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大长公主下首的黄氏,不知为何,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长女旖辰,又打量了一下大长公主的神情,略略蹙眉。
大长公主一贯是喜欢楚王世子的,几年不见,少年郎君更是出落得风度翩翩,旖辰又正当议亲……几人入了水榭,分别与长辈见了礼,大长公主一意邀请魏渊同入首席,魏渊礼节性地推辞了几句,也就从善如流。
人已到齐,八娘不得不回了自己的位置,坐在六娘一侧,可那目光却时不时地关注着虞洲。
正如旖景的建议,这场谢师宴并没有像时下通行那般,设圆桌围坐,而是访了古制,一人一席平膝案,分别跽坐在编着花鸟纹的竹席上,待众人落坐,才有侍女撤了清茶瓜果,依次捧上佳肴美酒。
分别四个琉璃碗,盛着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虾橙脍、鳜鱼假蛤蜊四道热菜,两个白玉盘,是开屏玉雀、银丝红肉两道冷盘,并有一碗三脆羹,玉壶里头,是色比琼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的桑落酒,让人不由想起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的旧典。
娘子们一字排开,与郎君们相对而坐,旁人尚好,不过二娘一不注意泼了酒,三娘也将玉箸不小心跌落了一次。
楚王世子自从落坐,目不斜展,悠然自得,半点没有回应二娘与三娘热切的目光。
就算如此,虞洲已经很是不甘了,当大长公主举酒,领着众人敬今日的主角魏先生时,他总算是找到了时机,表达对长兄的关怀:“大哥哥体弱,不能饮酒,因此这一杯,就由我这个当弟弟的代敬吧。”
这是要提醒众人,纵使虞沨如何俊逸倜傥,不过就是个命不久矣的将死之人。
旖景心中冷冷一哂,前世时,她只以为虞洲英武洒脱,竟然没有发现,他是这般地小肚鸡肠,堂堂男子,竟然如女子一般,心怀妒嫉,不愤被世子抢了他的风头。
可二娘与三娘却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楚王世子再好,那身体就是致命伤,纵是身份高贵、风采不凡,却也是个短寿之人,实在不堪良配,可惜可惜。
于是也就收起了频频观望、欲语还羞的女儿作态,恢复了端方的淑女模样。
就连黄氏也是微微一笑,是了是了,楚王世子身染“恶疾”,大长公主纵是心疼他,也不可能让自家孙女落得个青春守寡的下场,旖辰的婚事,还得在几个皇子身上打算。
虞沨略一侧身,回了虞洲一个清淡的笑意,却举臂捧酒,对魏渊说道:“沨有隐疾,不善豪饮,但这第一盏酒,还是勉强饮得,师兄将要远行,沨但以一盏清酒,预祝一帆风顺。”
于是诸位齐敬魏渊,郎君们一饮而尽,诸位娘子不过小饮浅啜,唯有四娘,非常豪爽地饮得见了底。
虞沨置杯,示意侍女换了热茶,还不忘与虞洲道谢:“余下的,有劳二弟替兄代饮。”
一场谢师宴,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其间,本就疏朗的魏渊妙语不断,大长公主也是频频举杯,诸位小娘子也不似往常般明争暗斗,都有礼有节地谈笑风生,苏荇显然对虞沨极为钦佩,两人在席上,切磋起经史子集,自得其乐,虞洲插不进话,只好与苏二郎觥筹交错,无奈二郎生性沉默,又因为张姨娘的事耿耿于怀,言辞甚是无味,到了后来,虞洲渐渐加入了几位娘子的谈笑之中。
镇国公嫡次子虞湘,至始至终似乎都带着些怨气,默坐不语。
总之这一场酒宴,大体上气氛十分和谐。
宴罢,魏渊因兴致极高,酒饮得多了,率先谢了请,由两个丫鬟扶着回他的竹舍歇息,大长公主也称乏,让玲珑等丫鬟侍候着,就近去扶风堂的厢房里小憩,黄氏手上还有许多琐事,无瑕多坐,叮嘱了旖辰招待好安慧姐妹,苏荇陪着世子兄弟尽兴,也离开了,没了长辈在场,又见郎君们去了镜池边的红亭饮茶,几位小娘子渐渐原形毕露。
安慧与三娘冷嘲热讽不断,二娘十分熟练地在一旁见缝插针地挑拨,四娘独自歪坐着,看水中的锦鲤,安然与安瑾远远离了安慧,免得她找自己晦气,旖景、旖辰与八娘坐在一处,三姐妹品着茶,谈笑风生。
六娘拿着卷书,自找了一个无人处“苦读”。
旖景留意到,仿佛是玲珑去了亭子里,叫了虞沨跟她离开。
是祖母的吩咐?有什么话,要避了众人与虞沨交待?
旖景的心思,就渐渐不在水榭之中了。
不过多久,苏荇也起身告辞,看着是回了松涛园去。
神情阴郁的虞湘,跟着虞洲过来,粗声粗气地问安慧姐妹:“我要回府,你们几个要不要一同回去?”
