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却将折扇一合,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案几:“夫人真贤良,可有的事情,未免想得太多,比如丘姑娘这桩,你若是开诚布公地问个仔细,也不会疑神疑鬼这么些天。”
黄氏掌心一握,才维持了面上的温婉,颤抖着唇角说道:“妾身知错。”
“这次我把话挑穿,让夫人引以为戒,国公府不比普通贵族之家,夫人是内宅妇人,打理好内务才是责任,至于外院的幕僚侍卫,夫人还是远着些好,尤其是让内院丫鬟结交亲兵这等易惹闲言碎语的事,仅只一回。”卫国公语音不高,但里头的沉肃还是让黄氏生了满脊冷汗,果然如她所料,卫国公这是有意借着丘氏父女一事摸她的人脉,好在没有深究,否则当知白露曾经过问清平庵的事……绝不会轻轻巧巧地揭过。
“妾身省得,将来必不再犯,不过白露她……到底是个奴婢,只怕齐家二老不会认同。”黄氏一脸担忧。
“夫人莫不当真以为我会强令齐家认了这门姻缘?”卫国公冷冷一笑:“国公府容不得白露这等‘忠婢’,只为一人之令,不顾府规,我也是看着夫人这些年来持家不易,齐巍那小子对白露又的确有心,这回才不追究,让你赐了白露给齐家为婢,至于将来造化,得看她自身,夫人既然有意让白露结交外男,难道这会子又心怀不舍?”
“妾身惭愧……一时设想不周……妾身定会嘱咐白露,让她知道本份二字,侍候好齐家二老。”黄氏鬓角已被汗湿,这时只庆幸着没将盘算告之白露,便是放了她出去,也不会泄露她的计划。
卫国公已经起身:“霁雪的事按例办吧,依然让她住在崔氏院儿里,备好避子汤。”
黄氏听了这话,心里的酸涩才平息了几分,心说卫国公虽然已生戒备,看上去又对霁雪怀着几成怜惜,到底还不想再添庶子庶女,就算抬了霁雪为姨娘,不过是个奴婢出身,又没有子嗣,处境连当初崔姨娘都不如,也省得她再处处戒防。
哪会想到,这避子汤一用,霁雪会对她这个主母怀恨在心,在将来的日子里,少不得一番明争暗斗,生风作浪,国公夫人的日子再难安宁。
黄氏这番突如其来地失了内宅说一不二的中馈大权,宋嬷嬷当然听得了风声,于她而言,当然是一件极为不妙的坏事,心里头忐忑不安,就想与黄氏碰一碰头,好问个详情,岂知才到后门儿——宋嬷嬷早被剥夺了出入角门的权利,进出国公府只能经仆妇下人们走的后门,还得等在门房,层层通传进去,这回甚至不需通传,门房直接拒绝了宋嬷嬷:“夫人最近小恙,连家事都基本交给了三夫人与世子夫人,只在和瑞园中静养,吩咐下来不见外客。”
宋嬷嬷越发悬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敏锐的直觉使她心生不妙,考虑着是否要联络一下小谢氏,最终还是因为谨慎之故,打消了这个念头,眼看着楚王府就有祸乱,在这节骨眼,还是莫与那边有任何关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于她已无退路,也只好一往直前。
冬雨这时,正按宋嬷嬷的布署孤军作战,努力笼络罗纹,连院子里正经侍候的小丫鬟都被冬雨挤弄得游手好闲,从领膳到茶水,梳头叠被,罗纹的起居日常被冬雨一手包办,这时,午后小憩才醒,罗纹尚觉几分迷糊,冬雨便忙乎着将她从私宅带来的好茶烹水泡来,用以给罗纹醒神。
罗纹略靠着引枕,打着团扇,有一眼没一眼地瞧着冬雨微挽了罗袖,纤纤玉指捏着茶匙,将茶叶置入壶内,又去看水,听音,好一番细致,才冲出一壶来,先泌出两盏不用,第二泡才呈上,茶汤清亮,微香弥漫,白烟细腾。
