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女儿所料,她这是一定要逼得春暮入狼窝了!
春暮娘气得全身微颤,心里对宋嬷嬷的畏惧也不觉被怒火烧尽了,居然也冷笑了一声儿:“我们是国公府的家生奴婢,可不是嬷嬷你院子里的下人,春暮的婚嫁自有主子们作主,嬷嬷还没有作主的资格。”说完,觉得胸中一口恶气出尽,不免又心虚起来,也不告辞,就这么落荒而逃了。
屋子里寂静一瞬——“嘭”地一声巨响。
小丫鬟杜鹃从堂屋伸了个头进去,但见宋嬷嬷脸色如黑面无常,盘腿坐在炕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红纸糊成的礼盒跌落在青砖地,里头的东西散乱四布,茶案上的一套青花茶具也砸在地上,粉身碎骨,在一旁坐着玩拨浪鼓的小宋茗显然被巨响惊呆了,这会子才回过神来,小嘴一张,脑袋一仰,惊天动地痛哭出声,杜鹃吓得一趔趄,连忙收回了小脑袋,颤颤兢兢地往外头跑。
早先被打了一耳光,脑子里晕晕糊糊地腊梅正切着刚刚煮好的熏肉,被屋子里巨响吓得掉了菜刀,连忙用温水净了手,想去查看——便见宋嬷嬷挽着袖子,手里拿着把乌梢鞭没头没脑往杜鹃身上抽:“作死的贱婢,鬼头鬼脑地偷窥什么,今儿个看我不好好教你规矩!”
杜鹃被鞭子抽得晕头转响,却连哭都不敢放大了声音,只跪在地上小声哀求,腊梅虽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但也可怜杜鹃年幼,连忙过去跪着恳求:“嬷嬷,杜鹃还小,就饶了她这回吧。”
却也挨了好几鞭子,红肿的半边面颊又添了一条血痕。
宋嬷嬷直到消气,才停了手,把鞭子一丢,竟像没事儿人般地吩咐:“腊梅去一趟府后巷,让罗氏赶紧回来,就说是我讲的,两刻内还不见她人影儿,她下半辈子就在娘家过吧。”
尽管周身火辣辣地疼,腊梅却半点不敢耽搁,一边应诺着,一边还把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杜鹃掺了起来,急匆匆地往门外走,哪知今天活该是她的劫数——又一头与刚进门的辐大爷撞了个满怀。
卫国公府现任的总管宋辐,今年不过二十六岁,生得壮硕槐梧、浓眉大眼,据说他原本是陇西人,太宗洪英年间,陇西大旱,致使许多难民逃荒他乡,因食不果腹,存活艰难,不少难民卖儿鬻女,宋辐也是被亲生父母狠心卖给了人牙子,几经周折,进了卫国公府为奴,不知怎么就入了宋嬷嬷的青眼,认他做了养子,有了这重身份,老国公与大长公主待他自然不比旁人,让他打小儿就跟在三爷苏轹身旁,做了个伴读书僮。
后来三爷苏轹外放为官,老国公便让宋辐跟在当时的总管身边做了个助手,三年前老国公病逝,不久原来的总管也因病辞了差使,宋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卫国公府的新任总管。
他虽说是家奴,可因着主人的信重,性情甚是骄傲,尤其是对自家的小丫鬟,从来不曾和颜悦色,这时被腊梅冲撞,不由得火冒三丈,伸手一推就将腊梅摞到地上,不由分说地怒斥:“狗奴才瞎了你的狗眼,滚一边儿去。”
腊梅摔了个七昏八素,却半分不敢怠慢,起身跪在地上道罪不停,见宋辐骂骂咧咧地进了屋子,才敢抹眼淌泪地起身,出了院门儿去。
榕树街本就邻着府后巷,脚步放快连半刻钟都是用不了的,腊梅提着裙子一溜小跑,不一会儿就瞧见了罗家院门儿,她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温柔的晚风吹在身上却像刀割般地疼,眼前残阳如血,耳边依稀听闻院落里传出一家子围坐着吃饭时的笑谈声,而她却满身伤痕地站在这温馨幸福之外,仿佛用尽一生的时间也进入不了,只能悲凉地张望着。
凄然一笑,却收起了不合时宜的伤感,往罗家小院进去。
下意识地往左张望,刚好瞧见身着青灰色裋褐高高瘦瘦的男子正剔着牙从厢房出来,他也一眼看见腊梅熟悉的身影,眼睛里的光华就盛了一盛,可再一注意,又瞧见腊梅红肿的面颊,青紫的额头,与面颊上一道斜长的鞭痕,男子立即慌张起来,溜了一眼罗家紧闭的房门,迈开步子上前将腊梅拉往一侧大榕树后,细细打量着她的周身狼狈,眼睛里火星直冒:“又是那恶婆子打的?”
