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却注意着祖母与旖辰的神情。
旖辰坐在祖母身侧,一直是垂眸端庄,看上去甚是娇羞。
旖景便猜测着祖母当是在与她商议亲事。
因隔得远,旖景自然听不清两人的言谈,可看祖母的神情,却甚是慈和,而长姐……扭捏了半日,才总算微微颔首,旖景便见祖母十分宽慰地微笑了。
如此看来,已经是达成了一致意见,旖景又是兴奋又是忐忑,不知祖母中意的皇子是谁。
却忽闻“啪”地一声,便见六娘拍案而起,手中尚且捏着一份邸抄,两道清秀的眉头蹙成个死结,语气十分沉肃,又透着一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六妹妹总算找到了答案?”旖景的心思被这一掌震了回来,开口问道。
原来早前两人在绿卿苑里,尚在讨论最近发生的一事,便是那南浙知州郑乃宁遇害一案,大理寺与刑部的论断,委实让她们两个闺阁女子都咂摸出几分不寻常来,只道是大理寺与刑部断案太过草率,故而今日在大长公主面前议论起来。
郑乃宁为朝廷命官,到任不久,便死于非命,以致圣上震怒,着令严查,不想竟“查明”是死于发妻之手,并且凶手业已触壁而亡,无凭无据,大理寺与刑部便已结案。
死无对证,这多少让旖景想起了前世时自己的下场。
大长公主听了两个孙女儿的话,却不置可否,而是让玲珑将半年之前的邸抄翻找出来,让旖景与六娘在后庭翻阅,旖景颇有些心不在焉,六娘却是全神贯注。
“五姐你瞧,原来南浙一事,之前就引起了一场风波,有御史曾弹劾南浙官员以权谋私、鱼肉百姓,却反被南浙诸官员群起攻之,最终落得操家获斩,事后,圣上才任命了郑州知,不想又出了这一桩让人匪夷所思之事。”六娘将几本邸抄摊开,给旖景过目,情绪甚是激动:“圣上如此关注郑知州遇害一事,必有隐情,可见南浙官场,委实是蹊跷得很。”
旖景将那几本邸抄囫囵看了一遍,甚是赞成六娘的见解,又深思了一阵:“获罪的御史原为世家子弟,与秦相交情颇密。”
六娘也频频颔首:“而大理寺与刑部长官,却为金相故吏、姻亲。”
两个少女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情都有些沉重,两相之争,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旖景不由想到,眼下皇妃择选大事,除了自家长姐,建宁候府表姐,秦相与金相府的娘子也都被掺合其中。
前世时,金氏之女选为四皇子妃,秦氏之女为太子侧妃,卓氏二娘婚配二皇子,而建宁候府表姐黄五娘,最终嫁给了阳泉郡王。
但这一世,眼看长姐三皇子妃的命运已经得到了更改,只不知其余人的命运,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旖景依稀记得,前世时秦三娘因宫宴失仪,方才痛失皇子妃之位,成为太子妾室,为此,秦相似乎极为沮丧,又有贵族朝臣们议论,看来圣上还是偏向于勋贵之首金相,以致于那些观望之人,纷纷择定了金相,让金相权势大振。
金六娘自打成了四皇子妃,便为皇后所不喜,可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硬是没让皇后挑出半分错漏,又因着金氏一族的支持,四皇子权势日重,后,太子遇刺,朝臣中呼吁立四皇子为储君者竟十之七八。
而秦三娘本自视清高,不甘为妾,却不能违抗圣命,只能委屈求全,自入东宫,不仅与太子妃关系十分紧张,还有那两个出身勋贵的侧妃,也与秦三娘屡有冲突。
后来,秦三娘竟然选择了三尺白绫投环。
当然,在那深宫之中,究竟是秦三娘不堪屈辱自绝,还是被人迫害至死,委实是一个谜。
而这一世,不知中秋那场宫宴,又会发生什么,而这些贵女们的命运,是否还会一如既往。
旖景一时也有些怔怔,看向茶水厅里的祖母与长姐,忽然便有些忐忑起来……她凭着知道后事,一意孤行,将这命运扰乱,可这注定之事,是否果如其料的会按照她预想那般更改呢?而因为她的插手,后事会如何发展,她全然没有把握。
可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也没有了其他的选择,朝政大事、国家兴衰,并非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够掌握,她之所愿,不过是身边亲人,能够喜乐无忧罢了。
旖景无奈一叹。
羊脂玉隔屏上,数朵金莲吐蕊,轩窗前轻垂的绯艳纱幔,在漏入的微风里缓缓舒展,正坐湘妃榻上的太子妃,纤纤玉指伸展着,一边任由半跪榻侧的宫女细心地替她染着朱蔻,一边微抬眼睑,带着些玩味与冷清的目光,从一旁坐于玫瑰椅的两名女子面上晃过。
