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禁鼓响后直到过了子时,虞沨才顶着一身寒气儿回到关睢苑里,旖景因为接手中馈再不能躲懒晚起,日间又增添了不少琐碎操劳,一个时辰前就开始眼皮打架,在外间留了丫鬟点灯值夜,等着男主人晚归后服侍洗漱。
睡梦当中,渐觉呼吸艰涩,胸腔里像被什么塞堵着一般,旖景迷迷糊糊地醒来,这样的感觉便越发真实,不由挣扎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这是被人紧紧搂在怀里。
没有着急推开他尚且不及被衾被捂热的胸膛,手指却划过他的眉梢,摁在眉心,果然那里有个轻微的蹙起。
“吵醒你了。”虞沨似乎这才意识到,怀抱略微放松,当旖景长长吸气的同时,贴着她的耳畔以示歉意。
“什么时辰了?”旖景已经完全清醒,找到他的手掌一握,尚还透凉:“才回来?”
“一直在前院,岳丈与几位叔父也在,半个时辰前才散,已经是子正了。”
“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是与自家父亲叔父秉烛夜谈,旖景自然不会认为话题是风花雪月。
“圣上决意废储。”没有半分犹豫,虞沨便将今日御书房的一番谈话一一说来,包括他与天子坦诚布公那番。
旖景沉默了半响,才轻轻一叹:“果然还是三皇子……圣上既有明言,想必已经有了相应的计划,只希望三殿下别再被执念影响。”
“圣意偏向三殿下,绝非仅仅因为他有为君之质,今日得知会试舞蔽之事,我越发笃信圣上废储之心早已有之。”虞沨以为,即使太子将来仍会遇刺,真凶也只能是圣上“察明”之人,倘若如此,还不足以让人担忧。
“买通阅卷官的当然不会是太子,我听说他这两年压根不问政事,十一娘入宫看望太子妃,亲眼目睹青天白日,太子在东宫听戏喝酒,酩酊大醉。”旖景说道。
孔家也不会自作主张,背后一定是皇后意会,当然,这一桩罪铁定要栽在太子头上。
“原本会试阅卷流程经过商榷,并非只要买通一二阅卷官即能循私舞蔽,我与三叔包括舅舅、魏师兄都有上谏,会试一开,众考官即与外隔绝,直到阅卷结束,及第者必须经过众阅卷会商通过,考卷本就采取糊名,这回试题又是由圣上亲自择定,封于宫廷,会试当日才交考场,若按此则,舞蔽的可能就十分微小。”
考卷糊名,考题又不可能预先泄露,阅卷官要让意会之人应中,只能是试后与人接触,以答卷内容确定试者身份,倘若与外隔绝,即使有办法挟带私通,但及第者必须通过众阅卷一致通过的话……除非将阅卷官全数收买,这回阅卷官除了卫舅舅与魏渊,还有几个是秦相党羽,皇后是没有办法全数买通的。
“可圣上否决了会商之谏,而是采用众考官逐一阅卷,评优者直接中榜,次一等再经一轮评定,并且阅卷官虽说集中在文华殿,买通内侍不是没有挟带的可能。”虞沨又说。
旖景颔首:“圣上许是早察觉了皇后的动作,专给了她个舞蔽的漏洞。”
首届恩科,天子重视之意天下皆知,却就发生了舞蔽事件,一旦察明,以此重罪立议废储就是理所应当,不过由谁来察?这人当然不会是天子,也不会是与太子“情同手足”的三皇子,更不可能是得了天子授意的“三皇子党”诸如虞沨、卫国公等人。
“四皇子觑觎储位已久,若得此良机,必然不会放过。”旖景笃定。
“你今日忙了些什么?”虞沨却忽然转了话题,他的指掌这时有了几分暖意,问话时已经掀起了枕边人的贴身里衣,贴上绸衣里的温滑凝脂。
“舅母送了昭妹妹过来,我陪了舅母半昼,再就是忙着安置的事,把荣禧堂一旁的春华苑整理了出来,几间屋子设着暖墙,正适合这气候,离荣禧堂近,昭妹妹也能时时去陪祖母闲话,安然安瑾出嫁,家里越发冷清,我接手中馈之后也不如从前闲睱,陪着祖母说笑的时候就少了,这回昭妹妹来小住,祖母欢喜得很。”
“听起来世子妃也是忙了一整日,可觉困乏?”带笑的语气,再一次贴近了耳边。
“原本早困了,睡了一阵儿,这会子被你闹腾得倒没了睡意。”想到卯初就要早起,世子妃十分烦恼地蹙紧了眉,没有察觉某人的真实企图。
直到身边人翻身压上,世子妃才真正“大梦初醒”。
“不困就好。”黑暗中手指十分准确地找到衿扣。
“虞阁部明日可要早朝,最多再睡两个时辰。”旖景伸手挡了一挡:“正事要紧。”
却被人吻上了耳畔,气息打在敏感的肌肤上,微微的清冷与麻痒:“谁说这不是正事,又是谁迫不及待地就提出停药,难道那谁不是在想……我们该有一个漂亮女儿了么?”
