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也上前扶起旖辰:“姐姐还是去换条裙子吧。”
贵女们出门作客,为了以防万一,都带着替换的衣裙,玉芷连忙嘱咐小丫鬟去马车上取来,身为主人,黄七娘也嘱咐着侍女领着旖辰去她的闺房更衣,又是好一番陪罪。
可见当年,江月果真是失手,倒不是存心要把那碗茶泼在自己身上的,旖景细细观察江月的神情,见她并没在意自己那一避,微微松了口气,原来她的心里,对江月的疑心终究是存在的。不过,她当然不愿身边这个为数不多的知己,也是心怀恶意之人。
旖辰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背影才消失在碧植夹道间,众位小娘子就看见有如众星拱月般地一行远远而来,当中那位天之矫子,身着圆领鸦青锦袍,腰缠金玉带,头佩紫金冠,在阳光下负手阔步,衣上暗紫色的卷草长纹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小娘子们连忙从苇席上起身,穿好绣鞋,垂眸站在水榭里。
前世时,旖景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虞洲,虽与三皇子见过数次,都不曾太过留意,印象里唯有他那张俊美无俦,比女子还艳丽的面孔。而这一世,因为心底的盘算,她的目光便频频关注,这个本来注定要成自己姐夫的皇子。
倒忽略了三皇子身边的虞洲看向她的炙烈眼神,与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
太夫人毕恭毕敬地请了三皇子入水榭,眼光一扫,见诸位小娘子都是规规矩矩,才松了口气:“殿下盛情,听说七娘今日生辰,执意要道声恭贺,阿月,还不上前谢恩。”
黄五娘、黄六娘身为建宁候嫡女,宫宴时也见过三皇子,这时虽觉惊讶,却还不至慌乱,而江月却只有参加芳林宴的机会,未曾与三皇子谋面,这时难免紧张,亲耳听得三皇子要与她道贺,又是一阵狂喜,颤颤一抬眸——但见面前少年,面若脂玉,两道清秀却不失飞扬的乌眉,斜展入鬓;眼尾修长细致,仿佛细笔勾勒一般,微微挑起,眸光隐隐间,似谑非谑,那比女子尚要柔美的艳唇,带着让人脸红心跳的笑意。
只这一眼,江月立即垂眸,蹑足上前福身:“小女深感荣幸。”
三皇子伸出手臂,虚虚一扶,很是温和:“七娘无需多礼,也是机缘巧合,正赶上你的芳辰,便来道贺一声,唯祝七娘芳华永驻。”
举止甚为有礼,不见轻薄之举。
旖景看在眼底,心下暗忖,三皇子可真会演戏,虽说样貌生得如此,天生魅惑,这时却还彬彬有礼,哪里似那拈花惹草之徒,难怪祖母、太后都被他蒙蔽了去。更为留意,却见三皇子的目光越过黄七娘,往后头一扫,似乎颇为留意其中已经及笄的几位表姐,心下又是一沉。
难道他这次来,的确是为了长姐?
三皇子果真是为了旖辰而来。
往年宫宴,千娇百媚齐聚,三皇子特别留意过卫国公府的嫡长女,依稀记得是个举止端方、样貌却甚是普通的女子,想是家教约束甚严,苏氏大娘不似那些个争奇夺艳的贵女,循规蹈矩得过度,三皇子几疑她并未留意过自己。
虽说有圣上疼宠、皇后“眷顾”,三皇子对与卫国公府联姻胸有成竹,可他为了稳妥……尤其是今日路遇,恰闻卫国公世子领着妹妹们去外家作客,便突然起意,要来旖辰面前展示一番自己的风华绝代。
三皇子对自己的皮相更有自信,若是能引得苏氏大娘的芳心暗许,那么这个姻缘更是十拿九稳了。
他可是听说上元大长公主是个宽容的长辈,婚姻之事,极重子女意愿的。
不想缓缓一眼过去,却并没有看见记忆里的那张面孔,反而瞧见了一脸呆滞的某女——三皇子微一蹙眉,才想起来是在清平庵里“邂逅”的那位……真是有些晦气了!若早知这苏氏三娘是将来的妻妹,那日就不会一时兴起,以言辞挑逗,自己不过是说笑了几句,竟然引得她这般痴状,果然,这生得太俊俏,实在也是烦恼一件呀。
三皇子闷闷地叹了一声。
当然,并没有理会三娘的花痴模样,只当她认错了人。
却又忽然感觉到两道似乎揣摩的目光,三皇子一转眸,与旖景四目相接。
好一个……胆大妄为的女子!
