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间书房,陈设十分简洁,巨大的乌檀木书架上,最显眼的地方,搁置着的是诗词曲赋,甚至有市坊间随处可得的戏曲话本,整洁,而又纤尘不染。但靠近书案的那一排三层矮架,最低的一格,散乱着几本兵书、策论,扉页陈旧,几处可疑地残破,似乎昭示了主人的冷落与漫不经心。
虞沨的目光从那个角落一恍而过,深遂的眸色里,一丝了然渐渐沉没。
都说三皇子府奢华富丽,花团锦簇,比如那间待客的花厅,触目皆是彩锦珠帘、金玉为饰,墙上堆饰着名家字画,百宝槅上的陈设更是琳琅满目,就连奉茶的侍婢,丝毫不输所谓天姿国色,无论是发上佩带的金簪步摇,抑或身上的锦衣华裙,恰到好处地华丽,却还保留着清新秀雅,难怪坊间传闻——三皇子府一个持帚的下等婢女,颜色怕也不输那些个小家碧玉。
可这一间书房,却半分不显浮华,甚至连碧植都不见。
但不难看出,这里,才是这位皇子时常留连之处,或许才是他内心深处,唯一固守的真实。
当然也有障人耳目的地方,那些个诗词歌赋,保存得太过精心了一些,而残破的几卷兵书,或者才是此间主人时时翻阅的“至爱”。
虞沨沉默的时间太长,神情太过云淡风清,以致三皇子浮躁难耐,却终究还是握着拳头苦忍了下来。
谁先泄露了迫切,谁就沦为被动,如此简单的道理,三皇子还没有忘记。
终于,虞沨满足地放下茶盏,微抬眼睑,不带丝毫情绪的眸色,看定了三皇子:“某起初本是想利用玉印,换回辰妹妹的兰花簪,不想人算不如天算,竟被朱家大郎毁了一番盘算……不过嘛,殿下心里一定清楚,那枚玉印未必就没有威慑力,反而,殿下手中的兰花簪,才是没有了半分用处。”
三皇子见虞沨开口,眉心才放松了几分,一听这话,忍不住嗤笑出来:“是么?既然如此,世子大可不必行此一趟。”
“这一趟,原本就在某的计划之内。”虞沨丝毫不在乎三皇子的揶揄,轻轻一笑:“殿下明知圣上与太后已经决定让辰妹妹为二皇子妃,却不曾用那兰花簪威胁姑祖母改变心意,何故?想来殿下必不是放弃了心中的谋算,不过是明白,姑祖母她老人家绝不会轻易屈服,早先听殿下之言,似乎连五妹妹也得知了此事……若殿下再用兰花簪生事,岂不是彻底与卫国公府站于对立?此等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殿下必不会为。”
这一番话,再次让三皇子唇角一僵。
他之所能用兰花簪威胁旖景,委实是占了“关心则乱”的便宜,旖景心系长姐声誉,不敢冒险,可虞沨却是不同,三皇子才不会相信他果真是出于对苏家表妹的“关心”,才设计算计于他,他这时已经笃定,虞沨所行,必有更深沉叵测的目的。
“某不想与殿下为难,那枚玉印,在某手中殿下或者认为无礙,可若机缘巧合,落在四殿下手中……”虞沨点到即止。
三皇子眉心顿时笼罩了一层风暴。
横竖眼下,他留连勾栏的事已经传扬,玉印看似没有威胁,不过如果这个把柄落在老四手中,的确是隐患无穷,假若这贴身之物,在某一个时间,出现在某一个情境,足以致命!
辟如,太子若是出现了什么意外,而属于他的信物,却遗落当场的话……
那就是百口莫辩!
就算眼下告之圣上,贴身玉印被虞沨所得,无凭无据,圣上也不会相信。
三皇子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摁捺了心底直拱的怒火与挫败:“世子说不想与我为难?”
虞沨不语,维持着淡然的微笑。
“若是如此?何故盯梢跟踪,何故楚心积虑?”
“某是圣上之忠臣。”
三皇子冷哼:“世子之意,难道是指这一切都是父皇的指令,据我所知,父皇原本可是乐见我与卫国公联姻的,世子若是忠臣,何故楚心积虑毁了我的姻缘?”
虞沨依然不以为意:“若是圣上得知,殿下想与卫国公府联姻的真实目的,是否还会赞同?”
三皇子凤目一敛,眸光如剑,流淌着危险的情绪:“世子所知,看来不少。”
“也许,比殿下预料的还多……比如,殿下结交陈府六郎的真正目的,总不会是为了太子殿下吧。”
之所以直言不讳,将所知尽数坦承,虞沨用意有二。
其一,正如他所说,不想与三皇子为敌,相对的“坦承”,便是示好;其二,也是为了让三皇子笃信,旖景的确是无心插柳,而他才是有心栽花。
三皇子起初就甚是疑惑,若说这一切都是旖景一手安排,她的动机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一个闺阁女子,就算天生机智,却也不可能于深宅大院,就洞悉了他的图谋,牵涉入储位之争,若卫国公府一意要与他为敌,旖辰所嫁之人,就不会是二皇子,倒是虞沨这么一番“坦承”,所有无法解释之事,须臾迎刃而解。
三皇子这时,想起昆明湖边,与旖景的对恃……
果然是他,因为一时浮躁,把底牌先亮了出来,让那小丫头通过“三言两语”,就洞悉了其中隐情,洞悉了他的图谋!
