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拿过药盒边看边想。自从夏雪走后,排练室就没有来过其他人,药盒肯定是夏雪留下的。百忧解?抑郁症?这抑郁症不是就是神经病嘛!小雪平时看起来很正常啊,心肠也好,怎么会得这种病啊。团里要是知道她有这个病肯定不会让她出国演出了。不行,她不能告诉小蕾。
梅姨装出一脸无辜:“一上午我都在这里,没有看到有什么人来过啊!”她现在虽然嗓子不能唱了,但脸还没瘫,演戏她还是在行的。
这就奇怪了,没人来过怎么会有盒药在这里呢?她昨天下午过来的时候都没有看到这里有药盒啊。小蕾拿着药盒正发愁呢,“吱,吱,吱……”虫子叫了起来。小蕾回过头来看了看镜前的虫盒,“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梅姨,我知道这盒药是谁的了!”
小蕾拿着药盒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留下梅姨独自坐在练功毯上发愁。做戏子的命就是苦啊,怎么办呐,这下小雪这孩子的前途全毁了。没叹几声,她又在练功毯上睡着了。
老团长是被小蕾一个电话叫回来的。小蕾在电话里说她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关系到这次出国演出的事情,也关系到团里的声誉,她请老团长今天一定要到团里来,再不过来的话就来不及了。
团长看了看夏雪又看了看药盒,他原本以为夏雪见到药盒之后会有些反应,但现在看来她好像还在装糊涂嘛,凭他在剧团四十年的工作经验,戏子这点爱装爱演的毛病他还没摸透么?这会儿她想演,他可没时间陪她当傻子,一会看完彩排他还要去幼儿园接孙子呢。团长把药盒拿回到手里,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哎,小雪啊,你有这个病,我也是刚刚知道。为了不影响演出质量,团里刚决定换角。你的角色由小蕾顶上。也好,趁这个时候,你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他把说话的节奏控制得很好,松弛有度,恩威并重,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合情合理。
听完,夏雪的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她觉得脚下踩着的木地板好像被人冷不防地抽走了,她就这样毫无防范地从二楼掉到了一楼。应该说掉得更深,也许她现在已经掉进了漆黑的坟墓。不然,眼前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呢?
几秒钟之后,团长的脸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团长,抑郁症不是神经病啊!”她急忙解释道。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准确,但医生就是这么告诉她的。医生说,抑郁症和大家所说的神经病虽然都属于精神疾病,但不同的是抑郁症患者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而神经病患者是没法控制自己的,也就是大家所说的疯子。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
老团长和大多数人一样,他认定了抑郁症就是疯病。
“夏雪,我们也是为你好,你什么时候全好了,什么时候回来嘛。”他继续劝道。
“团长!”
老团长见夏雪不肯妥协也懒得再跟她好言相劝了,他挥了挥手示意夏雪出去。
夏雪垂着双手,长长的水袖贴着地板,像极了戏剧中皇上赐死用的几尺白绫。是啊,对她来说,活着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了,现在如果去不成美国,她哪里还有机会找姐姐。在死之前她唯一的心愿是和姐姐再见一面,可没见到姐姐之前她还不能死,她要为自己的死刑做最后的辩护。
“团长,我十七岁进团,十年了,好不容易才等到这次出国演出的机会,您不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啊。”夏雪跪下求他。
老团长从老板椅上跳了起来。他当了快三十年的团长,混到今天要是连一个人的去留都决定不了,他还算什么一团之长?还如何在其他演员面前树立威信?
“夏雪!前两个月,二团的小生张坤就是得了你这个病跳楼死的,你要是突然没了,我的演出该怎么办?你啊,真不懂事!”老团长终于失去耐心了,他用近乎吼叫的语气把这些话说完之后便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夏雪捧起药盒,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夏雪用水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黑色的眼线混着红色的胭脂落在了白色的水袖上,触目惊心。水袖本来应该是不染风尘、纯洁无瑕的,现在它成了一块污糟的抹布,这能怨谁。它应该怨它自己,怨命……泪水越流越多,水袖越擦越脏,哭着哭着,她又晕了过去。
对于social animal(社交动物)来说,上海确实要比洛杉矶好玩多了,这里有各式的酒吧,各种肤色的hot girl(辣妹),不管喜欢什么类型的,准能找到合意的,而且玩不腻,因为在玩腻之前总会有新的酒吧出来,有了新的场地自然会吸引一些新鲜的面孔。不像洛杉矶,最热闹的酒吧街就好莱坞那边的几条,酒吧里来来去去的总是那么几张熟悉的面孔。除此之外,在上海混酒吧的人大部分还都能说上几句英文,这对于老外来说就更happy(开心)了,喝多了,话也就多了,话多了之后总会想找人聊几句,发发酒疯。可是如果他说的你听不明白,你说的他也不懂,那有什么意思。不过,语言对Ben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的中文好到可以在上海当中文老师了。
“先生,您的酒来了。”一个衣着时尚的服务生毕恭毕敬地把一杯红酒端到Ben的面前。
“谢谢,我住5302房,酒单我签在房费里,这是你的小费。”Ben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小费递给服务生。
他举起酒杯往外看去,此时黄浦江两岸的霓虹灯在他的眼底如多米诺骨牌一般逐个亮了起来。三年前他过来的时候,陆家嘴这里还没有国金中心也没有这家五星级的酒店。上海的变化真快,快到他感觉自己都追不上了。他喝了一口酒,把目光从浦东移向浦西,记得Helen说过她小时候呆过的孤儿院是在浦西的,她妹妹有可能还住在浦西吧,那边的万家灯火中有没有一盏灯是她家的呢?
