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从草丛里冒出头来,走到海棠身边,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伸出毛糙的舌头添了一下她的手。
那天,看着满面泪痕,袖子上还渗着血的海棠,墨阳有了心疼的感觉。他以为这仅仅是因为朋友受到了伤害,从而产生的疼惜。却不知,他们那所谓的孩子间的友谊早已慢慢变化、发酵,转变成了别的,逐渐渗透到了骨子里,成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喝了药,加之身体虚弱,睡得极熟,被吵醒之后,也因怕被人发现故而并没有出去,自然也没有听清楚尹家众人争吵的内容。他对于这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是看到海棠母女的惨状,忍不住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他没有问海棠怎么回事,只是对这世间的苦难更多了一分了解,联想到自己,心中就更多了一分悲凉。
那一晚,谁都没有睡着。而海棠的手,一伤再伤,天气又热,加之没有及时处理好,已经开始溃烂了。
是夜,睡不着的还有尹霄。当然,他可不会担心妻子女儿的伤势怎么样了,能让他睡不着的,只有影响到他官运的事情。而目前,还有什么比皇太子失踪,他作为地方官却迟迟不能为皇上分忧这件事更重要的呢?
白天,从隔壁的小破院子里回去没多久,就有衙役来报,说是林知县手下的人在街上的一个小摊子边捡到了一块玉佩,看着不像凡品。拿出来一看,竟然真的是皇家御用之物!且不说玉的成色,光说上面那条龙,就绝不是一般人可以佩戴的,哪怕是后宫最受宠的娘娘也不行。普天之下,除了皇上,就只有可能是皇太子了。既然东西在街上找到的,那就是说,太子肯定去过那一带了,没准现在还在某个客栈里。一想到这点,尹霄就激动得不能自已。他已经派了大量人手去那边秘密查访,对他们下了死命令,每一家铺子,每一户人家,统统都不能放过。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太子会去那样破落的地方,但这时候哪还管得了这许多。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锦绣前程在向他招手,头上的乌纱该换了。
彭嘉慧的伤,养了半个多月都没见好,雪白的背上尽是血印,海棠看一次,便要落一次泪。给墨阳做衣衫的事,也便耽搁了下来,这一耽搁,就是没了期限。
“娘,莫言哥哥走了。”海棠倚在门边,轻声道,周身仿佛笼罩着无边的落寞。外面,是微红的光,浅白的雾。
彭嘉慧什么都没说,只是揽过她,用温暖的手掌缓缓抚过她细密柔软的发。
此刻,墨阳正行走在属于他的命运之路上,为自己的未来而搏。无论前方有多少险恶在等待他,那都是他的命运,便让他一人去承受吧。
而尹霄的升官梦,到底还是没有实现。突然就有太监传口谕,说是太子找到了,就不用麻烦他了。他面上尽是欣慰之色,恨不能流几滴泪出来表表忠心,以示他对太子被安全找回一事的喜悦。不过待传旨太监走后,尹霄面上的笑容就一点点褪了下去。那天,他甚至没有用晚膳,看着满满一桌子佳肴,完全失去了胃口。语嫣再想劝慰,反讨了一顿责骂。
谁也不知道太子失踪的时候去了哪,更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回到行宫后,皇上一行即刻赶回了京城,更不知,那之后,京城皇宫中爆发了怎样的一番血雨腥风。
尹霄并不是什么好官,可至少表面上将分内的事情完成得还可以。但他始终都是个知府,自从彭嘉慧的父亲死后,十几年,他都没能再有晋升。本来,他是有过一次机会的,只是他到底是错过了。他怎会想到,曾经,太子就与他一墙之隔,高官厚禄也就与他一墙之隔。
在那之后,尹府与尹家小院都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彭嘉慧受伤后,除了苏远,就只有陈伯偷偷来看过,送了一些吃食。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了海棠的身上,小小女孩开始变得沉默,但眼底透出的坚强却仿佛更浓了。在母亲面前,她从不流露出悲伤,总是笑盈盈的。再见语嫣等人,她深垂眼眸,不再多说一个字,不卑亦不亢。只有在苏远,这个唯一的好朋友面前,她才会不自觉地表现出最真实的情绪来。
苏远并没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在那最难熬的日子里,是他日日伴着海棠。他曾说:“海棠妹妹,不管以后怎样,我都会保护你。”一生一世。
其实李伯和木直也是很关心海棠的,只是海棠并不想麻烦他们,再兼之,毕竟是家丑,她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木直性情大大咧咧,或许并无察觉,但是那段时间,李伯却是明显感觉到了海棠的不对劲。自然,他亦没有问。他本来只是一名潜心医术的乡间大夫,谁曾想,因着一双回春妙手,竟卷入那样的纷争里,甚至……他看一眼自己的手,这双本是救人性命的手竟然染上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对于世间种种,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的。只是看到那本来笑颜明媚的小女孩,如今却仿佛带着若有似无的愁绪,偏还倔强地装作坚强,如何不叫人心疼?
海棠本以为,这件事除了让她对父亲的恨更深了一层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影响。等母亲伤好之后,她们的生活依旧会像原来那样,虽艰辛,却温暖。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之后,竟发生了那样大的变化。
彭嘉慧伤好之后,托陈伯递了一封书信给尹霄。第二天,她就被叫进尹府,待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出来。
海棠知道母亲是去找父亲的,但却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到了第三天,尹府那边便有小管事过来,让她去尹府后院跟尹萍萍一起听先生讲课。
“娘,你跟父亲说了什么?”海棠疑惑问道,“为何,他会……”他不是早已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吗?