“妹妹一看就是能手。”罗纹由衷一赞,世子饮茶基本不假手他人,可有时待客,也需要丫鬟经手,罗纹耳濡目染,自然是精通茶艺,这时看出冬雨也是个中好手。
“从前在苏世子书房侍候,后来跟了郡主,更不敢疏忽,可惜的是咱们没有山泉水、雪水,这还是我去年秋天蓄的雨水,也能算中上。”说到这里,冬雨又是一笑:“世子妃今冬收的雪水早用完了,否则还能讨要一些。”
“世子蓄的还余下三瓮,不过两位主子用都不足,咱们这些奴婢哪敢肖想。”罗纹随口就是一句。
“往常世子妃收的雪水,都是埋在院子里的花荫下,不过都是世子妃亲自选的地方,据说当中还有什么讲究。”冬雨跟着随口一说。
罗纹细细品了口茶,眼睛里的迷蒙下去了几分,微微颔首:“世子惯爱用梅花上的积雪,扫落瓮中,一般得静置些时日,取上头最是清亮的水,待春季时,密封好埋在花荫下,吸取香泥里的馥郁,这可得讲究,若是没有遮挡,春夏雨势多急未免会渗入泥下,伤了水就不好,故而一般埋在上有屋檐遮挡之处,眼下就只有后院晴雪芦檐下的几株琼花底下的还没有起出。”
冬雨一听这话,喜得手指直颤,心说祖母之计果然不错,这番不废吹灰之力,就套出了世子所藏的雪水,后院只是主子游玩赏景的地方,往常并没有仆妇贸入,更不设侍卫巡逻,只消待一更巡夜的婆子例行巡检后,趁着更深人静,便能起出那几瓮水,将剧毒投入,只要世子用水,定会中毒身亡。
世子惯爱与世子妃一同烹茶,或能一箭双雕。
关键是下毒时不能让人发现!
忽又听罗纹说到:“世子生辰将至,我听阿娘说,今年世子妃要在外头设席,与世子去别苑消磨两日。”
“怎么在外头设席?”冬雨心里跳得急沉,不敢置信机会竟来得这般适宜。
“妹妹有所不知,世子生辰,正值王妃忌日,因着王爷难过,老王妃也不好给世子庆生……可怜世子竟没好好过一回生辰。”罗纹轻叹:“眼下有了世子妃,总算有人陪着世子过这一日,去别苑也好,老王妃都允了。”
冬雨再无所疑,暗暗决心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两个主子不在,后院必会更疏防范,正是她下手的机会。
在罗纹这里栽赃的机会倒不愁,秋冬的鞋子也都搁在柜子里,随意就能塞个瓷瓶进去,那蓄集的雪水在夏季怎么也得起出一瓮来,只要都落了毒,定拖延不去秋冬。
无论人心急切与否,时光仍是不急不缓地滑过,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三,虞沨早告了两日假,连着一日正休,竟有了三日闲睱,这日清晨起身,两人先去见了老王妃,说起要去别苑,老王妃满面笑意:“沨儿这些时日繁忙,总算得了几日假,是该偷闲,你们且安心,别记挂着家里,今日沨儿生辰,景丫头可得好好陪着他过,这些年来……”老王妃连连叹息:“你父王还记挂着你母妃,疏忽了你。”
辞了老王妃回来,才沐浴更衣,都是一声素服白裳,旖景发上只带了枚白玉簪,他们这是要先去卫王妃墓前拜奠。
卫王妃陵墓在城郊,三面环山,向北望水,当两位嬷嬷设好香案,点燃香烛,虞沨与旖景并肩三拜,默默静待香烛寸烬,又设琴案——卫王妃尤擅茶、琴二艺,最喜古曲《流水》,可惜存世仅有残谱,王妃生前曾尝试填续,亲填曲谱当年随王妃下葬,王府还有抄誊的两份,虞沨存有一份,早演习熟练,旖景最近才练习,两人这是首回联奏。
“母妃在天有知,见儿子与心爱之人得以结发,琴瑟和谐,应也心怀安慰,再无牵挂。”
离开时,虞沨于车前回望青山环绕间的坟茔,语音微沉,转身上车,见车内女子安静地跽坐,望向他的眼神清亮透彻,一笑间,眸底伤感涤净。
原本以为是要去东郊别苑,哪知等马车轧轧停稳,虞沨下车一望,却见面前一处庭苑,广梁大门上悬着一匾,上书净深斋几字,眉梢斜飞,不由看向旖景——这是惊喜?