灯亮了,酒吧里的音乐也响了起来,欧巴江南style,欧巴江南style,又是这首歌。从洛杉矶到上海,他觉得这首歌似乎黏着他不放,他走到哪里这首歌就放到哪里。这真是一首有魔法的神曲。不然它怎么会跟踪人,怎么能创造出无数个不可思议来呢?
听这首歌的人中绝大部分是不懂韩语的,歌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不知道,但就是喜欢听。不只是听,世界各地的人们还争相模仿起歌手自创的骑马舞,跳得不亦乐乎。他看过超过十多个不同版本的骑马舞,这中间有菲律宾监狱的犯人版,有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士兵版,有英国贵族学校的学生版,有好莱坞明星版,甚至还有联合国主席版。这首歌在YOUTUBE上有超过十二亿的点击率。目前全球差不多有七十亿人口,这就是说有可能每七个人中至少有一个人听过这首歌。也因为这首歌,歌手父亲公司的股票一夜间翻了五倍。
人的听觉是最没主见的,一些不喜欢的歌,哪怕再难听,听多了,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哼起来。sexy lady,sexy lady……Ben跟着他熟悉的英文部分小声地哼了起来。嘴里一边哼手里还一边打着节拍。他的手在吧台上起来,落下。落下,起来。
“帅叔叔,可以请我喝杯酒吗?”一个女人的声音伴着吵闹的音乐传到他耳朵里。
叔叔?他停下口中的曲子和手里的节拍。以前他来上海的时候,酒吧里跟他搭讪的女孩都是叫他帅哥的。怎么没几年就成叔叔了?他条件反射似的看向吧台前面的玻璃镜,镭射灯晃在玻璃镜上,让他没法看清自己的脸。他侧了侧身,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将手从耳边划向嘴角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他真的老了?还是?他往身旁看去,旁边的空位上这会儿坐着一个把胸部挤得像两座小山包似的女孩。Ben借着酒吧壁炉里的光仔细地检查着她脸部的每一个细节:眼线、腮红、唇膏、皮肤……都很sexy,除了那双藏在黑色眼影下的眼睛,一个女人可以扮成熟也可以装嫩,但眼神却骗不了人。
“服务生,给她来杯橙汁吧。”说完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在美国,买酒给未满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是违法的。小妹妹,你还不到二十岁吧?”
“帅叔叔,你看人还真准啊!呵呵,这里是上海,谁管这些啊。Do you come from the States?Great!Let’s speak English!”女孩满嘴的酒气。
“小妹妹,我来这是喝酒的,如果你想找人练习英文的话,到图书馆找比到这儿找靠谱多了。”Ben在说“靠谱”两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儿化音。他是想告诉她,他们没有必要说英文,因为他的中文也很地道,特别是在喝了酒之后。
服务生把橙汁端过来放在女孩的面前,她拿起杯子,扁了扁嘴,接着大口灌了下去。她鲜红的双唇挤压着玻璃杯,一阵超速的嚅动之后,杯子见底了,空杯子被她放到桌上,红色的唇印里应外合地留在杯口上。
要是Helen的话,一定会在喝东西前把嘴上的唇膏擦掉的。他在心里嘟囔着。本来他上来只是想在这里发会儿呆,倒倒时差。按他的经验在倒时差的第一天眼睛哪怕再睁不开也要撑到当地时间晚上十二点以后才能睡,不然,后面起码要花上一个星期才能把时差给倒回来。现在,他眼前的未成年少女、粘着唇印的空杯子,还有刚刚那声奶声奶气的帅叔叔,这些已经让他觉得无法再与这间酒吧惺惺相惜地相处下去了。他签好单,起身匆匆回房。
电视屏幕上,一个穿着红色蕾丝睡衣的女人微张着嘴巴,眼神涣散地看着她面前的男人,男人俯身过来把她压在身下,一边吻她一边把她的睡衣脱了下来,两个人赤条条地贴在了一起。男人接着吻她,从她的脖子到她高高隆起的乳房……Come on!上来就开始脱,身体还未接触就叫上了,他们真当全世界的男人都是没有性经验的处男么?他拿起遥控器正准备换台,门铃响了。Ben看了看门的方向又看了看电视屏幕,屏幕上那个光着身子的女人还在男人的身体下貌似舒服地呻吟着。
打开房门,楼上酒吧里叫他“帅叔叔”的未成年女孩正醉醺醺地靠在他的门口。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Ben问她。
“5302,呵呵,你签单的时候我看到了。”女孩子的头软塌塌地在门栏上蹭来蹭去。
Ben拍了拍脑袋,都怪自己不小心,真是自找麻烦。
“你过来不是又想找我练英文吧!”Ben有些不耐烦了。
“这么晚了,不练英文了,呵呵,不如你教教我怎么做爱吧。”说完她踮起脚尖“吧”地一口朝Ben亲了过去,Ben往后一闪,她的嘴巴落到了他的胸口上。
Ben推开她,挑起眉毛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嘴唇,胸部,大腿再到脚踝,咕噜一声,他咽了咽口水:“我房间里已经有人了,我女朋友在。”
