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父亲,实因二郎并非是被五郎毒害,而是,而是……圣上才是真凶!辰儿不能容忍二郎含冤泉下,而让毒杀他的凶手逍遥法外!辰儿一无是处,唯有恳请祖母、父亲作主!”
旖辰这一跪,让卫国公拍案而起,大长公主也是一把握紧了扶手,身子微向前倾,凤目高挑,喘息深长,可言语尽似噎在咽喉里,说不出一个字来。
旖景上前将旖辰扶了起来,姐妹俩就站在堂中。
而虞沨也站了起来,连带着苏荇也不能安座。
“祖母,大姐夫那时遇害,沨本觉疑惑,盖因五皇子即使有动机,但要毒杀两位亲王并不容易,不提姐夫,仅说圣上,绝非轻疏之人!可圣上与姐夫一同中毒,也是命在旦夕,这一事实,让我又打消疑虑,后来……当先帝驾崩之日,临终前诏见当今天子而只留口诏,唯一见证人,便是江院使……当时已有朝臣猜疑圣上是否篡权,若非太皇太后出面承认,臣也不能笃定,可是,却又猜疑先帝何故不留诏书使继位名正言顺,而仅仅只让江院使做为旁证。”
虞沨深吸口气:“沨再回忆,当初江汉对江院使入仕诸多抵触……事后寻回江汉逼问,才知江院使与太后本为旧识,实有一段……情愫……”
江清谷医术出众,对各种毒术解消更是擅长,大长公主不难想到圣上与福王一同中毒,一人得返生天,一个却遗憾不治的名堂,这时也是激愤不已:“竟是江清谷?!”
“应是。”虞沨颇含愧疚,毕竟江清谷为他所荐,而那一世,江清谷并没显现出叵测之意,太子之死显然与他无关,四皇子当年率先被疑,贵妃、陈家皆被软禁,最终得益者很可能就是三皇子,眼下西梁大君。虞沨怎么也没想到江清谷与贵妃有涉,在这一世成为了关键之人,牵连福王被毒身亡。
太后当年被长兄陈参议陷害,以染恶疾之故送回祖籍静养,当时有一族兄,与江清谷甚为交好,知其医术出众。太后乖巧之人,当回祖籍,极快得了族中长辈怜惜垂青,又因早有“贵不可言”的谶言,陈相屡屡寄书让族人善待请医,那时陈氏宗妇并不敢轻怠,于是族兄便引荐江清谷入族,替太后诊治。
太后当年正值青春年华,江清谷也是未曾及冠的少年,颇多接触后,竟互生情愫。
又有那族兄从中撮合,若非后来太后疾愈,恰逢先帝选妃,陈相将太后接返锦阳备选,后来虽不成正妃,好歹进了东宫,江清谷说不定真能与太后缔结良缘,成为夫妇。
“太后回了锦阳,江院使也娶妻生子……江汉生母病逝,陈氏族兄又寻江院使,把酒之时,说起太后诸多艰难,废后孔氏对她们母子甚是忌惮,虽不说举步为艰,也是险难重重,当时江院使便让那族兄荐举入仕,意在暗助太后,可先有了阴谋之策,太后为求万全,便没答应让陈家荐举清谷先生。”
所以上一世,当先帝为虞沨遍诏良医,江清谷才寻得时机自荐,替虞沨解毒,但要求楚王府荐他入仕,可因为无人料及“百无一用”的三皇子才是圣心独许,江清谷这枚棋子没有发挥作用,四皇子一党就一败涂地。
这一世,因为诸多事情有了变故,江清谷才有用武之地。
虞沨察得这番实情后,自然悔之不迭,可他既无未卜先知之能,哪里料到上一世的救命恩人实怀叵测,而这一世,甚至是他主动寻到江清谷,以荐他入仕为条件,让其解毒。
江汉之所以抵触父亲入仕,盖因当年偷闻得江清谷对那时贵妃眼下太后情深不移,竟愿冒险行夺储之事,甚至生母去世时留给他兄妹二人的传家宝——那对双鱼佩,江汉无意间察知,原来竟是太后当年退还给父亲的“定情信物”,这东西丢了也就罢了,江清谷竟然做为聘礼给了江汉生母!