安慧正与三娘比谁的口舌利害,见占不着什么便宜,也有些兴致缺缺,根本不问安然与安瑾的意见,就一口应诺:“跟这些言辞乏味的人,实在没什么意思,咱们回去吧。”一锤定音。
虞洲显然没有回去的意思,不由分说地坐在旖景身旁:“前些时候见了同济大师,又学了一局残棋,五妹妹有没有兴趣,与我对弈?”
旖景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正想开口拒绝,却听八娘迫不及待地说:“果真?洲哥哥,快些摆来。”又满是期待地盯着旖景。
这一次,旖景没有错过八娘亮晶晶的目光。
因着目睹银钗之死,八娘一直心有郁结,有多久不见她这般喜笑开颜?
打量着八娘嫣红的双靥,旖景心里一沉。
与妒嫉无干,她是不想眼看着八娘陷入虞洲的温柔陷井。
虞洲已经张罗着让丫鬟们摆棋。
旖辰见客人大多已经告辞,这虞二郎又是常客,与旖景历来亲近,完全不用自己招待,便对旖景说道:“这些时日母亲教着我看帐,有些事情,还没有弄清晰,妹妹们自当尽兴,我就先回芝兰轩去了。”
二娘与三娘不喜棋艺,自然没有兴趣,也跟着长姐离开。
那边四娘见摆开了棋局,拉着六娘一同来看。
旖景只好把心神收回,与虞洲对弈。
黑白纵横之间,少年与少女相对而坐,朱衣红袖,构成了水边榭中,一副怡然美好的画面。
可是旖景却没有耐心与虞洲你来我往、试探布局,她心里有事,手中尽是杀着,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逼得虞洲弃子投降。
六娘满是鄙视地扫了一眼虞洲,只赞旖景:“五姐厉害。”便干脆又坐在远处,看自己的书去了。
八娘见虞洲甚为沮丧,连忙安慰:“洲哥哥的棋艺也是厉害的,上午我与他对弈三局,结果三局尽输。”
虞洲方才觉得熨帖了一些,又要与旖景再下一局。
“还是八妹妹来吧,你今日输了三局,难道不想扳回?”见八娘跃跃欲试,旖景干脆顺水推舟,暗忖八娘年龄还小,将来还有许多机会让她看清虞洲的真面目,大可不必急在一时,再说……就算自己不让她与虞洲来往,她也未必会听。
好像从前,如果有人说虞洲的坏话,自己也不会入耳。
总之要让八娘清醒,还得徐徐图之,不能野蛮武断。
旖景离了席,先旁观了一会儿,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已经不在自己身上,才离开了水榭。
“祖母在厢房里头?”小声地问秋月。
早先,旖景就让秋月落实祖母的去向。
“是的,不过玲珑姐姐带着两个丫鬟守在外头,不让旁人接近。”
看来,祖母果然是与虞沨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情。
旖景很是好奇,心里头就像关着十只八只的野猫,上窜下跳地闹得她不得安宁,干脆把牙一咬:“我从镜池边上绕去后头,你守在池边,若见有人来了,提醒我一声儿。”
五娘这是要……亲自偷听?秋月瞪大了眼睛,满面地不敢置信,她可从不觉得,五娘是个好奇之人,难道是……想到楚王世子的风度,秋月不由得咪了咪眼睛,对了对了,一定是五娘钦佩着世子的才华,这才好奇他与太夫人的谈话。
要说,以前也觉得虞二郎英朗俊俏,可是与世子一比……一个好比云中仙人,一个就是凡夫俗子。
秋月便觉得五娘的行为也不是那么地难以理解了。
要从镜池边的花圃绕去厢房后,必须得踩着软泥,穿过蕉从蓠芭,路线很有些曲折,旖景提着裙子尽管小翼翼,却还是让蔷薇刺勾住了裙裾,险些摔倒,好不容易,才到了厢房后。
厢房轩窗大敞,旖景只得佝着腰,才能保证听清屋子里的言谈,又不至于被人发现。
听墙角,果然是个形象尽失的活儿。
秋月远远瞧着自家仪态端方的主子像个小狗一般地匍匐窗下,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看来五娘对楚王世子的钦佩,可真是到了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度了。
旖景屏着呼息,果然听见了大长公主与虞沨的交谈。
“你父亲,想来也找你谈过了吧。”
厢房里,大长公主并没有什么困倦的神情,端坐在罗汗床上,看着一旁正襟危坐的世子,神情甚是严肃。
虞沨微微一笑:“昨日,沨才知父王已经把真相都告诉了姑祖母。”
“这么说来,你的身子果然已经无恙?”
什么!窗外的旖景惊诧得几乎喊了出声儿。
世子身子已经无恙?这是说……他体内的毒,已经解了?
“隐瞒了姑祖母这么些年,沨实在惭愧。”虞沨说完,起身,深深一揖:“姑祖母历来心疼我,为了寻得良医,这些年也是废尽心思,沨实在不该隐瞒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