前。于是上官仪只得硬着头皮,冒着生命之风险,战战兢兢地依照皇上的指令,在诏纸上写下了“皇后专恣,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人心”几个既代表了皇上也代表了——部分朝臣心愿的大字。
没想到这十五个字刚刚写好,墨迹未干,武兆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卷起了一股让人胆战心寒的阴风。
皇上李治立刻乱了阵脚。他惊慌地看着武兆在大殿里走来走去,为所欲为。武兆先是抓起那份写好的诏书,她大声读过之后便拿着它一步步逼近李治。她神态平静地问着李治:“这是你的意思吗?你真的那么想废掉我吗?出了什么事了?我怎么妨碍你了?你生病期间,是谁早起晚归地为你治理朝政?又是谁昼夜点灯熬油地照料你的身体?现在你龙体康复了,便要想方设法来废掉我了。你好狠哪,这就是我的下场吗?你告诉我这就是我的下场吗?我使谁失望了,你吗?可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才是那个最伟大的皇后吗?你给我讲讲这诏书的意思,你不要只是在那里发抖!”
武兆的语调尽管还算平静,但她真的是愤恨以极。其实从这个早晨天一亮,武兆就专门派人盯上了李治。她知道他一早就去了母亲的家,知道他还曾抱着魏国夫人的僵尸大声哭泣,她也知道他一回到后宫就秘密召见了上官仪。但这些她都不想去干涉,她由他任意地去折腾。直到她派出的耳目把皇上准备废后的事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她,武兆这才紧张起来,并急如星火地赶回后宫。她既不通告,也不传报,而是径直奔向皇上的大殿。她知道这一次可能是真的惹恼了李治。一旦他真的当朝宣布了这份诏书,也许再想挽回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武兆一向认定李治优柔寡断,不敢随便拿什么主意,她因此才能够很放心地为所欲为。没想到魏国夫人一个区区小女子,竞引出李治如此丧心病狂,以至于要废她为庶人,而巳是在如此秘密的情况下策划。至此武兆才对高宗李治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她发现了在他的性格中竟也有狗急跳墙不择手段的那一面。幸好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到处都布满了她的耳目,否则她就是已被废成庶人,却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发誓日后切不可对这个男人掉以轻心,她必得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裙带上,才能够真正保证——大权不会旁落。
武兆就那样把那一纸休书高举在李治的面前。她说:“我真的非常难过非常痛苦,你可以疏远我冷淡我,甚至可以去宠爱别的女人,但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呢?现在我的生死全操在你的手中,就算是你不为我想,你恨我,你也该为我们的孩子们想想。想想东宫的李弘,他身为太子却还那么小,可以随便就被别人赶出东宫,他甚至连一句反抗的话都不会说。还有后宫里这几个孩子,我们可爱的小女儿,她刚刚开始学走路,你就忍心看着他们也和我‘道沦为庶人被赶出后宫吗?好,如果你忍心,你觉得我们母子六人的性命都不如别人重要,那么你就到朝廷上当众宣读这份诏书吧。你就说这诏书上写的就是你当今皇上的意思,你已经把我赶出了后宫,从此国家、朝政就交给你的那些爱卿好了,你去吧,你现在就去……”
“不,不……”
“什么叫,不’?‘不,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这诏书上写的不是你的意思?”
“不,我是说,我开始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是他,是上官仪,是他叫我这么做的,是他……”
李治终于在武兆的淫威和逼迫下,将他身上的全部责任和盘推给了上官仪。他到底是怕皇后的,到底是不敢承担废后的罪名的。武兆这时候才顾得上去看站在大殿另一侧的镇定自若的上官仪。
“上官仪?这么说这诏书是你的意思了?我记得我从来对你不薄,你不是刚刚才迁升了西台侍郎吗?那也是经过我认可的,可你就这么报答我吗?”