杨氏尚自垂眸,削瘦苍白的面孔上依然还是一片冷意。
韦氏立即抬眸,递上了一个艳丽得像秋海棠般的笑容。
她们两人,皆为太子侧妃,出身勋贵,不过杨氏娘家远在胶东,韦氏之父却是中枢之臣,身任中书舍人,唯金相马首是瞻。
太子妃晃晃一眼过去,却又再垂眸,似乎极为关注地看着宫女染蔻。
殿堂里一时寂静,似乎能听见蟠龙香炉里,几柱檀香焚烧,灰烬坠落的声响。
杨氏率先失了耐性,忽然起身,屈膝一福:“若太子妃没有别的吩咐,妾身先行告退。”却半响没有得到回应,杨氏尚还保持着屈膝的姿势,但眸底已经迸射出一股倔强来,不甘的情绪,从她挺直的肩脊散发。
太子妃直到五指染满桃红,方才微举左臂,照着纱幔间漏下的金阳,看了几眼指甲上艳丽的色泽,微微一笑,目光看向杨氏:“我还有事要与两位相商,还请阿杨略坐。”
韦氏满带讽刺地瞥了杨氏一眼,心底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可一听太子妃接下来的一番话,笑容却再也无法灿烂了。
“昨日入宫,母后提起皇子选妃一事,说了一句,圣上有意将尚书府卓氏二娘,封为太子侧妃。”太子妃眼瞧着韦氏变了颜色,而杨氏依然冷若冰霜,又是淡然一笑:“虽圣旨尚未颁下,不过想来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说不定中秋之后,新人就要入宫……卓氏二娘为尚书嫡女,出身尊贵,又得父皇与母后心意,我是不敢怠慢的,只这一时之间,却腾不出合适的院落来。”
两个侧妃,一个居朱棠苑,一个居玉昙苑,一东一西,分别在太子妃的芙蓉殿侧,而除了这两处庭苑,东宫虽有别的殿堂,却因住的都是些地位较低的滕妾,位置偏僻不说,景致设施自然也不能与侧妃们独居的庭苑相比,不适合太子侧妃居住。
太子妃话未说完,杨氏已经明白了言下之意,微微抬眸,苍白的面容上,仍然是一片冷意:“太子妃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妾身愿让出玉昙苑来。”
韦氏本来心怀忐忑,担心着太子妃会让她避让——自从小产之后,太子就鲜于涉足她的朱棠苑,而那杨氏,生就一张冰冷冷的面孔,却颇得太子眷顾,就连太子妃,往常也对她的傲慢容忍几分,不想杨氏今日竟这么好说话,居然自愿让出居所?
太子妃似乎也没想到杨氏竟然如此通情达理,看了她一阵,方才笑道:“阿杨真是替我解了燃眉之急,可是……若让卓氏二娘住在玉昙苑,却又不知应当将你安置何处了。”
身为侧妃,自然没有与滕妾们挤在一处的道理。
可那些空置的庭苑,多为偏僻之处,人气荒芜,似乎也不太适合让太子最为宠爱的杨侧妃居住。
韦氏听得俏面一白,她早被太医诊为“生养艰难”,又不得太子欢心,若是再没有自觉,独占着朱棠苑,逼得杨氏挪出居所来,太子只怕会更加恼怒,可是要她退让,心里又实在不甘。
事情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卓家不过也是仗着金相的势,与她娘家别无二致,凭什么要让她给卓氏二娘滕位置?
杨氏压根不在乎这些,依然面无表情地说道:“但凭太子妃安排,妾身只要一个容身之地便好。”
太子妃似乎相当为难,蹙眉犹豫:“眼下空置的地方是有,但也太偏僻了些……我的意思,还是将玉娆苑空出来,做为阿杨的居处。”
这玉娆苑其实就在玉昙苑后,眼下住着三个名份已定的滕妾,其中一人,还是太子妃同宗的族妹,因着有太子妃撑腰,往常就十分跋扈。
韦氏又是一阵兴灾乐祸,杨氏因为生性孤傲,又得太子荣宠,人缘本就不佳,若因为她让那几个滕妾挪出居所,可不更成了众矢之的?
“妾身本就好清静,再说,东宫将有喜事,太子妃也不需为妾身一人大废周章。”杨氏却不领情,竟坚持要住到偏僻的庭苑里去。
太子妃的眉头就更紧了几分。
杨氏早前小产,便引得太子大怒,皆因为她行事谨慎,到底才没让太子发作上身,假若这会子让杨氏再受委屈……原本是想趁着卓氏还未入门,就挑拨得两个侧妃对她心怀怨恨,没想到自己却反而被杨氏的“宽容大度”将了一军。
太子妃这会子真有些骑虎难下的味道,如若是韦氏,任由她住在何处,太子也不会上心,可同样的事情,却不能委屈到杨氏身上。
正犹豫之间,却见太子龙行阔步,拾阶而上,太子妃心下再是一沉,率先迎了上前,屈膝行礼。
太子伸手相扶,正欲与太子妃寒喧几句,又见杨氏、韦氏在场,不由蹙了蹙眉:“这都什么时辰了,阿莲怎么还拘着她们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