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尽管黑夜掩盖了一切,尽管杀戮在悄悄进行,但黑夜却掩盖不了那隐隐传进迎仙宫的垂死的哀号。于是,正在侍候着昏昏欲睡的女皇的张氏兄弟骤然间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他们细心地倾听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越来越响的兵器相撞的声音,他们听到了。他们骤然间停下了正在做着的事情,他们的脸上是惊恐和绝望,在烛光的照耀下甚至显得很狰狞。他们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能就是他们的末日到了。一定就是那个末日。于是他们慌了,他们想叫醒女皇。但女皇昏睡着,她什么也不会听到。那他们怎么办?于是他们开始逃跑。事到如此,他们只能自己救自己了。于是他们跳下了女皇的龙床,像丢弃废物般地丢弃了那个耳聋眼花气息奄奄的老女人。他们想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远离朝廷远离后宫的地方。但是他们毫无准备,他们在一场紧接一场对他们的弹劾中刚刚喘过气来。女皇救了他们,他们以为他们安全了。但是他们还来不及重新调整,就又被迫杀而来的朝臣们逼上了绝路。他们惊慌失措。他们想可能只有逃离这迎仙宫,才能躲避羽林军的追捕。杀声铺天盖地,马蹄声近在咫尺。于是他们离开了女皇的寝殿。他们已经跑到了寝宫的门口。他们就要逃出这危险之地了,就有可能获得安全获得解脱了,就要永远告别这朝不保夕危机四伏的宫廷生活了,就要摆脱那个给他们的生命和青春带来无限屈辱和苦痛的老女人了……在黑夜的掩护下,他们就要得到那真正属于他们自身的自由了。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羽林军的骑兵抢先一步。
他们首先占据了迎仙宫的大门。他们依然骑在马上。他们在马上用刀剑逼着。他们认识二张,认识他们锦衣绣缎之内的那一副放荡无耻的皮囊。他们用刀剑逼迫着二张,用战马追赶着他们。羽林军们兴奋地等待着他们扑上来反抗,然后便一剑结果了他们……
然而他们手无寸铁,他们周身颤抖只想能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生命又一次的危在旦夕。谁是救命的稻草?他们在刹那间骤然明白了一切。那枯瘦的手臂。在短暂的面对追兵的停顿之后,他们又扭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向寝殿跑去。他们一边跑一边高声喊叫着:“圣上,圣上救我……”这是他们最最绝望的喊叫,喊叫声响彻在最后的寒夜中。“圣上,圣上救我……”那么声嘶力竭。他们知道,他们此刻唯有再重新回到女皇的病榻旁,他们的身体唯有同女皇的身体缠绕在一起,唯有让女皇那柔弱的威严挡住那些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刀剑,才或许能免去一死。唯有女皇,这世间唯有女皇。哪怕是女皇仅剩下了一口气,哪怕是没有等到张氏兄弟踏进寝殿的大门,没有等到他们抓住女皇这棵救命的稻草,他们就被淹没了。
淹没在他们自己的鲜血中。
他们被利剑从身后刺穿。
他们带着那长剑又向前跌爬了几步。
“圣上——”
那是他们最后的绝望的哀叫,浸满了鲜血。
“圣上救我——”
然而圣上却并没有听见。
圣上耳聋眼花,她听不见也看不清。
两个年轻人背插着那长剑倒在寒夜里冰凉的石板地上。鲜血汩汩地流着,殷红了僵硬的土地。他们就是倒下之后,还在奋力向前爬行着,很艰辛地。那是最后的生命。他们可能还是想见到女皇。他们已没有亲人。他们的意识中最后闪现的可能唯有那个与他们相处十年的老女人了,所以他们爬着,想最后能见到她。他们背负着那长剑拖出斑斑的血迹,直到一命呜呼之前,嘴里还不停地嗫嚅着“圣上,圣上救我”,然后命绝。
他们是此次政变中要诛杀的主要对象,于是他们的首级便被毫不吝惜地从还没有僵硬的身体上割了下来。
政变的诸位大臣们提着鲜血淋淋的张氏兄弟首级大踏步地走进女皇寝殿。他们已无从顾忌这两颗人头带给女皇年迈而脆弱的心灵会是什么。
女皇此时昏睡在她的龙床上,并不知门外发生了什么。她当然也没有听到她所宠爱的那两个男人绝望的呼救声。她只是昏睡着,任凭着散漫的意识向四处飘散。直到发变的大臣们拥着太子李显来到女皇的床前。
不知道女皇是怎么醒的。一直面朝墙壁躺着的那个弱小的女人仿佛突然被什么惊醒。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非常缓慢地转过了身子。她奋力睁开了朦咙的眼睛,在昏暗而寒冷的烛光下仔细辨认着。当终于一个一个地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之后,她才真正意识到可能是发生了什么。
然而武兆却又重新扭转身朝向了墙壁。
女皇的处事不惊反而令臣子们手足无措,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向女皇解释刚刚发生的那一切。他们有点尴尬地站在女皇的床边,任凭着她把瘦弱的后背和苍苍的白发朝向他们。
“陛下……”
“什么时辰了,你们怎么还不退下。”女皇头也没回地说。
“陛下……”
“是叛乱吗?既然是叛乱……”
女皇这样说着竟身手敏捷地坐了起来。她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她环视着,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她的儿子太子李显的脸上。女皇的生命尽管危在旦夕,但是她的目光却一直保持了那种锐敏和锋利,就像尖刀。李显躲闪着,他实在太怕母亲尖刀一样的目光了。几十年来,他一直怕着,而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可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他甚至觉得他可能又一次大难临头,他和他的家人都难逃一死了。于是李显垂着头,把他的眼睛深深地埋起来,不敢接受女皇射过来的那逼视的目光。
“你躲闪什么?告诉朕,是你在领导这场叛乱吗?”
