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显然已经注意到底下的纷扰,瞄了一眼恍作不察的皇后,再看向太子妃的眼神,就冷厉了下来。
“娘娘,臣妾本来劝阻着阿茉在家闭门思过,可她声称,芳林宴庆春,若是不来,实为不敬,才坚持前来,并说当日之事,她每每想来也歉疚得很,无颜面对董氏娘子,惟有与国公府娘子们致歉……”太子妃如坐针毡。
自从灵山事发,她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惟有让甄茉顶罪,导致胞妹声誉尽毁,本就心怀歉意,再兼着甄夫人几番哭诉,尚还不甘甄茉就此被贵族“孤立”,太子妃情知与国公府联姻已属无望,可想到甄茉的姻缘,委实烦心,禁不住母亲的哀求,才打算让甄茉出席芳林宴——若是太后态度略有缓和,也许甄茉的婚事还有些盼头,太子妃此番,实在逼于无奈,故而,尤其盼望着太后能睁只眼闭只眼,容得甄茉参与这场宴会。
又说太后,心里委实厌恶甄家这对姐妹——她可是听说了,卓氏在东宫极不受太子待见,眼下那两个侧妃已经没了指望,其余滕妾侍婢又被太子妃牢牢掌握,哪里会有什么“喜讯”,卓氏在东宫的好坏,不仅关系储君子嗣,多少对圣上的筹谋也有作用,太子妃存心让卓氏举步维艰,处境尴尬,简直就是轻重不分,妒嫉不贤,若依太后性情,别说甄茉,甚至起了废弃太子妃的打算——也就是顾忌着甄家这个助力,才不得不隐忍。
显然,皇后也想助甄家一臂之力,这时度量太后的神情,温和地劝了一句:“这么喜庆的日子,娘娘可别为了些小事坏了心情,依臣妾看来,那件事虽是四娘糊涂,但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知错了,难得她不惧怪责,要讨国公府一个谅解,这些小辈间的恩怨,娘娘且由得她们自己化解了吧。”
旖景这一边,也被安慧逼到了面前,远远打量着太后的神情,也是一番度量。
看来,甄茉这次“抛头露面”显然是得了皇后的允许,毕竟甄家是太子岳家,还有甄夫人娘家、文家等几个家族的牵连,太后纵使厌恶甄茉,也会有所顾及……甄茉显然没有放弃,想等着事过境迁,重新立足贵族群,这一次出席宫宴,无非是试探也是故作姿态……太后的态度是贵女们观望的一个重点,但是在这样的场合,太后应当不会主动为难甄茉。
这一个“坏人”,还得由自己来担当。
主意拿定,旖景再度回眸,目光直盯甄茉:“我也不想与甄四娘同会,可这毕竟是宫宴……甄四娘想必是获了邀帖……”
“我可不信太后娘娘会给这等歹毒之人邀帖。”安慧冷笑。
刚才旖景的话,已经摆明了态度,一些贵女度量着情形,估计卫国公府必定不容甄茉,神情又微妙了几分,甚至有些性情耿直,或者有意讨好卫国公府的贵女,忍不住看着甄茉嗤笑起来。
甄茉半咪了眼,眸光冷洌如剑,与旖景对视数息,方才微微一笑:“我今日随长姐赴宴,一是为了陪同太后娘娘庆春,还有一件要事,也是为了与阿景当面致歉。”说完自斟一杯清酒,双手平举:“当初我一念之恶,做了悔之莫及的事,阿景大人大量……”
“我本不是君子,胸怀自是狭隘,若是无伤大雅小事,或者不至耿耿于怀,可阿茉你那样的恶行,每每想来,尚且心有余悸,故而将来,只好对阿茉敬而远之,永不谋面才好。”旖景不待甄茉说完,已经绝然打断。
甄茉的脸白了一白,将牙一咬,忽而双膝着地:“我是诚心诚意请求阿景谅解,只要阿景能给个机会,就算以死谢罪也在所不惜。”
这一番动静就有些大了,不少人变了颜色,四娘远远看着,似乎也有些担忧。
旖景不为所动:“杀人不遂,依法从轻,连国法都不能判阿茉死罪,我怎么能让你以死谢罪?阿茉这可是逼得我不得不说句原谅了。”
这话满含戏谑,又再强调了甄茉杀人不遂的罪行,贵女们更觉得甄茉毒辣不说,脸皮的厚度当真让人望而生畏。
而皇后与太子妃自然也瞧见了甄茉这一跪,猜测是旖景当面给了甄茉难堪,心下都有些不满,皇后便遣了宫人去传话:“今日本是庆春的宫宴,怎么竟起了争执,快去嘱咐一声景丫头,任是何事,都让她先以大局为重,别坏了太后娘娘的兴致。”
太后忍不住冷哼一声:“景丫头循规蹈矩,能有什么错,她才扫不了我的兴致,倒是甄家女儿……也罢,看来她也不知道“家教”两字。”
护短太过明显,太子妃神情一变,皇后更是尴尬。
太后又说:“唤了景丫头过来,让她说说是怎么回事,我来断个是非对错,若有人又再无理取闹,我可不容。”