三皇子不由得挑了挑眉,竟然一时无法移开眼睛。
少女青丝如瀑,好比上好的锦缎,却梳着两个颇带稚气的花苞,珠绦小垂,跃于青丝间,衬得那唇角的浅笑越发地怡然,月色锦衣,外罩着一件浅金的绡纱半袖,映出锦衣上绣棠嫣然,恰似笼罩在金阳底下,灿烂得分外含蓄;仿佛穿着鹅黄素裙,却又在上头罩了条绣着乌叶朱蕊的芙蓉纱裙,轻纱薄透,渗出底裙的色泽,素雅间,不失明丽四溢,活泼清秀,别出心裁。
这些也还罢了。
少女那清澈如幽潭的乌眸,毫不掩饰的,极为敏锐大方的探视……不自觉地,就让三皇子娇美有如香菱的唇角更是灿烂。
这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可他却觉得,她那双澈亮的眼睛里,有他熟悉的某种情绪。
略咪了眼,三皇子再次忍不住了,对眼前女子魅惑般地一笑。
旖景微微一怔,回了一个满不在乎,却大方得体的微笑。
两人之间,这么些你来我往,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太夫人尚还清醒,发现了旖辰的缺席,于是看着旖景:“你大姐姐呢?怎么独缺了她?”又对三皇子说道:“殿下,这位是卫国公府五娘。”
三皇子这才移开目光,对太夫人温婉一笑:“我记得与景妹妹也有数面之缘。”说完,意味深长的目光,从那妩致的眼角,稍稍在虞洲面上停留一瞬。
那“温婉”一笑,引得不少小娘子心神一荡,以至完全没听清三皇子接下来那云淡风清的一句话:“本来是想助兴的,可看来我是扫了诸位娘子的兴致,便就告辞。”
太夫人仿佛吁了口气。
却听闻一个突兀的声音:“殿下留步,殿下……”
旖景一惊,这声音太熟悉了,虽然是前所未有的柔媚,但她依然听得分明,那是她的三姐……三皇子本已经转过了半边身子,这时回眸,似乎很是惊异:“这位是……”
苏氏三娘顿时面红耳赤,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众人皆看着她连耳垂都像是要滴落殷红来。
“三殿下,早闻三殿下能诗善赋,三姐她极为钦佩,又恰逢今日机缘巧合,不如殿下挥毫一就,为阿月的芳辰留墨,也让诸位姐妹沾光,景仰殿下文才。”旖景反应十分灵敏,虽不知三娘究竟为何在这样的场合下方寸大乱,却及时地搭好了一个妥帖的台阶。
三皇子秀丽却不失挺拔的一双飞扬乌眉,再度一挑。
他实在习惯了那些披着美人皮的女子,在自己俊美无俦的容貌面前方寸大乱,或者娇羞,或者痴怔,总之都比往常扭捏十分,而卫国公府这位苏氏五娘……竟然落落大方,甚至颇有些探究与揣摩,似乎对他的魅惑视若无睹。
比如现在,她还能这般清醒地,替庶姐圆场,这多少让三皇子心里略微不甘。
却微微一笑,温柔颔首:“好。”
短短地一个字,却已经让诸位小娘子又是一番面红心跳,神思恍惚了。
等侍女备好笔墨,三皇子早已胸有成竹,他有心要在太后盛赞的“才女”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华,于是挥臂疾书,那字有若游龙宛转,一气呵成。
不想旖景的心思早已经不在这处。
她担心为三娘这一“圆场”,拖延了三皇子的离开,待长姐归来……前世时长姐对三皇子定生爱慕,方才会为他的处处留情而暗然神伤,郁怀不解,这一世,还是少些让长姐与三皇子见面的好。
故而,趁着众人都被三皇子的笔走游龙吸引,她悄悄地退出水榭,往七娘所住的木兰苑去,想干脆拦截长姐,让她莫要来此。
唯有虞洲,时时注意旖景的举止,见她出去,下意识地就想跟随,走出几步,方才省悟这是在建宁候府,比不得卫国公府那般随便,才沮丧地驻足,目送旖景的背影。
当三皇子收笔,完成那篇长赋——众人交口称赞声中,三皇子无比沮丧地发现,那个小丫头的背影已经在远处一闪,没入了碧植之间。
这怎么可能……难道是自己今日气色不佳?三皇子一挑眼角,可当看见随着他那眼波到处,一众淑女都红了娇靥时,方才又找回了自信。
罢了,想来是苏氏五娘年岁还小,不懂男女之情的缘故。
三皇子最终这般安慰自己。
他尚且没有意识到,这时,已经完全忘记了所来目的。
三皇子一定没有想到,今日他大展风采,没受吸引乱了方寸之人,还不仅仅旖景一个。
虽说,小娘子们个个双靥染红。
四娘好酒,今日自斟自饮,喝得委实有些多,故而才红了脸,回府途中,甚至抵不住酒力,半靠在车厢里,睡了过去;六娘惧热,从午正起,小脸上的红晕就一直未消,她连三皇子的面容如何都没有看清,唯有对那首长赋有所评价——字是极好的,用词也甚是华丽,可论其意境蕴深,尚还不及沙汀客的作品;八娘的心神不宁,却全是为了突如其来的另一个人。
就连旖辰,也并未对与三皇子的这次“失之交臂”感到惋惜,当回府途中听三娘眉飞色舞、抑扬顿措地背完那首生辰赋,也只是平平淡淡地一句评价:“三殿下的才名果然名不虚传。”就再也没了下文,更没有多问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