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稳,秋月与夏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而那抱膝对坐的两人,依然在“霜刀雪剑”的用目光和脸色“拼杀”。
有侍卫在窗外禀报:“五娘,已到公主府……不知三殿下如何?”
两个丫鬟才长长松了口气,翻身跪坐,用眼角偷偷打量三皇子,不敢“大逆不道”地怀疑这天家贵胄是说了谎话,只且孤疑——三殿下这是在耍酒疯?
却见主子已经愤愤起身,推开车门,率先下了车。
旖景这时笃定了三皇子“登徒子”的行为,总算还有些理智,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出声,只沉脸踏着车蹬下去,甩下一句:“殿下醉得不轻,扶他回西院好生安置。”
侍卫稍一愣神,便见三皇子同样沉着脸出来,身后紧跟着两个满面惶然的丫鬟,须臾就进了角门。
“五妹妹!”眼见旖景二话不说就上了早已备好的肩与,三皇子一个箭步阻止:“听我解释。”
旖景心里一团怒火本就旺盛,眼见当着门房下人之面,三皇子依然纠缠不清,眼睛里更是火光四溅,当见众人神色都是惊惶,到底狠狠咬了下牙,步下肩与,抬脚往西院行去。
这气氛,倒比刚才疑似中伏还更紧张,秋月与夏柯交换了一下眼色,垂眸亦步亦趋,却刚刚进入西院的垂花门,便被旖景吩咐止步,两个丫鬟眼睁睁地看着三皇子紧随主子身后,前行数十步,到一处桂花荫下,站在只见人影,不闻人语的距离。
“五妹妹,你当真将我想得那般不堪!”三皇子语音低沉,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的厉声。
旖景闭目,狠狠冷静了一下,尽量温和:“殿下,我以为你是要解释刚才之事。”
“我是要解释!”三皇子鼻翼微翕,似乎也竭力在抑制着暴躁,那总是飞扬的眼角,这时似乎被冷意凝固一般:“你听好,我虞颢西发誓,现下所言无一字虚辞,否则,枉担这个虞姓。”
旖景蹙眉,脸上的冰霜,这才有了几分松动。
“五妹妹,我刚才的确发现了有人暗伏宅顶,并箭已上弦,因为情急之下,担心你之安危,举止上方才有些唐突,并非故意,之所以没有知会侍卫追击,是不想打草惊蛇,既然有人心怀叵测,我是想探探他们的目的,无疑,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并不想涉及国公府。”
如此盘算,倒是符合这妖孽的一惯阴险,旖景深吸口气,这才看了一眼三皇子,略退一步:“如此,今日之事我且当作没有发生。”
“何故待我如此冷漠,五妹妹,这事若是换作旁人,你可也会生疑?”三皇子却紧逼一步,玉面微低,眉目被树荫挡得一片阴沉。
所谓“旁人”,在三皇子心里,实在有个具体的指向,他不说明,是因为心里潮汐一般的不甘。
“殿下,那时您在濯缨园,一言一句,我尚且铭记在心。”旖景眉梢轻挑,并不退避,眼睛里讽刺再现。
可是当提起那年中秋,他们首回面对面的交锋,纵使她眼里讽刺明显,三皇子心头还是不合时宜地突生悸动,避了月色的眸底,黯沉之下的危险神色,像涟漪微荡,渐至蔓延无痕。
“我无时不谨记,国公府对殿下您而言是必须争取,也没有一刻遗忘,殿下为达目的,曾对家姐的步步紧逼,如何敢吊以轻心,不存防备?殿下,我于您而言只是一枚棋子,不过棋子重要之处,是在不知身在棋局之中,才能任由控局之人操纵利用,当年殿下既然坦言相告,便再无操纵我之可能,是以,殿下若为全局着眼,还得依靠别的棋子。”旖景略一福身:“殿下今日虚惊一场,还是早些安置地好,不敢多扰。”
擦肩而过,那一缕玉兰清香近了又远。
三皇子仓促转身,沉声追问:“今日紧急之时,我下意识以身为挡,在五妹妹眼中,难道也只是争取棋子的作为?五妹妹是将我看得太过轻贱,还是小瞧了你自己?”
旖景脚步微滞,却也只是稍稍一停,又再前行。
“即使你并非生于卫国公府,我也非你不可。”三皇子紧随几步,在旖景身后低声一句:“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相信。”
但这一句后,却不再纠缠不休,果断地转身往里,当到堂前,才一回头。
月色如水,庭院空寂。
她,终是没有半分犹豫。
而刚才那一问,只让他自己惊心!
危急时候的奋不顾身,他何尝有半分犹豫?从什么时候开始,“棋子”已经重要到了让他舍生忘死的地步!