宫人连忙领命,也不敢肃言,温温和和地请了旖景过来。
如此一来,甄茉当即僵在了原地,跪也不是起也不是,任是她强自摁捺,眉宇间也泄露了怒火,双手更是紧握,指甲凶狠地掐在掌心——她绝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必须找回些尊严,如此一来,才有一线希望。
几个皇子与宗亲子弟距离首席较近,自然都听见了太后与皇后的话,三皇子自知甄茉讨不得好,挑眉斜眼地看着旖景款款行到席前,恭恭敬敬地行礼,没有插话。
虞沨一直注意着甄茉的举止,眉心蹙得略紧,暗忖着经此一事,甄茉定会恨毒了旖景,只怕这个蛇蝎女子会对旖景不利。
虞洲没有听清甄茉与旖景的言辞,可他的心自然偏向旖景一边,见旖景上前,连忙说了一句:“五妹妹,可是甄四娘无理取闹?”明打明的提醒,先就将甄茉置于不利的地位。
皇后与太子妃神情十分不愉,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目带冷意。
旖景心里暗骂了一句多事,面上微带着委屈,嗓音却甚是轻脆:“娘娘,阿茉她原本是与小女致歉,可小女委实心有余悸,不敢接受她的示好,只望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想是阿茉心里太愧了些,竟然说出死不足惜的话,小女委实觉得心惊……”
那温温弱弱,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当真我见犹怜,三皇子一口茶水险些呛在嗓子里,好不容易才忍住,看也不看旖景一眼,直瞅着案上的佳肴,好容易才忍住了笑。
皇后冷冷地看了旖景一眼,似乎息事宁人地说道:“景丫头既然知道阿茉她的诚意,便就原谅了她吧。”
“回娘娘的话,阿茉当日针对之人原本是阿音,若说原谅,也该是请阿音谅解……我原本就不怪阿茉,只是有些害怕……”
太后唇角一颤,心里笑骂一声“鬼丫头”,这会子倒是知道害怕了,那日在灵山,她可是咄咄逼人。却十分赞赏旖景的伶俐,睨了皇后一眼:“小辈们的恩怨,原不原谅记不记恨,且由着她们分解,哪有逼着人家妥协的道理。”
皇后神情一窒,只好说了一句:“娘娘说得是。”
太后懒懒地挥了挥手:“跟甄家女儿说,她歉也道了,宴也赴了,前些时候才说身子不好,要在家静养呢,今日虽说天晴,却也不甚暖和,还是回去歇着才好,仔细折腾得反复起来,太子妃又得替她悬心。”
这样一番态度,既是对太子妃的警告,更是对甄茉的打击,甄氏姐妹心怀不甘,却也不得不忍辱——她们这一遭背水一博,又落得个成人笑柄,在场诸人,显然都品出太后对甄茉“关怀”的深意。
原本霞浦苑事发后,甄夫人起初还怀着几分希望,接触了一些官宦人家,嫡子是没法指望了,妄想着替女儿求个庶子联姻,可家家主母,虽有那些薄待庶子的,却都不愿意让个这么歹毒,又有太子妃撑腰的儿媳进门,尽都婉拒了,才让甄夫人越发焦急,兼着甄茉哭诉几番,盘算着已经过了些时日,太后想来已经消了火,考虑到太子,未必不会拉甄茉一把,今日才有了这番试探。
显然,太后态度十分坚决,对甄茉的厌恶更是彻底。
甄家的盘算再度落空。
太子妃尚且还暗地为亲妹妹操心,哪里想到甄茉已经将她恨得咬牙。
从芳林宴上被“关怀”了回府,甄茉尚在途中已经气急——苏旖景固然可恨,太子妃更是该死!——若非她为求自保,将所有罪名尽都推给自己,自己怎么落到这般境地?——明明知道自己只有求得太后谅解才能咸鱼翻身,她倒好,依然对卓氏处处防范,自己显然是被太后迁怒!
这条路既然已经被堵死,只得另寻出路。
甄茉咬着牙,将眼泪憋了回去,看向身边受了太子妃嘱咐送自己回家,一路上谆谆抚慰的乳母:“嬷嬷,眼下我当真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嬷嬷若是疼我,唯有这般……”紧跟着一番耳语。
乳母大惊失色:“四娘……您这么做……”
“嬷嬷若是不助我这一回,我真的只有死路了,嬷嬷你疼我一场,怎么忍心看着我……”甄茉倒在乳母怀中抽泣,似乎肝肠寸断。
没人看见她眼睛里,渐渐沉晦的阴戾狰狞,仿佛蛇口的獠牙上闪着冷厉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