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边亮起鱼肚白,直到炙阳当空时分,忙碌了半昼的浣衣房才渐渐清静,一排倒座房最靠边的屋子里,虽有角落敞开的窗户透风,但仍然弥漫着一股湿闷闷的热气,窗子底下一张硬板床上,莲生半靠着竖起的引枕,听着身边“同室”渐渐口齿不清的那句唠叨:“真羡慕你,入府不长,就得了内管事看重,昨儿个是第二回找你了吧,不定是想把你调去内宅……”
莲生听着“同室”半句未完的话后,发出均匀绵长的鼾声,又往里挪了挪身子,侧面去看窗外的景致……其实根本没什么景致,偌大的院落分列着竹架,密密地搭着床单、纱纬与衣裙。
人就是如此,处于不同的境遇,欲望也会有所变化。
莲生想起三年前,她的愿景是留在关睢苑里,争取成为楚王世子的妾室,可是眼下,她唯一的希望便是争取一个较好的处境,离开浣衣、洒扫被人呼来喝去的生活,重新成为某个贵女或者贵公子的一等丫鬟。
她早已过不习惯贫寒劳作的苦日子,事实上自从被世子从牙人手上赎买,她的日子就与从前有了天差地别,即使那时与安瑾在府外,也没有受过多少艰苦,就算后来因为小谢氏的苛待,受过一些折辱打骂,也是挺挺就过来了,并没有觉得暗无天日。
可是因为世子妃的不满,她登即就被打回原形。
甚至被远卖别国,再也没有回到大隆的希望。
她好不容易才在浩靖郡守府里混到个二等丫鬟的等级,并且帮着郡守府宠妾将毒害主母的计划完成,眼看着有望配给管事,哪知浩靖就被大君攻占,她与许多奴婢一同成了战利品,被带到西梁,再度沦为最为低贱的奴婢。
老天真是瞎了眼。
命运多舛、历尽坎坷的莲生姑娘当然明白身为北原俘虏的奴婢在西梁永无出头之日,进入后宅?不,好比她这样的身份绝无可能。
原本应当是这样,不过现在却又不一定。
莲生尤其感谢贼老天还没赶尽杀绝,让她无意间窥得那桩隐密,并且转眼就得天赐良机。
不说为了拼一个出头之日,单单只因为可以报复苏氏,她也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所以,当她耳闻目睹吉玉女君对苏氏的满腹怨恨,立即就拿定了主意。
更别说吉玉女君身份尊贵,大有可能在铲除苏氏之后成为大君府的主母,再是不济,也有能力把她赎买出去,脱离粗使仆妇的悲惨命运。
莲生没有太多时间犹豫,她深知大君府管理森严,不抓住这个机会,她不可能再与吉玉有任何接触。
所以在宴会上,莲生鼓起勇气唤住吉玉,声称有办法让苏氏身败名裂不得好死,条件是要让吉玉在事成后许她一个富足安稳的将来。
莲生认为自己仅仅需要做的事,就是把苏氏的身份泄露给吉玉,这并不承担任何风险,接下来的事也不需要她费心,吉玉若是要让她作证,势必会先把她从大君府解救出去。
她心情愉悦地等着事情暴发,苏氏倒霉,而她扬眉吐气的那一日。
“吱呀”一声门响,打断了莲生的遐想,内管事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
莲生听说是要调她去大君院子里服侍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应当感觉到危险的,不过内管事的态度实在和蔼甚至有些殷勤,以致让莲生产生错觉,几乎要以为是大君看上了她的美貌。
却是被直接带去了刑室,莲生懵懵懂懂地看着幽暗的石室里那些焕发着寒光的刑具,这才醒悟过来大祸临头。
为时已晚。
薛东昌亲自负责审讯,只是将人吊起用鞭子抽打时,莲生尚且能咬牙切齿地咒骂,并豪言壮语,绝不招出同盟。
薛东昌很温和地告诉了莲生接下来的程序,让人搬来一张小型铡刀,告诉她用途——专程用来切断指尖,注意是指尖,不是指甲。然后薛东昌再捏起一枚长针,浸入一盆子毒液,很贴心的提醒,这并非剧毒,不过会让人觉得刺痒难忍,而毒针会从切断的手指一根根地扎入……
“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可受不得这样的苦,好好回答我的提问,我自然给你一个痛快。”
莲生就这么崩溃了。
薛东昌的问话很简单,首先,确定莲生是把旖景的身份泄露给了吉玉,第二,当时吉玉听说事关“倩盼”时,特意打发了白衣侍女。
薛东昌说到做到,一剑割断了莲生的脖子。
这姑娘在临死之前,还心怀安慰,因为她以为纵使搭上了性命,总归是摆了苏氏一道,吉玉女君决不可能放过苏氏,而苏氏的真实身份一旦公布就足以致命。
果然随着处境越渐艰难,欲望便会一减再减。
但莲生并不知道就在她咽气之后的次日,吉玉也即死到临头,她可怜的欲望注定再度落空。
“仲夏君府宴”因为贵族在大君的挑拨下群情激愤,使两姓成为众矢之的,这让当日赴宴的庆氏女眷极其不满,率先辞席,而心情最为复杂者便是吉玉女君。
尤其是在听母亲梁阳夫人那句话后——
“别再心存妄想,与大君联姻之事就此作罢,庆氏与大君必定势不两立。”
这就导致了吉玉女君听闻那桩让人震惊的密闻后,首先想到的竟是隐瞒长辈。
