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渺芜坊,仅仅是一间清乐坊,位于昆明山下百花荡侧,与皇家别宫濯缨苑隔水遥望,在西有怡红街,东有翠柳巷的锦阳京来说并不算名声斐然,因位于都城西郊,不在闹市,里头又尽是清倌人,对那些纵情声色的纨绔便少了几分吸引力,而一些穷酸文士,却也消费不起里头二两银子一壶茶,只能坐够一个时辰的“底价限时”,尽都望楼兴叹。
倒不乏风雅富贵之客前往捧场,听曲赏景,挥霍闲时。
曾被三皇子请去汤泉宫,为旖景贺寿的双生盲女妙音双姝便是此间音魁。
当年三皇子,更是此间常客。
而继三皇子“改邪归正”后,其间最为引人注目的贵宾,便成了阳泉郡王。
阳泉郡王好音律,惜美人,却不纵欲,虽有时也去千娆阁这样的地方为怡红夜莺杜宇娘捧场,但从不留宿勾栏。
无疑,他有这样的“雅好”,既是无伤皇室声誉,又能让当今圣上再添一分放心。
好比阳泉郡王这么尴尬的身份,爱好风月雅事,总比关心家国政事要安全。
以上这些消息,旖景是从长兄苏荇口里获得,而苏荇之所以将这些“风月之事”毫不隐瞒地告诉旖景,是得了卫国公的示意。
未至十月中旬,旖景便回到了锦阳京。
自然,将虞沨的密函转交给了父亲卫国公过目,当时,大长公主与三爷苏轹也都在场。
对于旖景在并州的作为,两个长辈很是“惊艳”了一把,再兼着一些细节也需要旖景解释,让她参与这事也是顺理成章,大长公主更有那一层“姻缘”的打算,眼看着旖景并未因虞沨亲赴险境而惶惶不可终日,尚且冷静自持,对这个即将及笄、历来奉为掌珠的孙女儿,又更是看重了几分。
虞沨的信中,第一步棋,便是要接触阳泉郡王,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从根本上粉碎金相之阴谋,使金相先失一着致胜之棋,再不能利有阳泉郡王之“名正言顺”操纵袁起。
这一步棋,尤其重要,是保证虞沨安全的关健。
可金相假若早有图谋,定会在阳泉郡王身边安插耳目,严密盯梢,稍有疏忽,就会打草惊蛇。
因此,卫国公与苏轹,甚至大长公主都不能与阳泉郡王在这关头接触,最合适的人,也只有旖景。
而在接触之前,为保万妥,总得摸摸金相现下计划到了哪一步,还有阳泉郡王的心态,不能贸然行事。
旖景专心致志地倾听苏荇的一番侃侃而谈:“渺芜坊里的妙音双姝,从前我也对五妹妹提过,琴艺已是出众,只不久前来的这位绿苹姑娘,不仅琴艺与妙音姐妹不相伯仲,更有谱律之才,方在渺芜坊一登台,自谱的那首《使莺啼红》由她抚琴唱来,须臾竟在锦阳京里流传,便是那些个纨绔,也不少慕名前往,据说即使没有琴音伴奏,她倚窗清唱,那悲音婉扬,当真能使枝上鹂莺折翅。”
苏荇似乎未曾亲耳听闻绿苹琴唱,说来甚是感慨:“也难怪阳泉郡王与她一见倾心,不惜用重金替她赎身,收入府邸,不少风流文士尽都跌足长叹,遗憾无缘听闻这仙音妙嗓。”
旖景略一挑眉:“怎么听着,阿兄也甚是遗憾?”
苏荇重重一咳,脸上疑似染红:“五妹妹别打趣我,那时年少,我也与同窗好友常去清乐坊听曲儿,不过是欣赏才情罢了,已久时不去,没什么好遗憾的,只这绿苹的来头,我却也不知究竟,莫如,容我打听一番……”
原来,旖景也是听闻阳泉郡王最近收了位清倌人到郡王府里,坊间不少传言绿苹极受郡王宠爱,即使因着身份,不能为郡王妃,宠妾的位置是跑不掉的。
因着绿苹才在渺芜苑登台短短几日,就让只尚才情,不好美色的阳泉郡王动心,收纳私府,以致多少纨绔雅客才一闻名,再无缘见,其容貌才艺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眼下莫说诸位贵族,只怕是市坊百姓,也都听了满耳贵胄绝色一见钟情的佳话。
卫国公素来不管这些闲论,苏轹却是晓得的,经他将这事囫囵一说,旖景这才打听起始末详细。
可惜苏荇也是知之不详。
尚且不知这绿苹是否有蹊跷之处,让苏荇出面打听自是不妥的,旖景阻止了长兄,立即盘算起五义盟这个“情报机构”来,又与长辈商议了一通。
大长公主这才知道旖景与杜宇娘早有私交,尽管她对旖景多有纵容,可这闺阁女子时常出入妓坊,还是大不妥当,母子两个神情都添了几分严肃,唯有苏轹,依然不觉惊异,主动替旖景找台阶:“母亲既将星火铜徽交给了涟妹,自是她把景儿给诓了去,景儿既知杜宇娘不是那寻常人,与她来往倒也不算什么。”
旖景立即接着往下:“是的是的,我就只跟着小姑姑去了一回,瞧见她委托杜宇娘考验小姑父,一时好奇,才追着小姑姑说了究竟,后来去疏梅楼,又与杜宇娘巧遇,和她一谈,甚是投契,常常约她在疏梅楼闲谈,倒增长了不少见闻,并没有再去千娆阁。”