女孩似乎不太相信,她抬起下巴往房间里面看去,不够高,她所有的视线都被Ben的身体挡住了,但房间里好像是有女人喘息的声音。房间里的这个女人也真是够贱的了,男朋友不在床上,还能叫得这么骚。女孩用力地把她的小提包打在门框上,嘴里说了声“讨厌”之后便踩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Ben回房把电视关了,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不一会他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停了下来,随后一阵敲门声远远地传来,接着他听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语调太轻,听不清楚。再接着是关门的声音,高跟鞋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一起被收进了那扇门里。外面的走廊安静下来。
还是睡不着。Ben看着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盯着天花板回忆起往事来。他记得他独自来中国的时候是十二年前,那时候上海最红的酒吧是复兴公园里的PARK97和官邸,瑞金宾馆里面的face也是一帮ABC(美国出生的中国人)经常出没的地方,那会儿二十出头的他在这边玩疯了,上海女孩,台湾女孩,日本的韩国的,吉尔吉斯坦的……在酒吧里没喝够,就带回酒店接着喝,都喝醉了也就自自然然地“溶”在了一起。翻云覆雨之后第二天醒来大家又成了互不相欠的陌生人。不过以前好像都是他主动点,今天这女孩自己送上门,他竟然把她给拒绝了。一个男人拒绝送上门来的美女,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真的老了,老到动不了了;另外一种是想为了某个心爱的女人洁身自好。他想他是第二种。
Ben把身体缩进毯子里,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明天还要去找Helen的妹妹,找人是件消耗体力的事情,再不睡明天哪来的精神去做事情。
Ben出现在孤儿院门口时,天空飘起了柳絮。纯白的柳絮薄薄地覆在刚长出不久的新叶上,像极了冬天的初雪。院子里几个七八岁大的小孩踮着脚,仰着头用手接柳絮。指甲盖大小的柳絮飞到他们的小手掌上,他们用力一抓,柳絮飞跑了,孩子们嘎嘎地笑了,笑完又把手张开,扬起头,准备去抓下一片柳絮。
孩子们玩得正疯,一个平头的小男孩发现了站在护栏外的Ben。
“叔叔,你怎么空手来的啊,给我们带的礼物呢?”小男孩走上前问道。“是呀,别的叔叔阿姨过来的时候每次都带好多玩具给我们。”另外一个小男孩也跟了过来。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Ben。是哦,他怎么空手来了。如果他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跟他们一样大,应该会非常期盼有人经常来关心关心他们,来看看他们的。最好还能带点礼物过来。
他朝他们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我给你们跳个骑马舞吧,当作送给大家的礼物好不好?”说完他摆起了骑马的姿势,嘴里唱着“欧巴江南style,欧巴江南style。”他真的是被那首歌传染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小孩们被他滑稽的动作逗得笑翻了天,一个个笑得歪歪斜斜的。穿绿色碎花裙的女孩捂住刚掉门牙的嘴,口齿不清地问:“叔叔,什么是江南丝带呢?我头上的这根发带算不算江南丝带啊?”
“是江南style,不是江南丝带,呵呵,style是一个英文单词,可以翻译成‘风格’的意思。”Ben耐心地向他们解释。
原来叔叔刚才唱的丝带并不是她头上的这种,真有趣,但江南style又是什么意思呢?她还是没有搞懂。
“那江南style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女孩追问。
“江南style就是……”话没说完,他突然把嘴闭上了。
几秒钟前,他是很有兴致把他从网上了解到的关于这首歌的所有资讯和孩子们分享的。但当他的眼睛和这几双无依无靠、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碰到一起的时候,他后悔了,他后悔不该在他们面前唱这首歌。他绝对不能告诉孩子们其实江南style是韩国有钱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歌词中的江南指的是首尔最有钱的区。那里的小朋友上的学校是韩国最好的,那里的家长如果没有雇个司机是会被人笑话的。他们还太小,对是非美丑几乎没有辨别力,告诉他们这些只会增加他们的自卑感和拜金意识,所以他决定不把江南style的真相告诉他们。
“上海算是中国的江南对不对?”Ben开始向小朋友们提问了。
“对!”
“现在天上飘着柳絮美不美?”
“美!”
“这就是江南style啊!”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