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东部的项城县,是一个交通闭塞的小县。全县东西宽七十里,南北长一百一十里,地势低洼,东南尤甚。淮河的支流——颍水,从县境蜿蜒流过,雨季常常泛滥成灾,向有“泽国”之称。这里土地贫瘠,人多地少,物产不丰,经济文化十分落后。
项城县有九千多顷土地,但绝大部分为少数富家大族霸占。广大农民租种地主的土地,地租一般为收成的一半,有的甚至高达八成。农民终年辛劳,仍饥寒交迫,苦不堪言。为了生存,农民们常在夏秋收获时节,自发地联合起来,抢收地主的庄稼。豪绅地主为了“护青苗”,也组织起“保田会”。因此,境内经常发生械斗,酿成血战,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犷悍之习”“斗狠之风”。
就在项城县城东北四十余里的地方,有一个宏大的堡寨,人称“袁家寨”。它占地数十亩,寨中东、中、西并列三座三重四合院。全厚墙围护,壕沟环绕,寨前架吊桥,寨门上及四角修有炮楼,并有乡勇把守。这里生活着一个官僚地主家庭。1859年9月16日(咸丰九年八月二十日),本书主人公袁世凯就出生在这个封闭坚厚的堡寨之中。
袁世凯出生时期的袁家,占有土地四、五十顷。还开着典当铺,发放高利贷。一家三十余口,几世同堂,衣足食丰,三世簪缨,作威作福。
在洪宪时,一些御用文人曾向袁世凯上书,考证袁家远祖是三国时代袁术,近祖是明将袁崇焕,并请求袁世凯每年祭祀他们。袁术四世三公,袁崇焕位极人臣,二人皆是彪炳史册的人物,对于袁世凯来说,倒是件光耀门楣的事情。可袁世凯认为袁术是“篡汉国贼”,袁崇焕又是“乱明奸雄”,口碑不好,不愿答应。
袁世凯有史可查的祖先,可追溯到他的曾祖父那一辈。
袁世凯
袁世凯的曾祖父袁耀东,是个庠生,但不到四十岁就死了。据说是读书太用功累死的。曾祖母郭氏却比丈夫长寿得多,活到九十多岁。郭氏生有四子,长子袁树三是廪贡生,三子袁风三是庠生,四子袁重三,是个生员。官位最显赫的要数次子袁甲三(1806年-1863年),他是日后袁氏家族兴盛的奠基人。
袁世凯的叔伯爷爷袁甲三,凭着剿杀捻军的赫赫战功,成为河南、江苏、安徽三省的军务督办,皇帝曾多次传旨嘉奖,在地方和朝廷,都备受推崇,显赫一时。虽然袁世凯出生还不到五年,这位老爷就撒手而去,但他对袁世凯日后的飞黄腾达,在家族门第、财力、权势、官场故旧等各方面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袁世凯的家族给他提供了另外一个机遇,对他日后的命运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袁世凯的叔父袁保庆,军人出身,靠办团练起家,追随袁甲三屠杀捻军多年,因足智多谋,屡建战功,而深得河南团练毛昶和巡抚张之万的赏识。遗憾的是,其夫人牛氏久婚不孕,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不到满月便夭折了。一日,牛氏正奶水肿胀难受时,恰好见到因缺少奶水、嗷嗷待哺的世凯,便抢过来解开衣服,让他吃了一个饱。从此,这个缺奶的孩子一见牛氏,便扑向怀中,依恋不去。正由于失子痛心的牛氏不禁心动:“这孩子既然与我有缘,不如让我来养吧”。从此,袁世凯有了新的爹娘,黄瘦的小脸也逐渐胖起来。从这个时候开始,袁世凯好像就确立了生活和为人的准则,这个准则几乎伴随了他一生——只要有奶便是娘。
1866年(同治五年),捻军势力北移,河南一带兵事稍息。戎马半生的袁保庆,奉旨以知府赴任山东济南补用。年届四十的袁保庆仍无子嗣,袁父便将世凯正式过继给袁保庆。