“可是,母皇……”李显的精神终于彻底地倒塌。他实在不是母亲的对手,哪怕,哪怕就在此时此刻,他本来已是赢家。
李显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的床边。他突然泪流满面:“儿臣有罪,儿臣……”
“是张易之张昌宗等辈发起叛乱。臣等奉太子之命,已将二张诛杀!”又是那个将李显架上马的右散骑侍郎李湛。他没等怯懦的李显说完,就抢先一步,也跪在了女皇的床边,气冲霄汉地说出了此次政变的结果。
“诛杀了他们?”女皇的目光陡然变得悲哀而绝望。“不。你们不能,你们要干什么你们……”
这时的李湛已经在女皇的面前高高举起了那两颗依然温热的人头,张昌宗和张易之的。李湛提着他们黑色的头发,而被截断的那脖颈处,此刻依然还在淋漓着热的青春的血。
“那是什么?”女皇骤然睁大了眼睛。尽管黑夜中的烛光黯淡,可女皇还是看清了那两颗可怜的头颅。那么熟悉的,是昌宗和易之。刚刚他们还在这里。刚刚他们还就在这床上,陪着我,为我搓揉着酸痛的脊背。那嘴唇,那么柔软而潮湿的。十年里多少次亲吻,滋润着苍老。还有什么?那身体?最最让女皇冲动的那……
女皇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她恨,但是她更悲哀。从此什么都不会有了。他们拿走了昌宗也就是摘走了她的心。还能怎样?女皇泪流满面。她想,你们为什么不事先喊醒我?真是狠毒啊!这样来杀我,就真的杀了我了,那就是我的命。
女皇死死地盯着那两颗早已僵死的头颅。她凝视着他们的脸,凝视着最后留在那美丽脸庞上绝望的神情,连绝望也是那么凄艳而美丽。那依然睁大的眼睛,在看着朕;那微微张开的嘴,还有牙齿,那么雪白的,还有顺着嘴角流下的那正在变干的血迹……
女皇禁不住伸出枯瘦的手臂,她用那鹰爪般的手指去触摸昌宗的脸颊。她抚摸着,她的脸上掠过了一道温柔而慈爱的笑意。她不停地抚摸着,她甚至想去抹掉昌宗嘴角边的血迹……
那是种怎样残酷的景象。
所有在场的人全都不寒而栗。
可能还有某种感动。没有人敢阻止女皇这变态的举动。女皇的手上已沾满了那头颅上的血,然而她却依然抚摸着。那已经是最后的抚摸了,充满了疼痛的。没有人敢出声。那个提着张氏兄弟首级的李湛的胳膊开始颤抖。他就要经不住女皇的抚摸了,他就要倒下了,他不知女皇还要这样多久……
“他们碍着谁了?是为了朕?”