她很清楚大伯澜江公的脾性,甚是自以为是,一但拿定主意就不会轻易动摇,决不会采纳她一个闺阁的计谋,这回大君算是彻底与政会撕破脸皮,庆氏势必要出这口气。
归家之后,经过对父亲靖江公的试探,吉玉彻底打消了与长辈们坦诚的心思,她打算私下行为。
因为靖江公已经直言警告吉玉:“你大伯再三叮嘱,从今以后,再不要与大君私见。”
白衣侍女真正效忠的是宗家,吉玉不敢泄露天机,对于此事,她唯一信任之人是乳母,她的乳母曾经因为对她太过宠纵言听计从,以致被生母靖江夫人忌恨,打发去庄子里做了五、六年的苦工,后来吉玉及笄,得封邑君,才总算求了母亲将乳母一家调回。
吉玉并没打算直面旖景,因为她不愿被大君记恨,她根本目的还是要嫁入大君府,成为将来王后。
正巧那日受旖景邀请的贵族女眷中,有一位是吉玉的表姨母,吉玉从她口中得知,霓衣绣坊的女掌柜与“倩盼”交好,才干脆用了沿氏的名义送信。
她相信旖景在大君心目当中的地位,若能要胁住,也许就能达成大君主动撤回上谏,与庆氏重归于好。
到了那时,她再把此事告知长辈,由他们操作,让楚王妃死于王室之手。
如此一来,大君势必对王室怀恨,不可能再与金元联姻,她便成了大君夫人的不二人选。
吉玉压根没想到她的长辈们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召开政会,并且否决新政。
她当然更不可能想到乳母会这么快暴露出来,让大君盯准庆氏。
当日旖景赴邀,并在乳母的威胁下答应说服大君,吉玉得到消息时欢欣鼓舞,可是次日,政会将否决封邑一事公之于众,引得贵族叫骂不休的消息被吉玉听闻,那叫一个五雷轰顶。
她正在苦思对策时,乳母却禀报,告之有大君府的暗卫联络乳母之子,邀约吉玉城外一见,说有要事相商。
“女君,大君的人既能找到奴婢儿子,应是晓得女君正是送信之人。”乳母甚是担忧,并不赞成吉玉与大君私见。
不过吉玉摁捺不住,她不由得猜想,应是大君有所意动,无奈政会已经做出决议,大君很有可能是与她商议如何挽回。
心生情愫的女子,大多都是有欠理智的。
吉玉怎会相信她的心上人会那么心狠手辣。
但在乳母的强烈劝说下,她还是留了一手,让乳母剑术出众的儿子与身怀武艺的女儿护侍她出城赴请,却将乳母留在家中,做为活口牵掣大君。
见面的地方是在城郊一家酒肆,既是位于城郊,当然是风景秀美却僻静之处。
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但吉玉并不这么以为,因为她识得酒肆掌柜,这位与庆氏宗家关系不错。
可悲的是吉玉低估了大君,不曾料及这位掌柜实际上是大君党羽。
大君早料定眼下庆氏宗家与他已是势同水火,吉玉既然答应赴邀,就不可能惊动家人,那么她的随从,势必就是参与其中的亲信。
更别说吉玉一入酒肆,藏身暗处的门房就认出跟着吉玉进来的男仆,正是当日冒充沿氏仆从送礼之人。
大君的态度很冷肃,脱口就是一句质问:“女君既然要胁在先,何故不曾劝阻澜江公稍安勿躁,眼下闹得沸沸扬扬,又该如何收场?”
吉玉顿时后悔不迭,反倒成了理亏那个,情迷意乱的姑娘们呀,总是会被自己的奢想蒙蔽彗眼。
她很慌乱,也很急切的解释,自己并不想与大君为敌,也不想加害楚王妃,是以才瞒着家人,打算用这法子挽回大君为难政会,这样对彼此都有益处,却不想长辈们这般沉不住气,是意料之外。
大君于是进一步确定这事的确是吉玉在自作主张。
然后将茶盏一顿,便有暗卫“从天而降”,将冷剑架在了吉玉随从的脖子上。
吉玉大惊失色又不敢置信,颤抖着嘴唇带着些哀求地“质问”大君:“臣女虽因不得已,对大君有所冒犯,可实不存加害之心……”
“被孤所杀之人,也不是个个都有害我之心。”大君打断了吉玉不及出口的告白。
这句话太过无情,让吉玉勃然色变,一颗芳心碎成了粉末,只觉得眼前黯然失色,唯有那人发上金冠灼灼刺目。
他怎么能如此多情的笑,却说出如此森冷的话。
“我若是不能安全归家,便会有人将楚王妃的身份公之于众,庆氏宗家也会得知我今日是赴大君所请。”吉玉心中虽在淌血,但剧痛却让她清醒过来,这时无比庆幸听了乳母的建议,还留了那么一手。
“女君的乳母这时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畏罪服毒,因为她与外人勾结,或许是某位贵族,因为政会否决新政之故,拿庆氏女君泄愤,以为对庆氏宗家的警告,而女君这两位随从,就此无影无踪,显然是讹骗得女君出城后,畏罪潜逃。”大君依然笑靥如花,眼看着吉玉与随从瞬时面如死灰,他的眼底一抹艳光轻掠。
很好,说明知情者就是这几个,头脑这般简单,竟然还敢行威胁之事,大君表示对吉玉女君的愚笨啧啧称奇。
乳母剑术出众的儿子大约是想拼死抵抗,但显然大君的暗卫武艺更胜一筹,并没给他机会,血溅三尺,做为杀戮的开端。
大君微笑转身:“两个奴役的尸身得藏好,至于女君……弃尸十里之外,再送信给庆氏宗家让人认尸。”
这信当然是警告之信——枉法徇私的下场,庆氏灭门之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