“世子请进,此处为妾身嫁妆之一,也是位于东郊。”旖景得意的显摆。
虞沨轻轻一笑,随着屋主迈入门槛,迎面但见一块奇石为屏,依稀看出是双飞比翼的形态,绕过石屏,但见草木扶疏夹道,一片盎然碧意,随着南风起伏的柯叶上,赤金的日光闪烁生辉。
“这宅院之名,可是取‘绿净春深好染衣’之典?”虞沨且行且赏,见草木虽繁,却繁而不乱,株株所植皆有奥妙之处,搭配成景,心下已是欢喜,待绕过正厅,从一处拱门进入,又见艳艳十余树紫薇,绕着一处荷塘,水塘中搭着水榭,垂着铜铃水晶帘,一片脆音隔水而来,使暑意顿消。
早有春暮等丫鬟在榭内忙碌,布好矮几茵席。
“世子妃要在此设宴?”虞沨眼见数方矮几,显然准备招待外客。
“阁部先去更衣吧,瞅着时辰,客人们也快到了。”旖景推了推虞沨,却被他拉住了手:“这可是你的地盘,你不领我,我怎知去何处更衣?”
更下素服,虞沨倒是神清气爽了,可世子妃却成了双靥飞红,发鬓微乱,还是虞沨体贴,站在廊庑里替小娇妻理了理发鬓,顺手整了一下发上的钗环,除了那枚白玉兰簪外,只添了支双雀金钗,就使她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明艳。
不远处秋月正赶着来禀报客人已经进门儿,瞧见两主子站在廊庑里卿卿我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绊了一跤,笑意就再也掩饰不住,险些没捂着腰才能把一句话清清楚楚地说完。
旖景有些恼怒地瞪了秋月一眼——丫头你也当见怪不怪了,有什么好笑。
所邀的几个客人,竟管多数在虞沨意料,可他心里仍是一阵柔暖,看着身边并肩而坐,同席双跽的女主人,笑意尽在眼里,双目亮如星辰。
不在意料的是平乐郡主,她是随着魏渊前来,对于没有收到请谏的事,表现出十分不满,一来就招呼了旖景两个爆粟,并且拒不听解释,发狠一定要在酒桌上痛罚世子夫妇。
虞沨与旖景都哀怨地望着魏渊——
魏渊轻轻一笑,劝解平乐:“也不怪世子与世子妃,若宗亲中单请了你,莫论别人,康王与康王妃那儿都说不过去,世子应当只是想小聚,并没打算大宴宾客。”
虞沨旖景双双颔首,一个举揖,一个屈膝,平乐才总算没有计较,大手一挥,放过了两个可怜人儿。
还有个不在意料的,却是江汉。
旖景是给江薇下的帖子,江薇却没有来。
“未知江兄何时回的锦阳?”虞沨也有些讶异。
“昨晚才归,刚晓得世子今日设宴……阿薇身子小有不适,托我带来一句生辰怡乐,世子莫怪她缺席。”江汉才一说完,两眼就瞧见了正支着胳膊,斜在美人靠人上,略翘着绣鞋,茜红纱裙上落了几丝斜照入榭的艳阳,正观望着荷塘美景的杜宇娘,眼睛里微微晃过一丝讶色,忽而想起虞沨曾说过与杜宇娘是旧识,只没想竟熟识到邀她赴宴的地步。
江汉直冲虞沨夫妇摆了摆手,几步过去就是一礼,谦谦有礼地说道:“宇娘来了?”
还有一双来宾,正是甄南顾夫妇,也是唯一带了礼的,一个锦盒,甄南顾还神密兮兮地与虞沨耳语:“好容易才得来的,祝玉明的真笔,世子留着好好欣赏。”
旖景听见了,却不知祝玉明是何方神圣,只见虞沨眉梢一跳,意味不明地与甄南顾对视一眼,世子妃大是好奇,极想打开锦盒一看究竟,手才悄悄地放上去,却被她家阁部捉了个正着:“这时不能看,晚间咱们再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