女皇突然间勃然大怒,她撕裂着嗓音高喊着。
没有人回答。
女皇转而又平静地收回了她的愤怒。她摆了摆手,意思是拿走他们。然后,女皇才又把目光转向了一直跪在那里一直低垂着头的太子。
“是你做的好事?”女皇低声问着。
李显没有抬起头,但却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正刺透他的身体,在他的胸腔里来回搅着。
女皇又重新躺回到床上。
她变得很平静。
当她看到那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便明白了一切已不可改变。
她重新朝向了墙壁。
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让她从最初的忿怒和激动中冷静下来。她最后才能用无比轻蔑的语气对身后的李显说:“既然已经杀了他们,你可以回你的东宫去了。朕累了,朕要休息了。”
女皇特别强调了“东宫”强调了“朕”。女皇的意思是要政变者们明白,她依然是朕。即或她没有能力保住张氏兄弟的生命,但她依然是大周帝国的女皇帝。而无论群臣和太子怎样造反,他们也只能是她的臣民。万人之上的那个天子不是李显,而永远是她这个不朽的女皇。
龙床前一阵沉默。
一时间发变的臣子们无言以对,太子更是没有了主张。然而他们却谁也不肯退下,诛杀二张远不是他们起事的终极目标。
“还有什么事情吗?你们是为了朕而来的?要朕怎样?杀了朕?太子你怎么不动手啊?就从背后,把剑刺过来,杀了你的母亲,抢走这帝国。你连这最后的时辰都等不得了吗?你来呀,哆嗦什么?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敢杀,你怎么做得了天子?你们把剑给他呀,你……”
这时候,左台中丞桓彦范终于鼓足勇气打断了女皇的话。他跪在床前,对着女皇的后背大声说:“陛下,陛下,如今天下思李唐久矣,而群臣亦时刻未忘太宗、高宗两位大帝之仁德。故臣等才秉承天意奉太子之命诛杀奸臣。天意即人心。如今太子已不能再返回东宫。愿陛下能即刻将皇位掸让于太子,以顺从天意民心。”
“果然是为了朕。”
又是一片沉重的死寂。
“既然是为了朕,为了朕的皇位,好吧。”
其实一见到朝臣们夹带着太子李显闯人她的寝殿,女皇就看清了这决不是杀两个她的宠臣就能了结的。她知道他们突然袭击的目的就是逼迫她退位。这早就在女皇的意料之中。其实她一直在提防、等待着,提防、等待了很多年。她知道她迟早要面对这个在所难免的终局。
她也许并不清楚这终局的具体的样子,她可能也还想寿终正寝,待她百年之后,太子再顺理成章地继位。但无论怎样,终局是必然的,是躲不掉的。于是,她只能面对,以生命中的最后的勇敢和力量。
女皇并没有答应桓彦范的请求。
她当然不能就此退位,特别是在他人的逼迫下,那不是她的风格和为人行事的原则。
女皇重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不仅坐了起来,而且缓缓地下地,缓缓地走向寝殿中的龙椅,很郑重其事地坐了上去。
她想她该认真严肃地对待她的终局,她不能被逼就范,她必得抗争,至少此时此刻,她依然是朕。于是她便在龙椅上以“朕”的目光环视着那些大逆不道的叛臣们。
她先是盯住了那个提着张氏兄弟首级的武将李湛。她知道这个李湛是被流放的奸臣李义府的儿子,是因为她的特别恩准,李湛才得以返回京都,并得以担任右散骑侍郎的高官的。于是女皇很冷静地对他说:“朕一向待你们父子不薄,想不到你也会参与阴谋成为叛军。朕为你遗憾。”
接下来,女皇又把目光停在了周身铠甲的宰相崔玄啼的脸亡。她说:“崔爱卿你可曾记得,朝中其他的人都是由宰相们推荐提拔才得以荣任宰相的,而唯有你,是朕亲自提拔的。你竟然也会背叛朕?你难道忘了朕是有恩于你的吗?如此的忘恩负义,怕是天理也难容吧。”
女皇这样说过之后,她等待着有谁会站出来反对她。她等着,就像几年来一直耐心等待的这个夜晚终于到来的结局。然而,竟没有人反驳她。人们没有胆量,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她的对面,与她默默地僵持着。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个夜晚之后的未来是什么。
然而女皇依然在等待着。
在没有对手的寂寞中,女皇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她的头斜靠在了她自己的肩膀上。很快,她在背叛她的儿子和朝臣们面前,进入了梦乡。没有人知道她在她的梦中看到了什么。
这一天是女皇刚刚改过年号的神龙元年元月二十二日。
这一天无论是对大周帝国还是对即将光复的李唐王朝都是个历史性的日子。
神龙革命名垂千古。
神龙元年元月二十三日,从清晨起,张氏五兄弟的首级就被悬挂在了神都的天津桥上示众。那五颗开始腐烂的头颅吸引着洛阳成千上万的百姓,以及漫天的乌鸦,还有苍鹰低旋着。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在张昌宗张易之灰白的首级上,已看不到这两位权倾一时的青年生前的英姿与俊美。而鸦群却被血腥的气味诱惑着,在洛阳城的上空聒噪不休。早朝时,女皇亲下敕令,即日起由太子监国,大赦天下。没有人亲耳听到已昏睡不醒的老女皇发布过如此的敕令。但女皇名义的敕令却被严格贯彻执行着,依然如惊弓之鸟的太子李显终于神色慌乱地坐在了监国的位子上。
神龙元年元月二十四日,又一道敕令。病中的女皇终于正式将王位让给了她已年近半百的儿子李显。一生辉煌为大唐王朝的创建立下赫赫战功的太宗李世民驾崩的时候,也不过是这个岁数。依然没有人听到过女皇亲自宣布退位的诏书。但女皇还是十分体面十分大度地退了下来。她老人家终于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独裁统治,成为光复了的李唐帝国不敢稍有怠慢的上皇帝。
神龙元年元月二十五日,太子李显在洛阳的通天宫向天下宣布正式即位。一切时不我待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李显终于再度成为了皇帝。他威严地坐在皇帝的宝座上。这一次,他不像十几年前第一次做皇帝时那样妄自尊大忘乎所以,也不再像做太子时那样心怀惴惴,惶惶不可终日。此时的中宗李显尽管还心有余悸,有碍于母亲依然活着,但是他知道此时的母亲已宛若一具活的僵尸,她再不能真正完全地左右他的朝臣了。他已经实权在握,他才是至高无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