那谁大是窘迫,忽地“厉声”反驳:“谁说我想要女儿,我明明欢喜男孩儿,分明就是你对女儿心心念念。”
耳畔一冷,忽地感觉那气息贴近了唇边。
“醋坛子,女儿的醋你也吃……”
大是羞恼的世子妃正欲“抵抗”,就被一个早有预谋的长吻袭来。
话音渐消,沉寂略长,才有喘息与呻吟漏出帐幔。
旖景既打了太后欲让卫昭入宫小住的幌子,借着太后对表妹的喜爱,意会舅母暂缓为卫昭议亲,自然也要“假戏真作”,闲睱之时,常常与卫昭说起复杂的宫廷礼仪,与更错综的后宫诸妃,有关太后的性情,还有宫廷里那些不得不说的忌讳。
卫昭听得津津有味,更让旖景不厌其烦,说顺了口,就把有回丽嫔与梁昭仪在重阳宴上当众争宠险些大打出手的丑事泄露了出来。
“我两回参加芳林宴,见妃嫔们个个端庄,竟还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卫昭瞪大了眼:“丽嫔真泼了梁昭仪一脸的茶水?”
“丽嫔性情骄蛮,兼着六皇子与七皇子年龄相近,幼年时在学业上时常攀比,皇子间有了矛盾,妃嫔间更是势若水火,丽嫔学不来勾心斗角,手段就显得有些粗蛮。”
卫昭“啧啧”两声:“不过梁昭仪那日穿了与丽嫔一模一样的裙子,应也不是巧合,背后那人,是有意挑得丽嫔恼怒,在宫宴上出丑吧。”
旖景表示赞同的颔首:“梁昭仪是皇后的表亲。”
“丽嫔可得受严惩了。”卫昭暗忖,这一箭下去命中数雕,后宫的女人们果然厉害。
除了议论这些宫闱争夺的话题,卫昭更乐于积极“辅佐”旖景手里那堆庶务家事,对楚王府各处机构详尽的文备薄录赞不绝口:“仆妇们按章办事,管事详记备察,是可以免却不少争端与贪蔽之行。”
旖景也很赞同,要说来,这规矩还是谢妃当年所定,王府里甚至设定了管教处,凡是打算培养成一等丫鬟或者将来管事者,自幼需知识写,是首要条件,也就只有那些粗使仆妇目不识丁。
不过谢妃当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她制定详备文录的规矩,才导致小谢氏克扣用度不得不落下把柄破绽,难以掩盖亏空。
某日卫昭忽然问道:“嫂嫂,将来我真有机会入宫陪伴太后小住?”
旖景微讶:“为何有此一问?”
卫昭莞尔一笑:“那日嫂嫂一说那话,我起初不明所以,后来听说阿爹阿娘还因此争执了一场,我一琢磨,就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太后是想给我赐婚吧?是三皇子?”