此时的上官仪已再无惧色。事实上自从皇后走进大殿自从皇上如筛糠般哆嗦,上官仪就已经看到了结局。对皇上懦弱胆怯地把罪名扣在他的头上,上官仪一点也不吃惊。他觉得面对这样一个毫无骨气更谈不上气节的男人,他已无须为自己辩解什么了。他同时也意识到,这场废后的风波不过是当权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场角逐的游戏罢了。但可惜的是,他被不幸地卷携了进去。游戏可以过去,而他却是必死无疑了。上官仪其实并不惧怕死。在这个充满了血腥战斗的朝廷上,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他已司空见惯。他只是有些心疼自己的学问和才华,他本来是可以利用它们报效国家的。他还留恋自己的家庭。他为将与那个刚刚降生的美丽的孙女上官婉儿做永远的告别而感到有些惋惜。他是那么疼爱她。她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想教育她想看着她长成才华超众的娉婷少女,但这都只能是遗憾了。上官仪还为他要替这样的一位天子承担罪名而感到有些不值得。除此他别无遗憾,他视死如归。
他直面武兆,他说:“是的,那诏书上的十五个宇确实是我写的。”说过之后,上官仪便大义凛然走出大殿,他说他要回自己的府上听候发落。
上官仪的态度使武兆无比愤恨。她先是将手中的诏书撕得粉碎,然后对着上官仪的背影恨恨地说:“好吧,既然你愿意当这个替罪羊,你就等着吧。”
其实武兆心里也非常清楚这决不是上官仪的唆使。她因此而更加看不起眼前这个唯唯诺诺已缩成一团的皇上。但她决不能再触犯他、激怒他了。他毕竟还有他做皇帝的权力,那权力也是可以决定她的生死存亡的。于是她走过去温柔地搂紧了那个颤抖的李治。她让他坐下来,她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她轻轻抚弄着他的后背。然后她哭了。她泪流满面地说:“我们这是何苦呢?我们曾经那么相爱。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谁也没有能拆散我们。我们还有那么多那么可爱的孩于,我知道那决不是你的意思,你怎么会忍心把我从你的身边赶走呢?”
这时候武兆听到李治痛苦、委屈的抽泣声。武兆说:“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但谁也不能阻拦那些意外的事故。一切都会过去。还有我和孩子们在你的身边。掀过这一页吧,我们彼此都不要记恨,我们会重新开始的,你说呢?”
从此李治沉默,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命运。于是他不再抗争了,他知道命是不可以争的。
几天之后,上官仪被诬告与被幽禁的已废太子忠共谋造反。证据是,上官仪在李忠还是陈王时期曾任过陈王府的咨仪参军,李忠被废为庶人之后,上官仪自然同李忠一样对武后心怀不满。上官仪当然清楚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朝廷一贯伎俩。于是上官一族满门抄斩,只留下不满一岁的婉儿同她的母亲郑氏被赶进掖庭宫内充为宫婢。
不久,可怜的李忠也在黔州的流放地被无辜赐死。又是一箭双雕。当时的李忠在遥远的幽禁中已被逼得精神崩溃,他夜夜做梦武兆派人来杀他。李忠实在是已不具备任何争夺皇位的可能了,但武兆仍把这个可怜的青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怕他终有反扑的那一天。武兆是迟早要消灭李忠的,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李忠死在西南荒远的大山中,他无辜的灵魂至今在那片大山中无家可归地飘荡着。
在如此的一连串的血腥杀戮后,武兆突然大发慈悲,她要在龙门西山的石窟中建造一座最雄伟的寺院。她要让那寺中的大佛顶天立地,壮丽永恒,她要让世世代代在佛光的普照下永远铭记她的功德。
为此她慷慨解囊,捐出了巨额脂粉钱。
她觉得为此才能平衡她的心态,也才能转移天下的视线。武兆亲自筹建的这座寺院就是龙门石窟中的奉先寺。寺院在历代的劫难中灰飞烟灭,而唯有那尊顶天立地的大佛在龙门中壮丽永恒。
高宗那里终于发生了如此深刻的转变,也是极不容易的。尽管这个皇上确实清楚他所宠爱的魏国夫人究竟是死在谁的手中,但毕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凶手就是武兆。况且魏国夫人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不会再复活了。他又何苦为一个死人去触怒括人呢?而且,他没有任何能力与当今的皇后分庭抗礼。他斗不过他的妻子。不仅斗不过,简直就不是对手。所以他只能对那个长于弄权专权的女人甘拜下风。而留下的,也是能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就唯有心灵深处的那一份自责了。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常常伤怀流泪。他既痛苦,又难过。他觉得他的前程晦黯,简直看不到日月的光辉。他承认他不是个好男人,也不是个好皇帝。他的胆量和勇气之微薄,是连一个他喜欢的女人和对他无限忠诚的朝臣都无力保护的。他在逼迫中把他们抛出去,又无奈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命归黄泉。