郫南的夜晚,月色更是清透,县衙大堂灯火辉煌,众人议事才毕。
清淤工作已经进入尾声,受灾屋舍多少需要修缮,多少需要重建,待得明春播种至收成这段期间究竟需要给灾民提供多少口粮,已经有了分明的统计,泄洪两岸滩涂,重建闸口圩垸的规划已经决定由乔寄众牵头负责,画图督造。
知县已经告退,堂中只余上座的虞沨,并乔寄众师生。
孟高显得尤其亢奋,已经翻来覆去地感叹了数回:“先生满腹才华,委实不应埋没乡野,早该出仕,这回总算改变了心意,实乃万姓之福。”
虞沨但笑不语,乔寄众却两眼一瞪:“我不过区区一人,如何能成万姓之福,你此回吃了如此大亏,险些性命不保,却还不知谨言慎行,枉废我多年教导。”
原来,乔寄众在虞沨公审施德之后,就已经心悦诚服地应承了入仕之邀,虞沨上禀并州一案的同时,顺便向天子举荐,称乔寄众不仅满腹经纶,才高而忠正,更通水利之能,因滩涂被占一事,工部都水清吏司官员尽被贬斥,急需熟悉川泽、河防水利人才,乔寄众既有此能,天子便任了他为工部主事,眼下已是正六品官员。
孟高却对老师的斥责很是不服,腰脊一挺,甚是大义凛然:“先生的教导学生尽都铭记,只这一回,分明是施德那个狗官……”
“怡平,乔先生说得不错,你这一回的确有错,并且不小,既是差点害了自己,更险些让事情恶化,连累了疫区百姓数万无辜性命。”虞沨却打断了孟高的话,也不理会他满面不服,继续说道:“当你怀疑疫病所的诊断,并且寻访旧友证明后,当即寻去疫病所质问,这原也无可厚非,只是后来,你既然怀疑医官有意妄顾瞒疫,就应想到仅凭疫病所,绝对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
孟高瞪了瞪眼,唇角一阵蠕动,却终究是分辨不得。
“你为何起意联同何需,将疫情通报省府?而不是先知会了上峰知县、知州?”虞沨又问。
孟高直言:“我就是担心知县与施德才是主谋。”
“你起初就已打草惊蛇,行事还这般冲动。”虞沨摇了摇头:“你与医官理论,被轰出疫病所,就算我远在京都援手不及,若为稳妥,也当立即去寻常山伯求庇,我既然荐你给他,说明这人,多少还是能够信任。而你,却全不知如何自保,反而因一时冲动去找何需,施德行此罪大恶极之事,必然不会任由你捅去省府,你应当想到他会为了掩饰罪行对你盯梢防备。”
孟高呆怔。
“是你将祸患引向何需,他是揭发瞒疫事件之重要人证,应当护他周全,而不是暴露给施德杀人灭口。”乔寄众痛心疾首:“你身任郫南主薄,身后又有常山伯为靠,施德明面上并不敢将你如何,疫病所争执发生之后,你既已察觉阴谋,便应当抢得先机寻求常山伯庇护,揭发阴谋,当疟疾滋生之事一经传扬,施德就算再大的本事,也做不到一手遮天。”
孟高这才有些懊恼,腰脊一颓,垂头丧气。
“官场中事,原本便是沉晦深暗,哪里有纯粹的清澈透明,我知怡平你一心为民,必不会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但只行事冲动,做事不经筹谋,却也只能是害人害己,于事无补。”虞沨肃颜:“此事对你而言,确是教训惨痛,何需夫妇何其无辜?纵然,施德才是首恶,但‘伯仁’却也因你而死,怡平,今日乔先生与我一番肺腑之言,只望你能好生体会,今后行事,万不可再犯了义气冲动、轻重不分、首尾不顾。”
孟高这才领悟,细想自己所行,这回若非两县水患突发,世子领了钦差,诸多机警,洞察实情,自己冤死事小,那数万染疫者也会无辜丧命,而施德那个狗官,便得逍遥法外,名利双收。
更是惭愧不已。
虞沨见他如此,情知已经幡然悔悟,便也不再多言,告辞回到栖居之所,便是县衙后院。
却见江汉一人候在院内,正自斟自饮,举杯邀月,对影三人。
原本因新增患者骤减,随着虞沨前来疫区,工作重点往清淤转移,隔离区便只留下医官驻守,对防生疠疫极有经验的卫冉,连同江汉与民间医者,尽数辙离出来,参与到防疫的工作中。
只卫冉与江汉多在郫南、汤县灾区辗转,最是忙碌,已多日不见他人影,不想今日却有如此兴致。
江汉听见脚步声,一手扣着酒盏,略略转身,见是虞沨,眼睑微咪笑意,遂起身相迎,甚有些反客为主。
“世子,今日得闲,我专程来找你对饮,可别推辞,快来入座,话说晴空那小子,厨艺也太差了些,这碟子花生米酥得焦了多半,嚼得我满口糊味。”
江汉一边抱怨,身子一边摇晃,看上去竟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