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西梁储位之争甚是激烈,但眼下到底与三皇子关系不大,他忧心的不是此桩,而是自身姻缘。
万圣节便在两月之后,可那丫头依然心似铁壁,坚不可摧,若他这么一走,待虞沨归来,就趁这么一段时间,先下手为强的话……还得想办法,趁着虞沨不在,争取佳人芳心。
真是迫在眉睫呀,三皇子不无忧郁地想。
不由掐指为算,推测虞沨归期,难免“牵挂”——不知那人,是否现下已到湘州境内?
虞沨这时尚且还在荆州“养病”,一路迢迢,不急不缓,及到十月中旬前,已抵达了荆州官驿,距离湘州,若是依着这般速度,倒也还有半月行程,故而,他这时尚且安全。
“养病”当然是为了等灰渡复命。
这时,他坐在窗下,斜靠圈椅,手里正把玩着一枚通体洁白的羊脂玉兰簪,并不是繁复的雕工,却无处不精细,而那脂玉,更是质地绝好。
天气已经日渐寒凉,荆州正是冷雨季节,客房内已置炭盆,不过官驿里并不备上好的银碳,因此烟气甚是呛人,故而即使天寒,虞沨也只能忍耐着窗外凉意,使室内通风。
簪子是他替旖景准备的及笄礼,玉料还是多年前因机缘巧合,从一番商手中购得,一直保存在手边,不曾雕琢,直到与旖景重逢,当知她心意已定,才悉心准备起及笄礼。
他记得她喜欢白玉兰,就连衣上染香,都用的是白玉兰的味道。
北儒魏望庸不仅好茶,对制茶之技别有体会,以致由他亲手烘焙之茶,成文士雅客们可遇不可求的珍稀,除此之外,魏先生还会一手出神入化的雕琢工艺,闲睱时也常刻章琢玉,只不似制茶之技广为流传,魏先生的刻琢之艺却为世人罕知。
虞沨既为魏先生的弟子,对先生擅长的技艺,也多少学了一些皮毛。
这枚玉簪正是他亲手雕琢,从旧年中秋,断断续续,经过年余,才有了眼前的模样。
便是前往并州,虽诸事缠身,也从没将这玉簪离身,但有闲睱,便动手雕琢。
直到离开并州之前,方才完工,但终究是犹豫了,没有在惜别时相赠。
他想,若能平安归去,再亲手替她挽发佩簪。
若是不能……
何必让她睹物思人,长久伤怀。
终究还是轻轻一叹,将簪子收入锦囊,藏入贴身的胸襟里。
这时离她的及笄礼,尚有十一日。
只听“咣”地一声轻响,晴空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刚刚在屋子里站稳,才喊了声“世子”,紧随其后,又有一人迈步而入,一身乌衣上满带寒气,因是背光,以致虞沨晃眼一看,险些以为这人脸上是罩了一层乌纱,挡得五官不明。
才隔了二十余日不见,灰渡竟是黑瘦得几乎脱了人形。
虞沨原本也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归来,掐算时间,以为怎么也得再等个十余日。
虽一人快马疾行,自是比浩浩一行乘车便捷,但灰渡短短二十余日就由山西赶至湖南,并从湖南返回荆州,再加上他还得耗废些时日暗察疫情……虞沨苦笑:“渡,你这些时日只怕连睡觉都没有下马吧?”
灰渡大步上前,却是单膝跪地:“世子,属下不辱使命,察明湘州疫情原为子虚乌有,虽设了个隔离区,但里边的人尽都是军户!已奉世子之命,让那二十个羽林卫先赴湘州,岂知他们一入湘州境,就被袁都司迎去都司府,竟再没有见人。”
虞沨:……这家伙,竟然还从潭州又回去了湘州,再赶返湖北,难怪成了这副模样。
“世子,湘州乃谎报疫情,并软禁羽林卫,必有不可告人之阴谋,世子万万不能前往!”
