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脆响,雕花砖面上水汤四溅,好好的一个白瓷盏粉身碎骨,紧接着是孩童响亮的哭声响彻午后静谧的庭苑。
二月的天气尚未回暖,晴照苍白,冷风卷过一地树影凌乱。
仓惶的侍女鱼贯而出,面无人色的远远回避。
当秦子若进入庆亲王妃起居的正院时,耳闻目睹正是这样一番情景。
她稍稍蹙眉,摆手示意丫鬟们留在院中,加快了步伐往里,遁着那响亮的哭声,转过一侧,轻轻掀开挡风的锦帘,一眼就见秦妃正襟危坐,满面恼火,厉目瞪视着炕上正在打滚哭闹的男孩儿,地上跪着两人,一个是乳母,一个是小嫚。
子若尤其留意小嫚,见她匍匐在地,姿态十分卑恭,微微的一个侧面上风平浪静,仿佛对男孩儿的凄厉哭闹充耳不闻。
再一抬眸,子若就见秦妃高扬手臂,朝向男孩儿。
“姐姐!”温言阻止了秦妃施暴,子若微微扬起下颔入内,这才看清男孩儿脸上长长一道甲痕。
眉心越发紧蹙,子若屈膝见礼,这才对乳母嘱咐:“愣着干什么,还不替大郎上药,没轻没重,竟敢伤了主子!”
乳母心里叫屈,这位可是皇长孙,给她千百个胆子也不敢在那张尊贵的脸上留下半指甲的伤,却叩首连连:“奴婢死罪!没抱稳主子,这才伤着了……”
“下回可得留意,这回先恕了你,去吧。”秦子若又看了一眼小嫚:“你也下去。”
秦妃胸膛起伏不停,收回的手掌紧握成拳。
屋子里再无闲人,子若才是一叹:“姐姐,怎能如此冲动,大郎还小,您这般严厉……仔细旁人生疑。”
“贱货!”秦妃压沉了声音,两道眉毛却直直立起:“竟然敢砸了我的茶盏。”
“姐姐慎言,那是您的亲子,是皇长孙!”子若恨铁不成钢:“姐姐既能容忍小嫚,为何不容大郎!这可是轻重倒置。”
秦妃闭着眼,双肩微颤,好一阵才摁下怒火,声音缓和下来:“小嫚倒是个明白人儿,知道这处不容她轻狂……你起初说她愚劣,不足为惧,眼下怎么反劝我留子去母?”
秦子若虚弱无力地摁了摁额头——这回她倒真看走了眼,且以为小嫚是个狂妄愚昧的贱婢,暂时留着倒也无妨,哪知这贱婢初见秦妃,就知道花言巧语,哄得秦妃眉开眼笑,又一昧地忍辱示卑,产子之后,更获姐夫宠爱……不过看在旁人眼里,却是庆王妃得了王爷的心。
秦妃就此有了在邓、白二妃跟前扬眉吐气的风光,再兼着小嫚着意讨好,又献奸记,使白妃失了管家权,秦妃更将她当作心腹。
小嫚这哪是愚劣,分明狡诈,难怪哄得姐夫长宠不弃。
将来未必不成隐患。
不过秦妃却对子若的看法嗤之以鼻:“乐籍出身,便是她的死穴,连个名位都争不得,一辈子都只是个侍婢,身契在我手上,她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就如你所说,她在外头,一堆妓子跟前儿,尚还有逞强的底气,入了这王府,就是我脚下的一团泥,任由践踏,没有我做倚仗,任人都能要她的命,哪还猖狂得起来,不过是识得些识务,哪称得上狡诈。”
秦子若彻底失语。
秦妃却又高挑了眉:“你当我看着她得宠心里顺畅?还不是王爷混帐,就喜欢她那股子妖媚,在床榻上的手段,有她在我这院子,王爷一月倒有半月留宿。”说这话时已经咬上了牙:“我也想留子去母,王爷早有警告,倘若小嫚出了什么意外,他饶不过我,我不容让,那才是真真让王爷忌恨,宽待小嫚几分,王爷也不敢一昧地纵着邓氏那个贱人挑衅。”
“我就是看不得那孽种!罢了,只好忍着,等我将来有了嫡子……再收拾了这对母子。”
秦子若只好作罢,又再提醒:“姐姐可得留心,万万不能让小嫚与旁人接触。”
“你放心,她只在我眼前侍候,这院子里面人都信得过,只要不让她有出去的机会……这点厉害她是晓得的,王爷再怎么纵容,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万一出了纰漏,她和那孽种都难逃一死。”说了这一歇话,秦妃这才反应过来:“你今日怎么突然过来了?”