袁世凯时年七岁,随嗣父赴任济南、南京等地,领略了大城市的繁华,也熟悉了官场上的事故人情,大大开拓了自己的眼界。
袁保庆非常重视袁世凯的教育,在济南时请了名举人王志清做他的启蒙老师,在南京时请的家塾先生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举人。袁世凯自幼聪明,但读书不用功,而偏好拳脚,塾师也乐得因材施教,做个顺水人情,就每天教他习武。袁保庆将自己几十年的带兵心得、官场经验编为一书,名之为《自缲琐言》,有空闲时,便以此书为课本,向袁世凯传授自己的人生体验。总之,少年时期的袁世凯,作为官宦世家子弟,受过良好的教育,同时封建大家庭和官场生活的耳濡目染更给了他一种实际的人生教育,使之逐渐历练出一身圆熟的事故人情。
1873 年7月,袁保庆因患霍乱,在南京去世,十四岁的袁世凯随嗣母牛氏扶柩还乡。次年,在西北左宗棠处帮办军务的另一位堂叔袁保恒回乡省亲,认为这个侄子是个可造之才,应该出去见见世面,所以在返回西北时将袁世凯带在身边,加意培养。以后几年中,袁保恒调任北京、河南时,袁世凯都随行在他身边。尽管袁世凯自小就不喜欢八股制艺的学问,但在堂叔的严格督责下,还是把四书五经读得很熟,对作八股文章则还是不得其门,缺乏灵气。
袁保恒两代进士,也希望侄儿走这条光宗耀祖的仕进之路,所以在京任职期间,遍聘名师,期望袁世凯读书上进。请举人谢廷萱教其作文,举人周文溥教其作诗,进士张星炳教其写字。但世凯的另一堂叔袁保龄(当时在京任内阁中书)则看出他在学问上“资分并不高,而浮动非常”。俗话说,从小看到老。的确,尽管出身于世代耕读的名门显宦之家,自幼便一直受到名师的调教,袁世凯的资质却不在于学问,而在于事功。袁保恒在京任刑部侍郎时,工作繁忙,常教袁世凯在读书之余帮办公务。袁世凯当年随嗣父学得的官场经验由此派上了用场。
他办事干练,颇得两位堂叔的欢心,夸奖他“办事机敏”,是“中上美材”。所以袁保恒在奉调河南帮办赈灾事务时,就有意带他同行,“有密要事案,均令往查,并参佐一切”,多方培养、历练他的从政才干。
1878 年8月,袁保恒因感染时疫,病逝于开封任上。袁世凯失去庇荫,返回了项城老家。袁世凯曾于1876年返回河南乡试不第,在乡完婚,娶妻于氏。此年返乡,适逢四世同堂的袁氏家族分家,家产按袁世凯父辈的人数分割为十二股,袁世凯作为惟一的嗣子,获得了袁保庆名下的丰厚家产,从此自立门户,成为一家之主。此时的袁世凯虽年仅十九,但足迹已遍布江南塞北、通都大邑,见识之广,在当地可以说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已不可能安于现状,过安安静静的乡绅生活了。袁家在陈州有一所大宅,袁世凯不愿过乡居的乏味生活,举家迁居于此。是年,他的长子袁克定出生。
起初,袁世凯不想辜负父辈对他的期望,仍打算走科举入仕的道路,所以在家读书,准备再考。由于此时他已自立家门,不再有长辈们的管束,所以着实放纵了自己一阵子。“居家多暇,嗜酒好骑马,日饮数斗,驰骋郊原,又喜为人捉刀”,一副倜傥不羁的世家公子模样。袁氏为当地高门,袁世凯又是见过大世面的富家公子,而且“性任侠,喜为人鸣不平。慷慨好施与,以善为乐,寒士多依为生,士绅推戴,负一郡望”,故而很自然地在身边聚集起一批文人学子。为此,袁世凯办起了“丽泽山房”和“勿欺山房”两个文社,袁“主其事,捐资供给食用。”袁还与陈州知府吴重熹约为“诗酒友”,过了一段诗酒留连的悠闲日子。1879年,袁世凯的姑丈张向宸办理河南赈捐,委托他“分办陈州捐务”,袁世凯办得非常出色,“集款独巨”。为此,张将袁保恒生前的捐款,为他捐了一个从七品的“中书科中书”的虚衔以资奖励。当年秋天的乡试,踌躇满志的袁世凯再入闱场,却不料再次落榜。
