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庵后面怎么会还有个土地庙?土地庙怎么会有个地窖?
丁喜眼睛里带着种思索的表情,注视着神案下的石板,喃喃道:“这个尼姑庵里面,以前一定有个花尼姑,才会特地盖了个这么样的土地庙。”
邓定侯忍不住问:“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在尼姑庵里没法子跟男人幽会,这里却很方便。”
邓定侯笑了:“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丁喜并不谦虚:“我知道的事本来就不少。”
邓定侯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丁喜道:“不知道。”
邓定侯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
他微笑着,用手拍了拍丁喜的肩,又道:“所以我劝你最好学学那老乌龟,偶尔也装装傻。”
邓定侯道:“那么你就会发现,这世界远比你现在所看到的可爱得多了。”
地窖果然就在神案下。
他们掀开石板走进去,阴暗潮湿的空气里,带着种腐朽的臭气,刺激得他们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们睁开眼,第一样看见的,就是一张床。
地窖很小,床却不小,几乎占据了整个地窖的一大半。
邓定侯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小子果然没有猜错。”
有两件事丁喜没有猜错——地窖里果然有张床,床上果然有个人,这个人果然是苏小波。
他的人已像是粽子般被捆了起来,闭着眼似已睡着,而且睡得很熟,有人进了地窖,他也没有张开眼睛。
“他睡得简直像死人一样。”
“像极了。”
丁喜的心在往下沉,一步蹿了过去,伸手握住了苏小波的脉门。
苏小波忽然笑了。
丁喜长长吐出口气,摇着头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子很好玩?”
苏小波笑道:“我也不知道被你骗过多少次,能让你着急一下也是好的。”
丁喜道:“你自己一点都不急?”
苏小波道:“我知道我死不了的。”
丁喜道:“因为岳麟是你大舅子?”
苏小波忽然不笑了,恨恨道:“若不是因为我有他这么样一个大舅子,我还不会这么倒霉。”
丁喜道:“是他把你关到这里来的?”
苏小波道:“把我捆起来的也是他。”
丁喜笑道:“是不是因为你在外面偷偷地玩女人,他才替他的妹妹管教你?”
苏小波叫了起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宝贝妹妹是个天吃星,我早就被她掏空了,哪有力气到外面来玩女人!”
丁喜道:“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子修理你?”
苏小波道:“鬼知道。”
丁喜眨了眨眼,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你杀了万通。”
苏小波又叫了起来,道:“他死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喝牛鞭汤,听见他的叫声,才赶出来的。”
丁喜道:“然后呢?”
苏小波道:“我已经去迟了,连那个人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丁喜眼睛亮起,道:“那个什么人?”
苏小波道:“从万通屋里冲出来的人。”
丁喜道:“你虽然没有看清楚,却还是看见了他?”
苏小波道:“嗯。”
丁喜道:“他是个什么样身材的人?”
苏小波道:“是个身材很高的人,轻功也很高,在我面前一闪,就看不见了。”
丁喜目光闪动,指着邓定侯道:“你看那个人身材是不是很像他?”
苏小波上上下下打量了邓定侯两眼,道:“一点也不像,那个人最少比他高半个头。”
丁喜看着邓定侯,邓定侯也看了看丁喜,忽然道:“姜新和百里长青都不矮。”
丁喜道:“可惜这两个人一个已病得快死了,一个又远在关外。”
邓定侯的眼睛也有光芒闪动,沉吟着道:“关外的人可以回来,生病的人也可能是装病。”
苏小波看着他们,忍不住道:“你们究竟在谈论着什么?”
丁喜笑了笑,道:“你这人怎么愈来愈笨了?我们说的话,你听不懂,别人对你的好处,你也看不出。”
苏小波道:“谁对我有好处?”
丁喜道:“你的大舅子。”
苏小波又叫了起来,道:“他这么样修理我,难道我还应该感激他?”
丁喜笑道:“你的确应该感激他,因为他本该杀了你的。”
苏小波怔了一怔,又道:“为什么?”
丁喜道:“你真的不懂?”
苏小波道:“我简直被弄得糊涂死了。”
丁喜道:“那么你就该赶快问他去。”
苏小波道:“他的人在哪里?”