或者,这也算是天意?
眼下面对“劲敌”,三皇子的心思,却忽然不合时宜地恍惚。
一直关注着三皇子的虞沨,心中不由一沉。
他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一件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与掌控了。
“殿下也在关心着圣上改革官制一事……”
淡淡地一句话,似乎离题万里。
三皇子眼中茫然匆匆一散,眉心深蹙。
“殿下当知,眼前要紧,还在改制一事。”虞沨纤长的眼角一睨,有意在书案旁毫不起眼的那个角落停留多时。
残破的几卷兵书一侧,斜躺着一本策论,是已经含冤而亡的郑乃宁身任通政司参议时所书,所议之事便是改革官制、恢复开科取士。因为此论,被秦相与金相两党怦击,称他蛊惑圣心,心怀叵测,欲颠覆先帝之政。
“中秋宫宴上的事,殿下必定有所见解。”虞沨继续说道:“圣上已经决意对金氏一族动手。”
“这是世子的揣测?”三皇子一门心思,尽数拉回。
“实不相瞒,圣上曾多次相诏,与某共议此事。”
三皇子略一挑眉,他虽知一个楚王,一个卫国公,深得皇室信重,孱弱的楚王世子,也颇受圣上看重,却也没有料到,圣上对世子的倚重,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储君之事,全靠圣心,某不想牵涉其中。”虞沨也将神情一肃:“不过某以为,眼下之重,还是集中皇权,消除国之隐患,金相的存在,委实已经有祸国殃民之患。若三殿下果如表面那般,纵情风月,洒脱不羁,与卫国公府联姻倒也无礙,可事实并非如此。”
见三皇子缄口不言,虞沨自顾说道:“殿下若与卫国公府联姻,皇后与太子必怀顾忌,只怕皇子府的后宅,会生不宁。”
这一点,委实也在三皇子的预料,皇后早已让孔家替他谋选了娇妾美婢,只待大婚之后,便会送入他的皇子府。
“殿下多年筹谋,必不会半途而废,可辰妹妹机变不足,只怕到时候,会深受其害……卫国公乃国之忠臣,虽不至为女儿的事埋怨皇室,可辰妹妹到底是他的骨肉,若婚后不如意,或者生出什么好歹,卫国公只怕也会介怀,就算对殿下将来所图,也是不利。”
三皇子复又揶揄:“世子当真多虑,但何故笃定,我就保护不好我的正妃?”
“殿下或许能够保全辰妹妹,但某却不敢冒险,眼下当以大局为重,卫国公只有心无牵绊,才能鼎力相助圣上,除害国之奸党。”虞沨垂眸:“二皇子身母出身并非显贵,与储位无涉,方才最适合与卫国公府联姻。”
一旦皇子夺储之争展开,就算卫国公忠心不二,圣上也未必还会全心信任,卫国公府,绝对不能卷入储位之争,否则,只怕也会步上金氏一族的后尘。
前世时,太子遇刺,卫国公府没有因此牵涉其中,受圣上之疑,极大一个原因,便是与甄家有姻亲关系,当然,苏荇死于那一场阴谋,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可这一世,卫国公府与甄家联姻之事已经作罢,若与三皇子有婚姻牵连,将来未必不会受圣上忌惮。
虞沨对自己掺和进皇储之争的解释,也只能到这里,对于三皇子的野心,也只能点到即止。
“世子早先说并不欲与我为敌,我姑且信之,那么,是否我可以以为,世子会助我一臂之力?”须臾之间,三皇子也回过味来,为了筹谋多年的大局,他似乎也别无选择。
眼下卫国公府与二皇子联姻,起码暂时不能成为他的威胁,从一开始,三皇子就没想过与卫国公府僵持作对,眼下,虞沨分明已经洞悉了他的图谋,与其为敌,莫如为友。
“某无意与皇子为敌,无论殿下,抑或东宫。”虞沨毫不犹豫。
这一句话,看似拒绝了三皇子的拉拢,实际其中大有保留。
“世子果然是忠君之臣。”三皇子唇角略牵,嘲讽尽消,但眸光仍如箭簇。
“相信殿下也能以大局为重,尽‘忠孝’之本。”虞沨挺肩直脊,凝肃不再,笑意温文。
两双相似的丹凤眼一时对恃,不过一双凌厉尖锐、眸光璀璨,一双风平浪静、幽遂深沉。
三皇子忽而展开魅惑一笑:“我看世子的身子,虽说孱弱,但并无大礙,想来所谓‘活不及冠’定是三人成虎的谣传。”
他这时全不相信,面前这个让人琢磨不透,把握不定的楚王世子,会真如镇国将军父子所愿,死在及冠之前。
虞沨笑而不语,只从怀里取出一枚玉印,放于茶案上,推至三皇子面前。
羊脂剔透,金龙腾空,正是圣上赐予这个肖龙的第三子之护身吉物。
“那枚兰花簪,我会亲手交还给姑祖母。”三皇子把玩着失而复得的玉印,却说:“世子放心,我会记得你今日的提醒,以大局为重,会衷心祝愿辰妹妹与二哥喜结良缘、携手共老。
”
但是,让步也只能到此,三皇子看着虞沨微微蹙起的眉头,莫测高深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