他算个什么男人?又何以堪为天子?人活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高宗李治仅存的那一丝大唐天子的意志终于彻底崩溃。他觉得他确实已无路可走,他唯有乖乖地清心寡欲地呆在皇后的翅膀底下,他的性命以及他人的性命才会得以保全。他不可以再想入非非,想人非非就会流血。他从王皇后、萧淑妃、韩国夫人、魏国夫人、废太子忠以及长孙无忌、褚遂良直到上官仪的死亡中,终于悟出了那个血的道理。死去的都是他最亲爱最信任的人,他却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却不可以救他们。那他何苦还要招惹他们坑害他们让他们无辜地为自己背负罪名又无辜地替他去死呢?于是李治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决不再想入非非,决不再使任何无辜的他人毁在他的手中了。
高宗之所以能坚定他这个知命认命的选择,还因为他的身体时好时坏,他的眩晕和风疾都不能彻底根治,这种身体上的苦痛一直很深地折磨着他的心灵,并啃蚀着他的精神。他时时感觉到他正在被体内的什么东西腐蚀着蛀空着,正日夜衰败下去、空虚下去,并慢慢地只剩下一副皮囊。他已成为一片废墟,越来越经不住一次次病痛的袭击。他有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两个月。他一旦眩晕起来有时候根本就睁不开眼睛。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可以保证的人,又何苦要同那个精力旺盛、风华正茂的女人争一日之短长呢?况且朝廷是一定要有人来支撑的,而除了武兆这个与自己有着肌肤之亲的女人,他又能相信和依靠谁呢?于是对武兆来说,高宗的风疾就成为了她向上爬的天然的机会。这机会当然很重要。
鉴于上述种种考虑,李治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任由妻子安排。病重时,他就呆在后宫安心养病;病轻时,他便坚持上朝,处理政务。这样的一种状态使他毫无负担,里里外外,反正都有武兆。况且武兆无论做什么,她都是个称职的女人。
在这样的状态中生活了一段之后,高宗终于觉得也唯有武兆了。他只能相信她并且依赖她。而她之于高宗这样的病人也是无法替代的。于是为了表达这种相信和依赖,可能也是迫于某种压力,高宗李治终于正式下诏,明文规定皇后可与皇上共同临朝。皇后垂帘听政,有权处理一切朝中政务,以辅弼龙体总是欠安的天子。这是李治很深沉的一种报答。就等于是他亲自为武兆铺设了一道通向皇位的阶梯,就等于是他为日后武氏篡权提供了一种精神的也是物质的准备。但李治自己并不了悟这些。这只是他为了自己,为了减少杀戮,为了痛苦的疾病而想出的一个能使他得到解脱的权宜之计。
从此,历史上终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夫妻共同临朝的现象。尽管高宗与武兆一东一西共同坐在乾元殿的御座上,但满朝文武百官其实心里都明白,事实上真正管理朝政、将帝国的大权独揽于一身的,并不是那个大唐的真龙天子,而是那个侍女出身,从掖庭的活尸中爬出来的皇后武兆。高宗虽然偶尔仍坐在他的皇位上,但他早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摆设。一个真正的傀儡。一个彻底被武兆操纵于股掌之中的大玩偶。
高宗李治这种心态的变化,使他重新回归于他的七口之家。他与武兆之间的关系,便也慢慢得到了改善。他们不再那么剑拔弩张或是冷淡麻木,武兆把此看作是李治痛改前非,他正在为他们的生活正常化做着积极的努力。武兆因此而很感动,她甚至也在心里检讨自己,过去对李治的关心确实不够。想来想去,武兆发现她还是爱李治的。生活中没有别的男人。李治毕竟是她真正爱过并与之真正生活过的唯一的男人。
后宫内家庭生活的和谐,使武兆重新感到了安全。安全对任何后宫的女人都非常重要。而她们相互争夺的目的之一,就是看谁能获得这种安全感。在重新获得了这种安全感后,武兆才有功夫细细地回想这血腥争斗的前前后后。她很清楚自己在这场激战中所扮演的是怎样不光彩的角色。她所以怨恨李治。是因为李治把她推到一个女人的绝望之中,她才会做出那些凶狠的决定和选择,她才把人身亡的那些本来隐藏得很深的丑恶暴露了出来。那一段时间里,她确实很痛苦,也常常独自垂泪。她只要一想到本属于自己的男人正在同别的女人云雨交欢,就恨不能冲过去把那对床上的男女杀了。她始终克制着,始终在极度的痛苦中等待着那个机会。她进而仇恨这个历代皇室中流传下来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后宫制度。她认为这个制度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和蔑视,也是对后宫中所有女人的践踏和欺凌。武兆不能容忍这些。特别是她成为了皇后以后就更是不能容忍这些。她要皇上尊重她。如果皇上做不到,那就只好由她逼迫皇上这样做。于是皇上没有别的女人了。那些女人都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于是皇上只能再度回到武兆身边来,并且再不能对武兆以外的女人的世界异想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