丁喜手一指道:“就在前面陪着一个死人、两个尼姑睡觉。”
黄昏,后院里更阴暗,屋子里也没有燃灯。
死人已不会在乎屋子里是暗是亮。被点住穴道的人,就算在乎也动不了。
苏小波喃喃道:“看来我那大舅子好像真的睡着了。”
丁喜微笑道:“睡得简直就跟死人差不多。”
说到“死人”两个字,他心里忽然一跳,忽然一个箭步蹿过去,撞开了门。
然后他自己也变得好像个死人一样,全身上下都已冰冷僵硬。
屋子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那对百炼精钢打成的日月双枪,竟已被人折断了,断成了四截,一截钉在棺材上,两截飞上屋梁,还有一截,竟钉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但他致命的伤口却不是枪伤,是内伤,被少林神拳打出来的内伤。
大力金刚的伤痕也一样。
陈准、赵大秤,都是死在剑下的。
一柄很窄的剑,因为他们眉心之间的伤口只有七分宽。
江湖中人都知道,只有剑南门下弟子的佩剑最窄,却也有一寸二分。
愈窄的剑愈难练,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用过这么窄的剑。
邓定侯看着岳麟和五虎的尸身,苦笑道:“看来这两个人又是被我杀了的!”
丁喜没有开口,眼睛一直瞬也不瞬地盯着陈准和赵大秤眉心间的创伤。
邓定侯道:“这两个人又是被谁杀了的?”
丁喜道:“我。”
邓定侯怔了怔,道:“你?”
丁喜笑了笑,忽然一转身,一翻手,手里就多了柄精光四射的短剑。
一尺三寸长的剑,宽仅七分。
邓定侯看了看剑锋,再看了看陈准、赵大秤的伤口,终于明白:“那奸细杀了他们灭口,却想要我们来背黑锅。”
丁喜苦笑道:“这黑锅可真的不小呢!”
邓定侯道:“他先杀了万通灭口,再嫁祸给我,想要你帮着他们杀了我。”
丁喜道:“只可惜我偏偏就不听话。”
邓定侯道:“所以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你也拉下水。”
丁喜道:“岳麟的嘴虽然稳,到底是比不上死人。”
邓定侯道:“所以他索性把岳麟的嘴也一起封了起来。”
丁喜道:“岳麟的朋友不少,弟兄更多,若是知道你杀了他,当然绝不会放过你。”
邓定侯道:“他们放不过我,也少不了你。”
丁喜叹道:“我们在这里狗咬狗,那位仁兄就正好等在那里看热闹,捡便宜。”
苏小波一直站在旁边发怔,此刻才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这位仁兄究竟是谁?”
丁喜道:“是个天才。”
苏小波道:“天才?”
丁喜道:“他不但会模仿别人的笔迹,还能模仿别人的武功,不但会用我这种袖中剑,少林百步神拳也练得不错,你说他是不是天才?”
苏小波叹道:“看来这个人真他妈的是个活活的大天才。”他突然想起一个人,“小马呢?”
丁喜道:“我们现在正要去找他。”
苏小波道:“我们?”
丁喜道:“我们的意思,就是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找他。”
苏小波道:“我不能去,我至少总得先把岳麟的尸首送回去,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我大舅子。”
丁喜道:“不行。”
苏小波怔了怔,道:“不行?”
丁喜道:“不行的意思,就是从现在起,我走到哪里,你也要跟到哪里。”
他拍着苏小波的肩,微笑道:“从现在起,我们已变得像是一个核桃里的两个仁,分也分不开了。”
苏小波吃惊地看着他,道:“你有没有搞错?我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相公。”
丁喜笑道:“就算你是相公,我对你也没什么兴趣的。”
苏小波道:“那么你跟我这么亲干吗?”
丁喜道:“因为我要保护你。”
苏小波道:“保护我?”
丁喜道:“现在别的人死了都没关系,只有你千万死不得。”
苏小波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只有你一个人见过那位天才凶手,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证明,岳老大他们并不是死在我们手里的。”
苏小波盯着他看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要我跟着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
丁喜道:“为什么?”