袁世凯自幼受教于名师,见多识广,人情练达远过于本地士子,他对此也很自负。然而此次秋闱,他主持的文社中有两人中举,他自己却又名落孙山,感到十分丢脸。于是“倾箧举所作诗文付之一炬,曰:‘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乌能龌龊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耶!’”颇有汉代班超投笔从戎的气概。袁世凯决意北上京都,以自己的官场经验和父辈们的人际关系谋取前程。可他居乡二年,不事生产,坐吃山空,家产挥霍。
李鸿章
了大半。为筹措进京活动的川资,不得不向亲友借钱。到京后遍访父辈们的门生故旧,试图谋个一官半职,结果官没谋到,钱却花光了,还是靠了故交徐世昌的资助,袁世凯才有了回乡的路费。这一段经历使他看到了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也使他的头脑冷静、现实起来。后来在得到一封写给李鸿章的荐书时,他经过一番权衡,感到自己无位无名无财,在李鸿章人才济济的幕府中很难出头,便断然放弃了这个机会,决心弃文从武,投奔嗣父的好友,督办山东海防的吴长庆。
吴长庆(1834-1884),字筱轩,安徽庐江人。其父吴廷香有文名,是当地的绅士,受命办理庐江团练,1854年太平军攻破庐江时战死。庐江被围困时,吴廷香派遣吴长庆到宿州向身兼督办安徽团练大臣的清军统帅袁甲三求救,当时袁保恒、袁保庆俱在军中效力,袁甲三对是否援救庐江犹豫不决,问计于子侄。袁保庆力主增援,袁保恒则坚持不能分兵,二人争执不下,致使耽延时日,庐州城破,吴廷香死节。吴长庆愤而与袁保恒断交,与袁保庆则“订兄弟之好”。后来袁保庆为官南京时,驻扎在浦口的吴长庆与他时相过从,感情非常好。袁保庆患霍乱突然病逝,吴渡江视殓,抚柩痛哭,帮助料理丧事。由于吴与袁保庆的特殊情谊,吴定能对其挚友的惟一嗣子另眼相看,格外照顾,这是袁世凯算计之中的。且此时的吴长庆已是官居一品,是主持淮系的大将,深受李鸿章的信任和倚重。吴长庆还以礼敬士大夫闻名天下,其幕府中多一时名士,被目为儒将。以这位父执作靠山,仕途的顺利发达可以预期。这确实是袁世凯的最佳选择。
1882年6月,朝鲜发生壬午兵变,当时袁世凯正在吴长庆的庆军营中,庆军被派往朝鲜平定叛乱,袁世凯也随军前往。朝鲜之行是袁世凯一生军事政治生涯的起点,在朝鲜袁世凯初步展示了他的政治才华。
当时朝鲜京城的5000名士兵,因为很久没发军饷,一再向朝廷请求发放欠饷未果,此时朝鲜皇帝的生父大院君李昰应借机煽动,于是士兵发动叛乱,军民附和者很多。这就是壬午兵变。
7月初,乱兵闯入宫中要杀当政的闵妃,闵妃易装而逃。乱兵转而纵火焚烧日本使馆,日本公使逃到仁川。
李昰应借乱军赶走闵妃后,重掌政权。朝鲜的专使金允植向清廷求援,当时正逢李鸿章母丧丁忧,由淮军大将张树声署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总理衙门召张树声和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商议,决定派吴长庆率部到朝鲜平乱。
9月19日,吴长庆奉命到天津接受任务,回到军营中立刻和幕僚张謇等人为大军出发做准备。当时正值乡试,大部分幕僚都回乡迎考。张謇因为屡试落第,不想再考,就没有回乡参加考试,吴长庆希望袁世凯参加科举,回乡备考,但袁世凯早已焚书发誓再不进考场。他倒是对前往朝鲜很有热情,却不好将这种有违当时正统思想的想法告诉这位盟叔。