“是王爷有请,不仅是我,祖父与父亲还有几个叔父也来了,听说还有陈家人……我先不便参与,来看看姐姐。”
果然坐不多久,就有四皇子遣人来请,让秦子若去内书房。
陈家人已经先行离开,唯有自家在座,子若并不需要任何避忌。
原来,四皇子既知科场舞蔽之后,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操作得好了,完全有可能把太子拉下储位,这样他才有“以贤居储”的机会,这才召集亲信相商,把皇帝龙体危重的事公开,商量计定。
“我是想听听七妹妹的建议。”四皇子十分礼贤下士。
“既然圣上危重,那咱们再不能坐等。”秦子若开口就是一句。
这让秦怀愚老怀安慰,看了一眼四皇子也是十分满意的神情,唇角噙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亏得陈家那几人还畏头畏脑,想着最好坐收渔翁,尚且不如他家孙女儿果决。
“不过……王爷既已将圣体一事泄露给三殿下,还当察明舞蔽一事是否是三殿下布的陷井,不能因为事急就轻疏,而中了三皇子的圈套,被人当成枪使。”秦子若紧跟着又说道。
四皇子颔首,很是赞许:“难怪秦相称七妹妹不同普通闺阁,果然是决断之余又不失机敏,秦相先前也有疑虑,不过我已经察明……与苏明醉话的人是南阳章氏的子弟,从前任着中书科舍人,旧年才调翰林院,章家与老八有些弯弯绕绕的联系,但和孔家却有旧怨,这事秦相与岳丈也是晓得的。”
秦相颔首:“八皇子之母安嫔有个妹妹,嫁的就是南阳章家,但和章侍书却非同支,只能称作族亲,章侍书入仕走的是恩荫的路子,入了国子监,后经考中,章侍书有个伯父,当年就是与孔执尚政见不和,后遭贬职。”
“这就说得过去了。”子若莞尔:“应是章家怀恨,说不定安嫔也有想法,有心泄露这事打击孔家或者太子党,一来是想挑动卫国公府……苏霁和虽中了探花,到底是个庶子,圣眷与几个嫡子比来始终有差,他听闻这事不作理会也是常理,不过章侍书为何不干脆把事情泄露给卫国公三兄弟?”
“也是没有门路,我听说章侍书递了几回拜帖,卫国公与苏轹都没答理,苏轲一贯是个不管事的,章侍书应是没了法子,才把脑子动在苏明身上。”四皇子显然也有疑惑,先经了排察:“我和苏明接触过一段儿,对他有些了解,到底是在外头养大的,没有豪门子弟的气度,明明心怀狭隘吧,还装作道貌岸然,他甚是警慎,哪会刚刚入仕就牵涉进储位里头。”
秦子若笑道:“正如王爷所见,我听过苏霁和讲学,并不以为他有什么经纬之才,也就是担着个名儒弟子的名声罢了。”又略沉吟:“那章侍书知道锦瑟是王爷的人,那话就成了有心泄露,应是想着万一苏明的路子行不通,王爷许会借来对付孔家。”
“章家并非什么显赫,安嫔的家族就更是普通,就算老八还有些圣眷,也不足为惧,不过安嫔与梁昭仪交恶,再加上章家又与孔家有怨,皇后对她很是留意,太子若登基,对八皇子决无好处,虽我也以为这后头有安嫔的主意,可眼下的确到了紧迫之时。”四皇子又说。
八皇子才十四,虽因好学知问得过天子赞赏,但还没有涉政,母族又不强势,四皇子并不放在心上。
“关键就是舞蔽一事真实与否。”排除了劲敌三皇子布陷,秦子若提出这一点来。
“那两个涉嫌舞蔽的进士我察了出身,的确和孔家有关,至于张泰……”四皇子唇角一斜:“他表面以秦相马首是瞻,实际上早与孔家眉来眼去。”
早知张泰心怀二意,却没有知会秦家……子若心头一重,与祖父对视一眼,自然还是不动声色,只说道:“为稳妥故,还当察察漏话出来的妓子,还有张泰的儿子当日是与谁在一处饮酒,套套他们的话,若然证实,这事就有了八成可信。”
“这事我来安排,不过怎么发动,还得细细商议,这事陈家依靠不上,还得靠秦相出手。”四皇子说道,秦相到底掌控着大半个都察院,不难找出深得天子赏识又不惧孔家之势的刺头青挑头弹劾。
“吕简吕御史就十分合适。”子若姑娘没有放过半点展示她聪明才智的机会,率先点出了实际在座中人都早有打算的人选。
吕简那回被抵制复兴科举的朱潜利用,以仗势欺人参了虞沨一本,后被朱潜闹市刺杀,意图嫁祸虞沨,吕简历此九死一生,反倒得了圣心顾重,又与虞沨有了交情,可谓因祸得福。
由他挑头弹劾孔执尚,便是虞沨不会相帮,也不会暗中阻挠,而圣上信重吕简,成算无疑更添几分。
“不过就算罪证确凿,舞蔽之人是孔执尚,如何牵涉太子?”子若又问。
“仅仅舞蔽倘若不足,杀人灭口如何?区区一个孔执尚,若无太子身后示意,敢有这般胆量?”四皇子猛地一挥手:“秦相手里养着那几个耳目,该是时候动用了,倘若先让皇后得知舞蔽一事已经败露……她能容张泰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