苏小波眨了眨眼,道:“因为我老婆会吃醋的。”
到过杏花村的人,都认得老许,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这个人好吃懒做,好酒贪杯,以红杏花的脾气,就算有十个老许也该被她全都赶走了。
可是这个老许却偏偏没有被她赶走。
他只要有了六七分酒意,就根本没有把红杏花看在眼里。
若是有了八九分酒意,他就会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到这里来做伙计,只不过是为了要隐姓埋名,不再管江湖中那些闲事。
据说他真的练过武,也当过兵,所以他若有了十分酒意,就会忽然发现自己不但是个大英雄,而且还是位大将军。
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将军,站在他面前的丁喜,只不过是他部下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丁喜已进来了半天,他只不过随随便便往旁边凳子上一指,道:
“坐。”
将军有令,小卒当然就只有坐下。
老许又指了指桌上的酒壶,道:“喝。”
丁喜就喝。
他实在很需要喝杯酒,最好的是喝上个七八十杯,否则他真怕自己要气得发疯。
他们来的时候,小马居然已走了,那张软榻上只剩下一大堆白布带——本来扎在他身上的白布带。
看到这位大将军的样子,他也一定问不出什么来的。
但他却还是不能不问:“小马呢?”
“小马?”
大将军目光凝视着远方:“马都上战场去了,大马小马都去了。”
他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前方的战鼓已鸣,士卒们的白骨已如山,血肉已成河,我却还坐在这里喝酒,真是可耻呀,可耻!”
邓定侯和苏小波都看得怔住,想笑又笑不出,丁喜却已看惯了,见怪不怪。
老许忽又一拍桌子,瞪着他们,厉声道:“你们身受国恩,年轻力壮,不到战场上去尽忠效死,留在这里干什么?”
丁喜道:“战事惨烈,兵源不足,我们是来找人。”
老许道:“找谁?”
丁喜道:“找那个本来在后面养伤的伤兵,现在他的伤已痊愈,已可重赴战场了。”
老许想了想,终于点头道:“有理,男子汉只要还剩一口气在,就应该战死沙场,以马革裹尸。”
丁喜道:“只可惜那伤兵已不见了。”
老许又想了想,想了很久,想得很吃力,总算想了起来:“你说的是马副将?”
“正是。”
“他已经走了,跟梁红玉一起走的。”
“梁红玉?”
“难道你连梁红玉都不知道?”大将军可光火了,“像她那样的巾帼英雄,也不知比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小伙子强多少倍,你们还不惭愧?”
他愈说愈火,拿起杯子,就往丁喜身上掷了过去,幸好丁喜溜得快。
邓定侯和苏小波的动作也不慢,一溜出门,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丁喜的脸色,却好像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他三百两银子没还一样。
苏小波笑道:“马副将,小马居然变成了马副将?他以为自己是谁?是岳飞?”
丁喜板着脸,就好像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他四百两银子。
苏小波终于看出了他的脸色不对:“你在生什么气?生谁的气?”
邓定侯道:“梁红玉。”
苏小波道:“他又不是韩世忠,就算梁红玉跟小马私奔了,也用不着生气。”
邓定侯道:“这个梁红玉并不是韩世忠的老婆。”
苏小波道:“是吗?”
邓定侯道:“是王大小姐的老搭档。”
苏小波诧异道:“霸王枪王大小姐?”
邓定侯点点头,道:“他不喜欢王大小姐,所以也不喜欢这个梁红玉了。”
苏小波道:“可是小马却跟着这个梁红玉私奔了。”
邓定侯道:“所以他生气。”
苏小波不解道:“小马喜欢的女人,为什么要他喜欢?他为什么要生气?”
邓定侯道:“因为他天生就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马车还等在外面。
赶车的小伙子叫小山东,脾气虽然坏,做事倒不马虎,居然一直都守在车上,连半步都没有离开。
苏小波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丁喜板着脸,忽然出手,一把就将赶车的从上面揪了下来。
他并不是想找别人出气。
邓定侯立刻就发觉这赶车的已不是那个说话总是像抬杠的小山东了。
“你是什么人?”
“我叫大郑,是个赶车的。”
“小山东呢?”
“我给了他三百两银子,他高高兴兴地到城里去找女人了。”
丁喜冷笑道:“你替他来赶车,却给了他三百两银子,叫他去找女人,他难道是你老子?”
大郑道:“那三百两并不是我拿出来的。”
丁喜道:“是谁拿出来的?”
大郑道:“是城里状元楼的韩掌柜叫我来的,还叫我一定要把你们请到状元楼去。”
丁喜看看苏小波。
苏小波道:“我不认得那个韩掌柜。”
丁喜又看看邓定侯。
邓定侯道:“我只知道两个姓韩的,一个叫韩世忠,一个叫韩信。”
丁喜什么话都不再说,放开了大郑,就坐上了车。
“我们到状元楼去?”