当儿子的顿觉义愤填膺,又深怨父亲因为陈氏,竟然把他兄妹二人的安稳弃之不顾,怎能心平气和?
及到江清谷入仕,与太后搭了桥,甚至起意要让江薇嫁去白嫔一族,以期加强联络,江汉忍无可忍,才带妹妹“逃婚”,就此隐于山水郊野,为保不被储位之争牵连。
可这事到底涉及生杀,江汉即使怨愤,也不可能对虞沨坦诚。
事后虞沨险些将他刑逼,又以江薇安危为胁——虽曾经答应过要保江薇安全,可眼看福王因此丧命,卫国公府甚至旖景将来也有莫测,虞沨固然不愿再守“君子协定”,直言不讳,江汉若不从实招来,江薇的安全他保障不了,而所谓救命之恩,其实早已偿还,不说江清谷入仕,便是江薇,若无虞沨事先提醒,也早死于一场山崩地动。
江汉从实招来,又再答应虞沨潜入宫廷,实为保江薇平安。
这番详情,虞沨已对旖辰开诚布公,但这时再说一回,也让大长公主目瞪口呆。
又听虞沨紧接说道:“沨自打从江汉口中得知详情,越发笃定江院使牵涉夺储,再因先帝崩前,独留江院使在场为证,越发……引人深思,便询问了长姐。”
先帝当时因为福、庆二王同时中毒,福王不治,庆王也是九死一生而大感震怒,后来察明五皇子重大嫌疑,将之定罪,德妃处死,杨家也遇灭族之祸,这事情原本告一段落,何故先帝特意在弥留时诏见庆王,连寸步不离身边的詹公公都打发出去,独留江清谷在旁见证?!
是有的话,要与庆王明说,而不能被耳目察闻。
詹公公不可能被庆王收买,他的离场,势必先帝心存故意。
让当今天子忧心忡忡不能安怀的或许不仅是兵符易主,盖因先帝崩前当着江清谷的面,质问他才是毒害手足真凶!
这也是先帝不能安心的关键——四郎这般狠辣,不惜以自身为饵除去太子之后的长子福王,并把罪名栽陷五郎,已经娶妃立业的六郎、七郎自不消说,八郎及以下的皇子说不定都将被四郎铲除!
就连一母同胞的十皇子,怕也不能幸免,因为他的威胁更重!
是以,先帝才不能安心把大权交予庆王,替他设置重重阻碍。
这确也是先帝无奈之举,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权衡利弊,把帝位真正交予信重之子,因为他着意培养的三皇子已经搅得天昏地暗,罢职不干,实在让他猝手不及。
可还有一个关键——天子为何会怀疑庆王才是毒杀福王的真凶?
“当时,沨对这事也甚是疑惑不解,直到从长姐口中听闻,原来,姐夫留有一封遗书,说明当时五皇子府的佃作,决非他有意安排,而是庆王的人。”
旖辰被旖景劝了起来,这时又再摁捺不住,直扑大长公主膝上哭泣:“祖母,当初孙女儿看了二郎遗笔,也没想到这么多仔细,虽二郎一再叮嘱不能散布,只让我忌备圣上……可孙女难以心安,便借入宫之故,把二郎遗笔上呈太皇太后,当时,太皇太后并没多话,只留了我在宫中待产……祖母,我怎么也没想到先帝就此生疑,竟彻察此事!”
旖辰哽咽不已,半跪在大长公主膝下,却还强摁悲痛:“先帝,与太皇太后,明知二郎是被今上所害,却仍……为了大局,全不顾二郎冤屈,可孙女实在难以忍受,二郎他,从无夺权之意,却被无辜毒害,他生前,处心积虑,不过是让我母子平安,为此甚至拒绝先帝纳妃之说,可二郎被人毒杀,那凶手却位及九五!眼下顺哥还小,不成威胁,可倘若今后,父亲仍掌权势,圣上未必不会对顺哥不利,无论为了顺哥,还是为了二郎含冤得血,我也不能再懦弱下去,祖母,先帝对今上本有忌惮,才让太皇太后监政,倘若是……”
“辰儿不需多说。”大长公主也是面罩沉冷,而这时卫国公显然已经冷静下来,一撩袍子落座,握拳在案,敛目锁眉。
大长公主只问虞沨:“以你推测,难道先帝还留有遗诏,指定取而代之的正统?”