旖景:……
好半响才掩示到:“你别瞎猜,没这样的事。”
卫昭却不以为意:“嫂嫂不需担忧,倘若天家真有此意,我也欣然接受,嫁谁不是嫁,与其像姐姐那样被家族因为保守清誉嫁了户处处受拘的所谓清流,我倒认为皇族或者勋贵更加自由。”
旖景这时与卫昭已经十分熟络,两人说话也没有那些避讳,于是脱口就问:“阿昭不会是,对三皇子……”
“我才不是,不过认为天家若有此意,哥哥与嫂嫂不需为了我费心,闹得与天家生隙,我知道母亲的想法,依然固守着卫家不与权贵攀附的成见,认为有伤清誉,一门心思也想为我寻门诗书清流人家,今后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真真无趣,就像大姐姐那般,成日家就是晨昏定省侍候公婆,考察着身边哪几个婢女本份,提上来做通房才不足为虑,甚至连掌管中馈都暂时轮不上,更别提打理外头的商事。”
卫昭说着咳了几声,换了一副卫舅母的语气:“好比咱们这样的人家,要谨守贞静,外头庶务有男人操管,再不济还有管事,只要没有亏空也就是了,过问太细可不合礼数,更不论插手经营,那是万万不可。”
瞧着卫昭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旖景忍俊不住,又听她长叹一声:“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日子,真让人沮丧,卫家女儿自幼受旧礼管教,言行诸多拘束,却也知书习文,有满腹才华,家族费心授教,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将来固步后宅,最多就是理理家务,那又何需精习四艺,熟读经史?我不服气。”
“大长公主也是女儿身,却能驰骋疆场不让须眉,我也知道这是极为特殊。”
卫昭又是一叹:“我倒真想入宫,虽知那里险象环生,或许会遭灭顶之祸,可多少能涉及完全不同于内宅家务的领域,增长更多见闻,人生自古谁无死,与其庸庸碌碌,还不如博个轰轰烈烈。”
“无论子女,当为家族荣辱尽力,可也得为家族争取实际利益,我是不甘只为了一个清流的虚名……想想今后的日子,就是上敬公婆下育子女,操持好一日三餐,外头的事过问一字都属逾礼……”卫昭甚至忍不住哀嚎:“索然无味,真恨我是女儿身,若是宗室女儿也好,必然自请和亲远嫁西梁!”
旖景:……
卫昭忽地又从炕上一跃而起,隔着茶案拉着旖景的手:“不瞒嫂嫂,我是真羡慕安瑾……我听国公府七妹妹说,西梁公主将来极有可能称王!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那可是女王!安瑾是三姓夫人,必然也能插手政务。”
旖景叹气,安瑾自请和亲可不是为了这样的原因,伸手就戳了戳卫昭的额头:“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个野心勃勃,难道你就没期望过得个一心一意的良人,一世安乐无忧。”
“那是可遇不可求,本就万里无一,换在我身上那就是绝无可能。”卫昭连连挥手,再度卫舅母上身:“什么一心一意,身为卫氏女儿,怎能生出这般让人不耻的心思!为妇要贤良宽和,以夫为尊,延续子嗣繁荣才是重事,怎能拘于儿女私情而生妒忌不容之心……嫂嫂想想,以母亲的固见,能入她眼里的门户,必然也是这般墨守成规,这样的子弟,纳妾是少不了的,就算自身不愿家族也不容,我不主动些,还得担个不贤多妒的罪名,别说公婆刁难,我娘就首先放不过我。”
“所以呀,嫁谁都是嫁,父母之命还是天子赐婚于我并无区别,若能摆脱那所谓清流,就算我的大幸了,皇族勋贵多少相对自由。”卫昭最后总结。
旖景彻底失语。
数息之后,垂头丧气的卫昭忽然又来了精神:“嫂嫂,若你得闲,莫不如回趟娘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