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栋自从谋定将计就计,借这难得的机会栽给旖景一顶“谋害亲族”的罪名之时,打的自然是矬败长房的主意,让旖景在王府里再无立足之境,从此不敢染指中馈,老王妃因对二房抱愧,再因为把柄在人之手,自然再不敢提让他一家分居立府的话,或者还能威胁楚王父子,分出一部份庶务来给二房掌管。
算盘十分精明。
可他却没料到老王妃今日像脱胎换骨了般,态度如此坚决。
虽虞栋也知道这事怎么也绕不开楚王父子,不过这回雷霆突击,必然能打中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哪料得楚王父子竟然这么快就赶了回来,居然还请来了太医院的医官。
不过虞栋也不怎么担心,那药里含毒虽不是普通人能辨识,可检验起来也十分容易,煎上一碗或浸泡一番即可,众太医就算与楚王父子有几分交情,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罪证确凿下,楚王应当不致于像老王妃般糊涂,自然晓得该如何取舍,这时“己军”已然胜券在握。
虞栋须臾稳定了心神,意味深长地问道:“想不到长兄与沨儿也这么快赶了回来,出了这种事……真是家门不幸……栋是担心因着这桩私事,耽搁了长兄手头公务。”
而随着楚王等人的登场,小谢氏三人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旖景见老王妃恢复心平气和,自然也不再跪着,这时听虞栋的话,依然落落大方地禀道:“早先听说弟妹中毒,这是大事,不敢有半点怠慢,因此才遣人入宫通知了世子。”显然不是真话,虞沨早知会了旖景他有安排,无论黄江月挑选哪天生事,总归能及时赶回打擂台。
世子见众人都得了坐,唯有自己身边空空,第一句话竟然是:“世子妃也请入坐吧,你若是站着,济济一堂人只怕多半都不敢落坐了。”
实际上刚才不需“表演”时个个稳坐如山,只有旖景站了半天。
老王妃原不注重这些礼节,才没有挑剔品阶尊卑,只认为旖景在她身边站在才方便随时维护,这时见儿子孙子都赶了回来,更觉再没半点好担心的,极为慈爱地拍了拍旖景的手:“景儿快坐下吧,有祖母与你父王作主,论是谁也不敢伤你毫发。”话音才落,狠狠瞪视着另一个孙媳妇,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旖景当然不会坚持“自虐”,冲老王妃福了福身便去了虞沨身边坐下。
黄三爷刚才被楚王沉声一喝,气焰矮了一头,这时听了虞沨的话,却“蹭”地一下又冒了起来,到底不敢再拍案跋扈,只阴阳怪气地说道:“难怪世子妃要急吼吼地遣人通风报信,敢情这是要找人回来撑腰?”
虞沨凉凉扫了黄三爷一眼:“这是在楚王府,世子妃想要将个把无理取闹的人驱赶出门还易如反掌,三舅舅是认为王府众亲兵都是摆设不成,还是认为堂堂亲王世子妃可以任人欺逼?”
“沨儿,你这是说谁无理取闹?”太夫人这时认定老王妃一意包庇旖景,又笃信旖景暗害江月,眼见楚王喝斥儿子已经十分不满,兼着外孙女婿这时又半点情面不留,“以下犯上”,大为火光,忍不住质问出口。
虞沨对太夫人的态度却要谦和许多,起身环揖答道:“外祖母,刚才三舅舅的话我与父王听是一清二楚,先责我祖母包庇纵恶,又斥王府残害忠良,最后甚至威胁要将我发妻处死,难道当不得轻飘飘的‘无理取闹’四字?”
太夫人重重顿着凤头拐:“那也是因为事出有因!”