这男子,正是与罗大家的同住一个院落的董三顺,绿卿苑里樱桃姑娘的哥哥。
三顺身上熟悉温暖的气息让腊梅略略安慰,一颗心就酸酸涩涩地泡涨开来,可她知道,现在不是寻求安慰的时候,若因为她的耽搁,导致罗氏下半辈子只能在娘家过的话……她就算有九条命,也得断送在宋嬷嬷一家子的手里。
“三顺哥,我没事的,你别担心,都是些皮外伤,你快些离开,别让人瞧见了。”
三顺的心里撕裂一般地痛,却抵不过腊梅哀求的目光,狠狠咬着牙,一拳砸在榕树上:“总有一日,等我筹够了钱,就替你赎身,不再让你受那狗仗人势的东西……”
“三顺哥,我等着你,我一定会等着你。”用力忍住了眼泪,腊梅离开了让她眷念不已的男子身边。
三顺哥,我知道你的一片真心,可是这事又哪有这般容易呢,那一家人,可不像大长公主那般仁慈……腊梅绝望地想着,敲响了罗家的房门。
宋家宅子里,宋嬷嬷与养子宋辐相对而坐,一个神情阴沉,一个漫不经心。
“其实也不是非春暮不可,不是还有个叫夏云的吗?”宋辐一边拨弄着儿子的手指,一边劝着养母。
“夏云怎么能与春暮比!”宋嬷嬷摇了摇头:“虽说两个都是一等丫鬟,但夏云却是不受重用的,只有春暮离了绿卿苑,公主才会放心不下,如今也没有合适的管事嬷嬷,只有我去才能让公主放心。”
宋嬷嬷想了一想,越发坚定了:“红雨毕竟还小,五娘身边又还有秋月秋霜两个,她们与五娘可是打小的情份,红雨想越过她们去只怕艰难,只有我也去绿卿苑,才能时时提点着红雨。”
宋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儿子明白娘的心思,都是为红雨打算,她留在世子身旁也不会有什么好,毕竟他们……可是要说来,为何不让她跟着大娘子?毕竟大娘子就快议亲,红雨虽说还小,却也有小的好处,至少将来在年岁上就占些优势,再说大娘子可不如五娘那么出挑,红雨将来机会也大些。”
宋嬷嬷长叹:“你毕竟不在内院,有些隐情还不知道,国公爷这两个嫡出的娘子,将来逃不了都得婚配皇族,可大娘子的性情……将来必定不得善终!红雨跟着她哪里有什么前程?五娘虽说被公主娇宠惯了,冷眼瞧着待下人却甚是和气,红雨跟着她至少受不了什么委屈,将来的事眼下还说不准,可公主那般疼爱五娘,一定会重视她的亲事,红雨是必能做为陪嫁过去的,到时候只要她受五娘信重……虽说是个妾室,但皇族的妾室与普通贵族还是不一样的。”
“都耐娘为红雨筹谋,她原本不该为奴为婢的。”说到这里,宋辐眼中也笼罩了与宋嬷嬷极为相似的阴霾。
“当初让你入国公府为奴,我也是逼不得已,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宋嬷嬷说到这里,不由有些动情:“你当年那样的身份,婚事上头也只能如此,不过红雨和茗儿我却不得不替他们筹谋,你放心,我说到的一定不会食言,该你得的,必然会为你争取,只消静待时机……”
如果旖景听见了这一番话,尤其是那句关于旖辰不得善终的定论,不知会是如何震惊的心情,又会有怎样的疑惑产生,但可惜,她这时不可能知情,绿卿苑最后的一抹残阳里,她正与春暮、秋霜秋月翻找着彩绸云锦——因为突发奇想,想要在祖母寿辰时,送上一副亲手绣成的抹额。
三个丫鬟的脸上都挂着震惊和疑惑的神情——五娘三岁启蒙,六岁时就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可针线女红却委实不敢恭维,一个香囊做了两年,上头的蝴蝶还没有绣全,往年大长公主生辰,五娘要么就是写一幅字,或者画一幅画儿,怎么今年竟然这么别出心裁,要亲手绣一副抹额?
大长公主的生辰眼看不足两月,五娘能在这两月内绣成?
在丫鬟们的眼里,这可比拉开涟娘子的那把乌雕弓还难。
其实旖景自个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动了重拾针线的心思,她在前世的十八年里最不耐做针凿女红,祖母也从不强求她做这些绣活,唯有继母黄氏屡屡规劝,说国公府的女儿虽说出身尊贵,身边不乏针线出色的丫鬟、婆子,自个儿用的穿的大不用自己动手,但等出了阁嫁作她人妇,也少不得与夫君、婆婆做上几件贴身精致的物件儿,显得贤惠孝顺。
旖景从不反驳,可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后来婚事不遂心,更是没有心思做这些事儿,她自己的嫁衣都是由丫鬟们绣成,连依照惯例做给新郎的一身常服,一双喜靴,也没由自己动过一针一线,嫁去楚王府后,两年间也就只为了打发时间绣成一方绢帕,最简单不过的花样,断断续续也花了一年半载。
虽说不擅针凿,可因为琴棋书画的薰淘,旖景的审美十分不俗,在配色上也很有心得体会,一眼瞧见一匹暗花浅紫云锦,心里便拿定了主意。
“祖母喜好明蓝色,衣裳大多是这个色儿,若饰物也用明蓝未免单调,瞧着这浅紫云锦淡雅又不失明丽,在上头用细细的银蓝丝线绣成双凤展翼,再沿边儿用米粒珍珠勾勒,你们看如何?”旖景兴致勃勃地构想着成品,对自己极有信心。
三个丫鬟面面相觑——这构思的确不俗,但……别说双凤展翼了,那蝶翅至今还单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