“决无可能。”虞沨也没有虚辞:“据我猜测,先帝心目中两个人选,若非当今圣上,只有辽王,可既然意会太皇太后力主今上继位,说明先帝认为辽王更多不足之处,而这两载看来,辽王可为忠臣,就算据守地方藩王,也不足力担当,而更重要的是……太皇太后既然力主今上登基在先,那么先帝不可能留下继位笔诏!”
也就是说,太皇太后一旦下定决心废位,势必要拿出罪证确凿,落实今上为矫诏篡位,太皇太后是“受其蒙蔽”——今日请出先帝手诏之时,太皇太后是怎么说的?当初先帝以为诸位皇子不足贤能,才有意让太皇太后监政,意思就是,当时监政手诏写下时,先帝并未确定继位人选。
那么,今上之位合不合法尚且存疑。
而虞沨相信,太皇太后手里必有“确凿”,足以证明福王是被圣上毒害,而关键见证江清谷与太后有私的证据也在太皇太后手中,一旦抛出,天子势必坐实篡位之说!
但太皇太后眼下还没有废位的决心。
而一旦废位,继位者何人?
“只有顺哥儿。”虞沨干脆利落地公布:“大皇子是否天家血统存疑,倘若将来有了张选侍并非清倌的实据,大皇子不能证明是圣上亲子,圣上眼下无子,即使贵妃产子,一旦圣上坐实篡位,究先帝时排行,顺哥才是皇长孙!”
眼下帝位继统,无非就是嫡、长、贤。先帝已无嫡长,数下来,长子是六皇子,可这位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也不可能继位,至于辽王,本就行八,又是庶子,即使先帝当初可能考虑过他,但显然也输了天子一筹,倘若天子被废,辽王更无胜算,因为他非嫡非长,能力也有不足——无论自身,还是母族势力,都不能助其上位。
更关键的是,太皇太后也有顾忌,成年皇子继位,能不能容下她这么一个垂帘监政?!太皇太后不可能再行废位之权,亲手废黜两个亲孙子,敢问祖母你想干嘛?
“顺哥儿本有皇长孙之名,又有苏、楚两府辅佐,更关键便是,唯有顺哥儿登位,国公府才能竭力辅佐,虽楚王府也是重权在握,可一旦触及皇权,卫国公府也不会与楚王府联势逼君。”虞沨一针见血地点明关键。
也就是说,顺哥儿登位,尽管苏、楚二府仍为姻好,即使太皇太后不在,苏家也能至始至终忠于君帝,楚王府要么示忠,倘若有不臣之意,苏家也不会成为助势。
“是以,我以为,一旦太皇太后有废位之意,择重人选,势必是顺哥儿。”虞沨说道。
当初他就是想到这一层因素,才先与旖辰坦诚布公,倘若旖辰不愿让顺哥儿牵涉进权位之争,那又有诸多麻烦,虞沨一定不会强求,但当时旖辰得知江清谷确与太后有所牵连,兼之先帝对今上诸多牵制,又有福王遗书,几乎笃定杀害福王真凶乃当今圣上!
旖辰先有犹豫,乘车返程时,却于半途痛下决心,又再返回关睢苑,当时,就告诉虞沨,倘若只有让顺哥儿位及九五,才能把毒害夫君的真凶公之于众,处以国法,而只有顺哥儿位及九五,才能保国公府平安,以及她们孤儿寡母不受祸及,那么,这就这么办!
旖辰原本没有野心,可她身为人母,身为苏氏女儿,遇事也不会一昧懦弱。
为了安乐顺好四字,她的夫君已经付出了生命,眼下重担移交于她肩上,既然退避不能保以安全,也只有主动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