大长公主再也忍耐不住:“亲家母,今日你句句‘事出有因’,我实在觉得怪异,早先那‘事出有因’已经证实是黄江月暗里挑唆,这回‘事出有因’究竟又是怎么个说法?难道亲家母认为仅凭一个市井大夫之言,就真能将我上元的孙女儿治罪处死,亏得景丫头还喊了你十来年的外祖母,你若执意如此,我今日也只能摞下一句明话,从今以我苏家与你黄家恩断义绝,执意逼死外孙女的外祖母与虎狼舅舅,景丫头少认一个也罢。”
话说到这个层面上,连建宁候都再坐不住,冷冷扫一眼三房一家,长揖恭身:“大长公主息怒,是三弟他口不择言。”又劝太夫人:“母亲,儿子在路上已经听了一回经过,是非公道还当彻察才能断定,王爷与世子岂是不分黑白对错之人。”
“还有什么可察的,马大夫已经把话说得十分清楚,七娘的药里是被掺了绝嗣之毒!”黄三爷怒道。
三太太跟着也哭道:“分明就是世子妃心怀恶意,可因为王府与国公府包庇……”
眼看着场面又要混乱纠缠,楚王当即立断:“三位医官,还请细验药剂。”
且不说江清谷为首的三员太医怎么当堂验药,一味味地悉心察验,暗暗摇头;也暂不说那马大夫如何一脸鄙夷地袖手旁观;单说擂台双方,虞栋暂且还在韬光养晦,楚王一方自然静待结果,黄三爷却沉不住气,生怕太夫人立场不坚被“敌军”的障眼法哄骗,冷笑着说道:“母亲,这位江太医原是国公府三爷推荐入仕,自然会偏帮,他即使有了论断也做不得准。”
虞沨轻笑:“三舅舅,这以谁的论断为准可不能由您说了算,今日我得侍卫传讯时,正在御书房面圣,听闻有人欲陷害世子妃,只好请辞,圣上多问了几句,亲自下令让江院使与两位院判随我回府明察是非,还世子妃一个清白公道……难不成三舅舅认为圣上也会‘包庇纵恶’?”
旖景听了这话,十分“愁怅”地暗叹一声——看来她家阁部对二叔这份“见面礼”尤其记仇,竟然把事情捅去了日理万机的天子面前,又定是得报耳闻三舅舅今日那番“狼心狗肺”“千刀万剐”的话,动了真怒,往常温文尔雅一人,今日字字如刀,简直不留半点情面。
“可怜”江月被架在这堆怒火上烤,不知会落得个什么收场。
哪知虞栋听了这话后却暗自欣喜——得,虞沨这回可算搬起石头砸脚,行事如此草率狂妄,竟把事情捅去天子跟前,待落实罪证后……也许反而会有意料之外的结果!
天子可是最恨这类“阴险毒辣”害人子嗣的蛇蝎女子,废太子妃就是下场!
倘若世子妃因而被天家厌恶,得一封休书被弃收场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若天家为顾宗室声誉,赐下三尺白绫也不是没有可能且看虞沨到时怎么面对天子雷霆之怒!大长公主还敢不敢保她的掌上明珠!
一时得意,虞栋也不再韬光养晦了,沉声说道:“沨儿笃信世子妃是遭人陷害,倘若结果察明这药里的确掺了绝嗣之毒……也该给候府与我一个交代吧?”
“二叔之言有理,不过这药自从祖母恩赏下来,就一直由我保管,世子妃并无接触的机会,若真察出里头有毒,也一定是我下的手,到时任凭二叔与三舅舅处置就是。”虞沨的态度又十分谦恭下来。
慢说旁人,这时大受震动的是黄江月,她压根不信世子的话,倘若这一服补药旖景并未染指,当祖母质问时她一定会哭诉出来,旖景原就是个吃不得亏的性情,若非百口莫辩,怎会任凭指责?显然是虞沨大兜大揽,一意维护。
不由斜了一眼身边冷着张脸不动声色的虞洲——翁爹计定,却事事让自己一个新媳妇冲在阵前,虞洲更是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一言半句,这与旖景众多人争相维护相比,还真是云泥之别。
江月心里一酸楚,当真就梨花带雨起来,不合时宜地开始了一阵黯然神伤、自悲处境。
而虞栋的好心情也随着虞沨的话烟消云散——这完全不在他算计当中,虞沨脑子没问题吧?竟为了个女人大包大揽,自立危墙之下?这完全不符合世情人性!关键是仅靠着这一件事,还当真拿虞沨莫可奈何,圣上对他如此倚重,会为此将他治罪?