“嗯。”
到了状元楼,丁喜脸上的表情,也像是天上忽然掉下一块肉骨头来,打着了他的鼻子。
他们实在想不到,花了一千两银子请他们的客人,竟是前两天还想用乱箭对付他们的王大小姐。
王大小姐就像是已变了个人,已经不是那位眼睛在头顶上,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王八蛋的大小姐,更不是那位带着一丈多长的大铁枪,到处找人拼命的女英雄。
她身上穿着的,虽然还是白衣服,却已不是那种急装劲服,而是件曳地的长裙,料子也很轻,很柔软,衬得她修长苗条的体态更婀娜动人。
她脸上虽然还是没有胭脂,却淡淡地抹了一点粉,明朗美丽的眼睛里,也不再有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看着人的时候,甚至还会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女人就应该像个女人。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若想征服男人,绝不能用枪的。
——只有温柔和微笑,才是女人们最好的武器。
——今天她好像已准备用出这种武器,她想征服的是谁?
邓定侯看着她,脸上带着酒意的微笑。
他忽然发现这位王大小姐非但远比他想象中更美,也远比他想象中更聪明。
所以等到她转头去看丁喜时,就好像在看着条已经快要被人钓上钩的鱼。
丁喜的表情却像是条被人踩疼了尾巴的猫,板着脸道:“是你?”
王大小姐微笑着点点头。
丁喜冷冷道:“大小姐若要找我们,随便在路上挖个洞就行了,又何必这么破费?”
王大小姐柔声道:“我正是为了那天的事,特地来向两位赔罪解释的。”
丁喜道:“解释什么?”
王大小姐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卷起了衣袖,用一双纤柔的手,为苏小波斟了杯酒。
“这位是——”
“我姓苏,苏小波。”
“饿虎岗上的小苏秦?”
苏小波道:“不敢。”
王大小姐道:“那天我没有到熊家大院去,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还得请你们原谅。”
苏小波笑道:“我若是你,我也绝不会去的。”
王大小姐道:“哦?”
苏小波道:“一个像王大小姐这样的美人,又何必去跟男人舞刀弄枪,只要大小姐一笑,十个男人中已至少有九个要拜倒在裙下了。”
王大小姐嫣然道:“苏先生真会说话,果然不愧是小苏秦。”
丁喜冷冷道:“若不会说话,岳家的二小姐怎会嫁给他?”
王大小姐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早就听说岳姑娘是位有名的美人儿了。”
苏小波叹了口气,道:“也是条有名的母老虎。”
王大小姐道:“既然如此,我劝苏先生还是赶快回去的好,不要让尊夫人在家里等着着急。”
她含笑举杯,柔声道:“我敬了苏先生这一杯,苏先生就该动身了。”
她笑得虽温柔,可是只要不太笨的人,都应该听得出她这是在下逐客令。
苏小波不笨,一点也不笨。
他看了看王大小姐,又看了看丁喜,苦笑道:“其实我也早就想回去了,只可惜有个人一直都不肯放我走。”
丁喜道:“这个人现在已改变了主意。”
苏小波眨了眨眼,道:“他怎么会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的?”
丁喜道:“因为他很想听听王大小姐要解释的是什么事?”
苏小波喝干了这杯酒,站起来就走。
邓定侯忽然道:“我们一起走。”
苏小波道:“你……”
邓定侯笑了笑,道:“我家里也有条母老虎在等着,当然也应该赶快回去才对。”
丁喜道:“不对。”
邓定侯道:“不对?”
丁喜道:“现在我们已经被一条绳子绑住了,若没有找出绳上的结,我们谁也别想走出这里。”
邓定侯已站起来,忽然大声道:“杀死万通他们的那个天才凶手,究竟像不像我?”
苏小波道:“一点也不像。”
邓定侯道:“他是不是比我高得多?”
苏小波道:“至少高半个头。”
邓定侯道:“你有没有搞错?”
苏小波道:“没有。”
邓定侯这才慢慢地坐下。
苏小波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走了?”
邓定侯点点头,道:“只不过你还要千万小心保重。”
苏小波笑道:“我明白,我只有一个脑袋,也只有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