然而,彭嘉慧并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梳子帮她重新扎好发辫,理了理衣裳,浅笑道:“你父亲既然同意让你与妹妹一道识字学画,弹琴习曲,那你就去吧,用心学便是了。”
海棠睁着大眼睛,想象了一下以后要日日去那大宅的境况,心中一阵厌烦,不过为了母亲,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虽然日日同月婵待在一起,对海棠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她还是一天不落地去听先生授课。面对受到白眼与刁难,她只一门心思学好她该学的。因为这是母亲所希望的,更是母亲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为她争取来的。
也不知是尹霄真心疼爱尹萍萍,还是语嫣要求的,为她请的先生倒很是有些才能。不止是诗书方面的,甚至还请了专门教授曲艺、舞蹈的女先生。
语嫣和尹萍萍据说还曾为了海棠也跟着听课此事跟尹霄好一通哭闹,但不管怎么样,到底没能阻止海棠“沾光”。就算想用冷言冷语或者其他各种小计谋逼得海棠自己离开,终究也没能成功。毕竟,她们还是不敢违抗尹霄的意思的。
因着此事,凌霄对自己父亲的看法倒是稍有好转,以为他虽然还是不怎么待见自己,但终归也算尽了一点父亲的责任。不管怎样,对于这个父亲,她是不敢奢望太多的,这样,已经很好了。只是,这份仅有的对父亲的感激,到底没能永远持续下去。
八年后,皇帝登基五年以来举行第二次选秀。
圣旨刚刚到尹霄的手上,他就开始沉思起来。
“苏远哥哥,先生回老家了,这几天都休息,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苏远正在尹府附近的竹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手中的竹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传来一带着惊喜的嗲嗲女声,惊得他差点将袖子中的竹蜻蜓掉出来。
“尹小姐。”苏远回头一看,无奈而捎带着恭敬地问道:“你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尹大人知道了该责罚你了。”
尹萍萍笑得更畅意了,眉毛一挑,反问道:“苏远哥哥,你这么关心我呀?”
“尹小姐,苏远只是一介……”苏远垂下眼眸,正待回答,却不想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什么‘尹小姐不尹小姐’的,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叫我‘萍萍’或者……”尹萍萍恼了,重重一跺脚想要发作,神色一转,却又弯了弯头笑道:“叫我萍儿也可以呀。”
“尹小姐……”苏远实在是不想跟她缠绕,可是刚说出几个字来,就又被一声惊呼打断了。
“苏远哥哥,这是送给我的吗?”尹萍萍眼尖地看到了苏远袖口的竹蜻蜓,并且直接抓到了手上,惊喜叫道。
苏远一伸手就想把东西抢回来,但是看到尹萍萍那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悄悄把手放了下来,道:“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苏远哥哥你真好。”尹萍萍高兴地几乎跳起来,紧接着又道:“明天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苏远几乎要扶额,本来都想趁机溜走了,她怎么还记着?
“姐姐明天也去。”尹萍萍一看他那脸色,明显要拒绝的样子,立刻道:“今儿她要做功课,不会出来了,我跟她说好明天一起出去玩呢。”
果然,一听这话,苏远眼中闪过一抹喜色,但还是犹豫着没说话。
尹萍萍一转手中的竹蜻蜓,一下子飞了起来,故意酸酸道:“你不会只想跟姐姐出去,不跟我出去吧?”
“怎么会呢?”苏远一惊,笑道:“那好吧,不过你要带上小溪和小荷一起,不然我可不敢带你们出去。”
“那,那好吧。”尹萍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小姐,哎呀,你怎么又出来了,老爷一会儿就该回府啦。”嬷嬷一路小跑着向这边跑了过来,看到苏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苏远哥哥,我回去了,明儿辰时我们在尹府前的街口见吧。”说着,尹萍萍就提了裙角一路小跑到不远处,捡起地上的竹蜻蜓,又回头对苏远挥了挥手,这才进了院门。
身后的门刚刚关上,尹萍萍的脸色就瞬间变了,哪里还有刚才在外面时的半分温柔,眼里满满都是恨意,竹蜻蜓被狠狠握在手里,几乎要变形。
“哎呀,小姐,你可仔细手疼!”嬷嬷见此急忙对尹萍萍道,说着又朝门外面“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你个穷小子也敢对我们小姐有非分之想,也不撒泡尿照照!”婆子在这尹府也算是老人了,除了在主子面前,惯会作威作福的,平时在外面粗鲁惯了,这会子脱口就是那么一句。待她反应过来,略有不安地看向尹萍萍的时候,却见这小姐……
尹萍萍一抬手就将方才还宝贝得很的竹蜻蜓用力掷到地上,还拼命碾了几脚,直到将它踩得七零八碎才罢休,面上狰狞的表情让婆子都抖了一下。
“哼,姐姐?她也配!什么东西!就这么个破烂玩意儿,我才不稀罕!”尹萍萍吐出这几句,就大步往房间走去,刚进去里面就传出了杯子瓷器破碎的声音。
而此刻在门外,苏远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呵,要不是为着怕连累她和婶婶,他才不愿与这刁蛮小姐周旋呢!
不过想到明天就能见到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人儿,眼中又多了几分温暖。至于那竹蜻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要就随她好了。这般想着,就离开了尹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