先是并州瞒疫,湘州却是谎报疫情,就连灰渡这般不善谋策的人,也察觉了其间诡诈。
湘州不比并州,与京都远隔千里,就算快书急传,路上至少也得耽搁半月,通讯不能保证及时,假若不是虞沨早经一世,因而起疑,先有了一番安排,这会子就算察明谎报疫情,再作筹谋只怕于事无补。
尽管早有预料,可当知所料中的,虞沨心里未免还是有些沉重。
倾身将灰渡扶起,且只吩咐惊疑不定的晴空:“先带灰渡去洗洗,换身干爽衣裳,准备些饮食。”
“世子,还请立即返回京都!”灰渡人虽被扶了起来,却依旧抱拳坚持。
虞沨只得说道:“我有分寸,这事不像你想的那般简单,你去休整一下,稍后我另有要务安排。”如此,才先劝走了灰渡,虞沨转身到书案前,略经沉吟,执笔而书。
当写下“见信安好”几字,唇角不由自主地舒展。
手腕轻悬几息,这才又侃侃而书,却非写,相思意。
短信书成,入函封漆。
待灰渡热水沐浴,换了一身干爽的袍子,囫囵将肚子填饱,立即折返客院的时候,却见晴空已经指挥着一队羽林卫套车驾马,竟是要立即启程的情形,心头大是慌乱,他当然不会以为世子仅凭刚才那两句劝言就改变心意,这显然是要往湘州出发。
甩开步伐跑上楼梯,也顾不得礼数了,一把推开房门。
不待灰渡说话,虞沨已经沉声而言:“渡,金榕中这是要谋逆。”
“世子!”
“若我不往湘州,湖南湖北与直隶诸州,尽都被会被卷入这场战乱。”虞沨冲灰渡扬了扬手:“你过来,听我细说。”
果然将诸番安排细细道来,才交给灰渡那封密函:“立即回京,将信交给国公府五娘,谨记,要亲手把信交给五娘,不能转托旁人。”
“可是世子……”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眼下情势危急,我是否能安然归京,还得看卫国公与父王诸番行动是否顺利,为免打草惊蛇,你暂时不能回王府,所以,我才让你将信交给五娘,国公府里的人,眼下倒比自家可信。”见灰渡仍在迟疑,虞沨又放沉了语气:“灰渡,我眼下的安危,只能托付给你们,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有这番话,灰渡自是不敢再坚持不去,纵使是男儿有泪不轻掸,可是当他几下叩首后,眼角也有一圈暗红:“世子,属下必不辱使命。”毅然而去。
送走灰渡,虞沨却也不再“养病”,上了马车,吩咐一句全速前行。
眼下,已是到了分秒必争的时刻。
也不知千里之外,锦阳京中是什么情形?
不似荆州冻雨连绵,锦阳京的初冬,天色尚且晴好。
可北风到底是有了几分凌烈,街边的落叶已经稀薄,不似深秋时满目金黄。
寒衣节早过,路上行人已经穿上了夹袄,马上贵族更是鹤氅披身。
许也就只有怡红街上,倚楼卖笑的花娘,依然衣装单薄,维持着绰约身姿。
午后的怡红街,远不如晚间迎来送往的热闹,虽有丝弦之音,却像是从极远地云层飘渺而来。
杜宇娘扶着婢女的手踏上车蹬,老鸨尚且踩着小碎步,舞着朱红丝帕跟在后头提醒:“姑娘可得留心着些时辰,今晚你可有贵客,万不能耽搁了。”
婢女人已经上了车,跪坐着探出半打身子来:“妈妈且安心吧,姑娘什么时候误过您的事儿。”
这个婢女,当然仍是杜宇娘的婢女。
大长公主就算再顾及大局,也不肯让旖景随着杜宇娘从妓坊出发。
这辆青油车从怡红街驶出,走朱雀大道,拐进清平坊,里头有间云鬓楼,在锦阳市坊间很有几分名气。
顾名思意,此间就是替人梳发描妆的地方,客人自然不是贵族女眷——眼下别说高门望族,便连商甲之家,娘子们身边都不会缺梳头描妆的婢女,是用不着在外头请人的,更别提亲自登门了。这云鬓楼,也就是给花娘伶人们提供配套服务的地方。
往常店铺里倒是冷清,烟花巷的姑娘们但有需要,大多会遣人来请。
当不会有人察觉这云鬓楼的蹊跷。
这是五义盟的又一个联络点。
故而,杜宇娘这回来,理妆是假,“调包”是真。
不多时,跟着杜宇娘出来的“婢女”,身上依然还是一袭艳艳的红衣碧裙,但模样却已经大有不同。
车厢内,杜宇娘连忙将自己的一件氅衣披在旖景身上:“千娆阁的婢女都是这身打扮,在屋子里头还好,出来被风一激,可是冷得受不住,五娘且忍耐着些。”
旖景往手心喝着气,才这么短的一刻,面颊的红晕已经苍白了下去,嘴上却甚是逞强:“不妨事。”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忍不住轻“嘶”一声儿。
杜宇娘笑道:“五娘经这番描眉涂靥,当真艳媚逼人,竟连奴家都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不由惊呼一声:“如此,阳泉郡王怕是也认不得五娘了吧?”