区区女子才可能成为权势较量下被牺牲的无足轻重,这等小事哪能扞动堂堂亲王世子的地位!
天子若是出面震慑,候府也只能忍气吞声,自己更不敢张扬一言半句,借用舆论使虞沨身败名裂根本不可能。
眼看胜利在望,难道就要功亏一篑?虞栋捏紧了拳头,只觉得戾气抵足而生,在七经八脉里横冲直撞。
却突地又清醒过来,自己原本也不打算借着这么一桩“未遂”的小事要人性命,无非是保住手里中馈大权罢了,虞沨既承诺要给个交代,那当然要任由他予取予求——若能逼得王府析产割财,就算分府别居倒也无妨,虞栋遂又淡定下来。
一时间,三位太医细细察验了一番药材,给出论断——药中无毒。
厅堂里陷入了短时的寂静。
便见那马大夫昂首斜唇,一张脸上全是鄙夷,十分孤傲地又把那番焙毒如何精妙,庸人无能辨识的理论说了一遍。
两个院判十分恼火,江清谷却还淡然:“这位大夫所言并非虚辞,下官也知世间确有这种毒术,不过下官对世间百毒还有几分通晓,经验看,这副药材的确没有经过焙毒,于人体有益无害。”
马大夫一个拂袖:“既如此,那就经煎熬、浸泡检验清楚吧。”
无论是煎药还是用米醋浸泡,都需要耗废不短的时辰,恰值正午,小谢氏身为执掌中馈的主妇,十分周道地先建议众人留在王府用膳,坐等结果。
为公平起见,煎药与浸泡同时在荣禧堂正厅外进行,三位太医与马大夫尽数在场,众目睽睽之下,方能保证无人再动手脚。
这时再说太夫人,听了虞沨那一番话后,对旖景的怀疑有所动摇,也不再如同早前那般疾颜厉色,却仍旧认为必是有人加害江月,态度上到底还是做不到往常般慈和亲近,又有江月在她耳边轻叹:“无论如何,孙女儿都极为羡慕阿景,能得世子铤身维护。”这多少又让太夫人再添孤疑——这话也有道理,药膳保管之事多数是后宅妇人之务,世子又非赋闲在家,哪有心思照管这些琐碎?于是冷淡的态度又一如早前。
甚至对大长公主说道:“亲家母也休怪我今日待景儿严厉,月儿这才新婚,却被人这般算计,若换身而处,难道你就不会为景儿出头?且待结果出来,我定要为月儿讨回公道。”
及到申初,总算是有了结果。
无论是那药汤抑或醋汁皆无异状——药中无毒!
马大夫愣怔当场,早先他说得头头是道,将煎汤、浸泡之后的“毒汁”形容得十分详尽,这会子瞧见这一目了然的结果,恨不能遁地而走从此人间蒸发。
经过午后小憩发觉自己容光焕发的江月在院子里好一番折腾,总算才恢复了病弱模样,被两个丫鬟掺扶来了荣禧堂准备声泪控诉时,眼见一碗米醋里捞出的药材依然色如璞玉,醋汁色泽还是透若瑰红、香气纯正时,几乎没有翻着白眼昏厥。
虞栋甚至险些没忍住那句——这不可能!
老王妃十分好奇地看着两碗汤汁,大长公主微微冷笑。
虞沨与旖景没赶得及,眼下仍在关睢苑卿卿我我。
楚王已沉声下令:“审理正何在?还不将这血口诬蔑宗室之徒严刑拷打,问清他是受何人指使才敢胆大妄为!”
审理正才抱着揖文质彬彬上前,马大夫就招了——那一身恃才傲物的风骨像是被人剥筋抽去般,马大夫这时活像滩烂泥委地,颤颤抖抖的指尖朝向正靠在丫鬟身上装死的黄江月:“是,是候府七娘!王爷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