知徒莫如师,倒是吴长庆的幕僚,教过袁世凯诗文的张謇见袁世凯对于读书写文章不上心,但是办事却颇为老练,就在一旁向吴长庆建议:“慰亭(袁世凯)仓促应考,把握不大,却是办事的好手,不如让他帮我办办出发朝鲜的杂务,以资历练”。吴长庆同意了。
张謇当即派袁世凯去采购各种行军应用的物品。大军开拔在即,张謇给了袁6天期限。袁世凯正要一展才干,风风火火地忙了3天,就把一应军需物品采买齐备,吴长庆见这个世侄果然有些办事能力,也很高兴。
临行前,张謇等又向吴长庆推荐袁世凯到前敌营务处,负责军需供应和勘探行军路线,吴长庆欣然应允。
袁世凯时年23岁,他已经感觉到朝鲜之行对自己的重要,在他临行前写给其兄的信中可以窥见一斑:“弟限于资格,中原难期大用。抵高丽,能握兵权……既建功业,不愁朝王李熙之不我用”。可见当时还委身下僚的袁世凯确实野心勃勃,他虽然还只是一名下级军官,但是从他对入朝军事行动的分析、预测,已经显露出他非同一般的雄谋大略。
在这封家书中,袁世凯已经计划好了入朝首先要做的两件事:首先是“整军经武”,不让“小邦所轻视”;其次“削平内乱,恢复朝政,执大院君而囚之”。
他还极自信地写道:“李熙,庸主耳,无能为,夺其政权归我掌握,犹反手也”。就是统率大军的吴长庆都不敢这样想。
既然胸怀大志,袁世凯果然表现出非同于一般纨绔子弟的吃苦耐劳。
出征前,袁世凯奉吴长庆之令到天津拜见张树声,与其协商调军及粮草运输之事,返回烟台后又和丁汝昌一起先行奔赴朝鲜,在沿海一带乘坐舢板勘察地形,落潮的时候,小舢板搁浅在浅滩上,两人赤着脚踩着沙石上岸。沙石粗砺,两人的腿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丁汝昌见袁世凯一介纨绔子弟,居然能熬得了这样的苦,感叹道:“纨绔少年,亦能若是耶!”
8月23日,运载庆营的运兵船,从山东登州港启锚,扬帆向对岸的朝鲜驶去。
两天后,船队抵达朝鲜。吴长庆命令一营士兵充当先锋队抢滩头登陆。但是该营官兵未战先怯。营官称士兵大多晕船,请求先休息一晚探明虚实再战。
吴长庆在清军中素有猛将之称,闻言火冒三丈,立刻将这个营官训斥一顿,袁世凯正好站在旁边,他一看这正是自己出头的好机会,立刻主动请战,吴长庆马上命令袁世凯取代那个营官。
袁世凯整顿了一下士兵,立即开始登陆。吉人自有天相,袁世凯带兵登陆,岸上只有几十个朝鲜士兵,一见大清的船队,立刻排队迎候,哪有心思抵抗,袁世凯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任务,他顿时在军中声名鹊起。
清军入朝以后,士兵因为远离本土,于是纵情奸淫劫掠,朝鲜人民不堪其苦,当地士绅找到吴长庆申述,吴长庆非常恼火,袁世凯又主动请缨,愿意担当整顿军纪之任。吴当即颁给令箭,委派袁世凯全权督查军纪。
其实早在清军入朝之后,袁世凯眼见军纪败坏,曾向吴长庆报告过:“王朝勘乱,纪律若斯,遗笑藩邦,玷污国体,帅其勉旃,我请从此辞矣”。
吴长庆也觉得在异国军纪如此败坏有损大清声威,于是对袁世凯信誓旦旦地说:“汝放手为我约束,有听谗谤者,非吴氏子孙!”
也是该袁世凯建功,当天晚上,又有当地士绅来营中向吴长庆诉苦,说清军士兵又去民间抢劫。吴长庆当即把袁世凯召来询问。
袁世凯回答:“刚才我已请出大帅的令箭,在军营外将为首的7人正法,请大帅验明首级”。说着,命人拎着7个人头进帐。
吴长庆没想到袁世凯如此雷厉风行,连声称赞袁世凯:“好孩子,好孩子,你不愧是将门虎子!将门虎子!”
袁世凯通过这几件事得到吴长庆的信任,就把军营中的内务杂事交给袁世凯处理。
袁世凯整肃军纪的时候,就连吴长庆的面子都不给。吴长庆曾经提醒军中自己的亲戚故友要遵守军纪,否则落在袁慰亭的手里,就连他自己都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