“别说浓妆艳抹,就算我素面朝天,郡王怕也不记得我。”旖景颤抖着嘴角,轻轻一笑:“我早有准备,会让郡王信我身份。”
阳泉郡王因着身份尴尬,并不时常出席贵族宴请,也就是在宫宴上才有与旖景见面的机会,哪回不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儿,又因男女有别,席位分开,纵使有那见面的机会,也隔得老远,应当对旖景并无映象。
说话间,已经是到了阳泉王府,马车停稳,旖景先除了氅衣,当真极尽“婢女”本份,替杜宇娘披好,自己先下车,在一旁扶侍,当见门房出来个穿着石青夹袄的小厮儿,连忙上前行礼,艳艳一笑:“有劳小哥通禀一声郡王,千娆阁杜宇姑娘前来求见。”
说完,非常懂行情地递上了一包铜钱。
杜宇娘暗暗点头——是个婢女的架势。
小厮当听是千娆阁杜宇娘,也知道是郡王的“知音”,不敢怠慢,先请了人去花厅奉茶,交待传话的入内通禀。
却不多久,来了一个细眉大眼的丫鬟,神情甚有些猖狂,目光往旖景眉眼轻轻一晃而过,炯炯有神地盯在了杜宇娘脸上。
“好大胆的娼/妓,居然敢来王府现眼!”
来意相当不善!
阳泉王非但没有郡王妃,便是侧妃都没一个,王府里既没女主人,这婢女又是在为谁打抱不平?
旖景认为,应是绿苹姑娘。
只阳泉郡王这时尚且不知是否闻讯,绿苹便已得知风声,遣了个丫鬟过来当面羞辱,似乎说明了,这姑娘耳聪目明。
这么短的一段时日,便能在王府里呼风唤雨,当然不是因为受宠。
看来,应是金相耳目了。
所以阳泉郡王只能放纵。
但绿苹姑娘这行为举止,仿佛有“假公济私”之嫌,金相交给她的任务,应当不包括阻止女宾吧。
旖景冷笑,看来,绿苹又是一个不分轻重、仗势欺人的姑娘。
这般举止,与当日才貌双绝、温柔可怜的风尘女子判若两人,颇有些文士雅好的阳泉郡王,怕是该为纳了这么个悍妇悔之不迭了。
旖景眼角一斜,见杜宇娘像是充耳不闻,只笑笑地看了一眼那丫鬟,又调开了目光。
她便也吭声不出,且看着这丫鬟接下来要如何发挥。
但可惜的是突然被人缓解了局面,却是一个两鬓斑白,腰身却还挺直的嬷嬷及时赶来。
“杜嬷嬷,绿苹姑娘说了,这等勾栏贱婢,万不可让她污了郡王声誉。”
杜嬷嬷看也没看那丫鬟一眼,径直走了进来,只冲杜宇娘微微颔首:“郡王请姑娘入内。”
旖景紧随杜宇娘身后,刚踏上转廊,尚还听见被人连续无视的某丫鬟跺脚发狠——“你们等着,必讨不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