大长公主一想,这回并州一行,旖景也算与五义盟有了深入接触,只要留着些心,别落至旁人耳目,得知她竟与妓坊中人来往,倒也不算大事。
便也就大袖一挥,允了旖景约杜宇娘来家面谈。
不再让旖景随意出门,却是因为虞沨信中所言——如他所料,金相假若打的是串通袁起,以他为质要胁楚王的主意,必然也会将类似盘算打在国公府上头,毕竟卫国公掌京都禁卫,假若能得他相助,于金相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
尽管行此谋逆之事,旖景一人重量还不甚够,金相目标应当是大长公主,但非常时期,当然还是稳妥些好。
虽说贵族府邸,也常有邀约妓子清倌来府里陪酒助兴的“惯例”,但这事在卫国公府,却是从未有过,故而,杜宇娘登门,当然是不能大张旗鼓,颇费了些周折,经过“改头换面”而来。
她虽也有些讶异,旖景竟然会让她直接来国公府见面,不过因深谙“江湖规矩”,又早得了堂主玉郎叮嘱,说苏氏五娘但有请托,不需信物,尽可执行,故而,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
听旖景一问渺芜坊的幕后东家,杜宇娘当然知无不言:“这事除了五义盟,还真没多少人晓得内情,都传渺芜苑的东家若非豪门望族,必是朝中重臣,否则那妙音双姝声名在外,虽眼盲不能视物,生得却是倾国倾城,这些年来,也不知引了多少富甲权贵垂涎,可都求而不得、无可奈何。这话,却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见旖景甚是关注,杜宇娘长话短说:“便是那金相的亲信幕僚霍真。”
果然与金相有关!
“只他无官无职,仗的,不过是金相之势罢了。”杜宇娘又说:“其实关于这点,那些个垂涎美色威逼上门的人多少都听见了些风声,只他们不知道的却是,这渺芜坊可没表面上那般单纯,却是金相授意设立,五娘这般睿智,当能想透其中缘由。”
旖景沉吟片刻,便想到了其中关健。
这渺芜坊,看来也是类似于五义盟的一个机构。
金相之所以设立这么一个清乐坊,而不是妓坊勾栏,分明有明显针对——便是那些崇尚风雅,不屑于纵情声色,而以识才知音自忤的文士雅客,这一部份人,大多出身世家,极少是“暴发户”勋贵,其中不乏秦相党羽。
相比那些纨绔,这些人更重与赏识的清倌“交心”,而那些被着意培养的解语花们,自是深谙如何不动声色从贵客口里套出言辞的技巧。
显而易见地是,绿苹姑娘也是金相为阳泉郡王悉心准备之人,这似乎足以证明,他已经开始了行动,而虞沨再次所料中的。
旖景心中不觉轻松,反添沉重。
绿苹不过一介伶人,金相自然不会将“策反”之事交托于她,但她显然在此事件上有所作用。
“听闻姑娘与阳泉郡王交情甚厚?”旖景又问。
“倒可以称为知音,阳泉郡王的确不似那些贪图美色的纨绔。”杜宇娘略略颔首,联想到旖景刚刚才问起渺芜坊,莞尔一笑:“五娘想是听说了传得沸沸沸扬扬那段佳话吧?”
当见旖景点头,杜宇娘也不待问,便提起了绿苹:“敝会已对渺芜坊关注多时,其实这间清乐坊在南浙、潇湘、岭南等地皆有分馆,不过名称不一罢了,京都贵族不知,绿苹却早在南浙分馆红及一时,这姑娘原本也是官宦女儿出身,据说父亲被御史当年参了一本枉法贪墨,丢官不说,还被判了处斩,绿苹当年已经定亲,因被其父连累,遭男方悔婚,无依无靠时被乐坊收留,其实,就是金相手里棋子罢了。
杜宇娘喝了口茶,又继续说道:“因我与阳泉郡王交厚,听说他纳了渺芜坊的姑娘,倒也甚是关注,哪知这么一察……这绿苹虽说委身风尘,骨子里却仍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傲娇,又的确有几分才学,歌舞尤其出众,更是引得那些个自命风雅的文士追捧,阳泉郡王之所以纳她入府,的确是因她的才华,更有被她那番自伤身世打动。”
原是官家女,正值芳华时,却遇连番祸,无奈委风尘。而这绿苹姑娘最擅就是悲歌,将自己谱的曲,自己作的词,哀哀切切这么一唱,再兼着一番肺腑之言,对阳泉郡王如何仰慕,美人倾心,郎君自是满怀怜惜。
既然要赎身,当然得与霍真接洽,如此,霍真就有了与阳泉郡王“交好”的机会,那叫一个顺理成章。
其实金相要与阳泉郡王接触,大可不必绕这么大个弯子,但他偏偏就绕了,当然是想掩人耳目,防的是圣上起疑。
再度证明金相的确心怀叵测。
与杜宇娘话未说话,春暮却一头“扎”了进来,却是宫里来了人,眼下正在远瑛堂,大长公主有令,叫旖景前去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