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炙光恍惚不远,莺声浮躁,扰了那隐约梦境,手臂一动,摸得枕畔空空,一侧衾冷,王妃这才彻底清醒,睁开眼看,水墨帐外已是一片晴光,炙照果然晃在了地板上,甚至刺上帐子一角,天神,一睡就到日上三竿!
她家王爷应是一早就起床上朝去了,愣是没把她惊醒。
外头夏柯与秋霜正支着耳朵听动静,旖景才掀开帐子,两丫鬟就闻声而入,都是一脸促狭的笑意——好些日子,没见王妃这么躲懒了,都快午时才睁眼。
“笑什么笑,也不早些喊我。”旖景板着脸训斥。
“可是王爷嘱咐在先,别吵扰了王妃,婢子可不敢违令。”秋霜捧了水来,侍候着旖景梳洗。
才穿戴妥当,挽了发髻,旖景正想问虞沨可有嘱咐,预备回府不曾?就闻雕门一响,镜子里忽就多了个人影儿,再一转脸,随着那炙照而入,紫袍玉带的人,可不就是王爷?
两丫鬟四目一顾,都是嫣然,心照不宣就退了出去,旖景往镜子一照,脸都黑了!夏柯这人,描眉给她描了一半就摞了笔。
还是王爷拾起了螺黛,颇有兴致地替王妃描画出另一道“远山清秀”。
“怎么这么快就辞宫?”离了妆镜,旖景替他斟上一盏清茗以为“犒赏”,便是随口一问。
虞沨“呃”了一声,看向旖景:“日上三竿了。”
打趣的意味分外明显,无奈王妃这时已经“修练”得皮糙肉厚,等闲不会红脸儿,听了这话也只是娇嗔一眼,却忽地想起昨晚王爷的欲语还休,那心思就又悬了起来,只她还没组织好追问的语句,小手就被人握住,虞沨让出半边软榻来,让人挨着身子坐下。
没说话,神情就含着些端肃。
“旖景,你要去一趟西梁。”
王妃目瞪口呆。
“大君虽答应主动将晓晓交返,但有一个条件,要你亲自去迎。”虞沨却稍稍避开目光,指尖滑动在白瓷茶托上:“当然这回,不是让你一人去……安瑾有了身孕,兼着她也提过几回,这时庆氏宗家已经被除,西梁王颇为信重伊阳,她在西梁再无艰险,虞湘的遗腹子,她是想让咱们送去西梁由她教养……安然两夫妻会与你随行,借着是看望安瑾照顾她生产的句头,你是以楚王妃与东华公主亲眷的名义再赴西梁,不怕大君出尔反尔。”
“我今日已经启禀了太皇太后,这事已成定局……”
“旖景,虽然依原计划,咱们也有办法把晓晓强行迎回,可太皇太后已经当众申明戚家堂早归顺朝廷,你又不曾被掳……是以晓晓身在西梁,还当掩人耳目,让你走这一趟也是最简单稳妥的法子。”
王爷自顾说了这一番话,旖景却一声未吭。
她了解虞沨,这些都不是理由,倘若不是别有原因,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让她再往西梁。
虞沨轻叹一声:“大君信中,不像固执不放,不过有些执拗罢了,相信他不会再对你不利,有的事情,彻底有个了断……”越说越心虚,到后来彻底缄默。
“该了断的已经了断,我和他无话可说。”旖景总算是出了声,语气沉冷。
“好吧,我都告诉你。”虞沨的眼睛依然盯着窗棂处的日照:“太皇太后一临朝,天子必不能忍,那日当众宣布后,圣上一回乾明宫就勃然大怒处死不少内宦宫女,詹公公他不敢动,却被借故遣去了慈安宫……圣上早有谋划,把秦氏党羽、姻亲不少调去京卫,黄陶一番收买,倒也笼络了不少人,这些人也被天子逐渐提升,可太皇太后监政,应当也会着手清除秦氏党羽与天子心腹。”
“所以,我猜测就在最近,说不定会有政乱,正好借着迎回晓晓,你可从锦阳脱身,我会让灰渡护你前往西梁,不会中断音讯,倘若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结果,自然不需再有停留,倘若那时尚且胶着,便先与晓晓、安然留在楚州,指挥楚州军的令信我交给你,旖景,若京都有险,你在楚州也能便宜行事。”
让她与女儿暂居相对安全的环境远离风暴中心,只有这样的借口才能打消王妃的疑虑。
但旖景眼里仍有猜疑。
“太皇太后知道安瑾有孕,也明白你迫不及待要亲自去西梁迎回晓晓的急切,旖景,这事只能这样,今日回府,你便准备动身,最迟五日后启行。”王爷快刀斩乱麻般决定:“再依我这一回,暂时离开锦阳,就算,为了晓晓……”
他把目光收回,看着她,眼睛里没有隐晦,深遂却又澄静。
但旖景知道这不那么真实,可是他显然没有再给她选择余地。
迎回晓晓原是应当的,她不放心的是他分明故意让她离开。
西梁对她而言是噩梦,他一定心知肚明,那么还强迫她再往,当真只有暂时避险这么一个原因?
可是却不想让他为难了,无论如何,虞沨决不会伤害苏旖景,她坚信不疑。
所以她垂眸,算作应允。
“我这就吩咐下去,咱们立即回府。”
——
虽是远行离国,行装打点起来也不是那么复杂,往通州港上船,走京杭运河南下再转往楚州,一路上都是水路,这时正值江道顺通,二十余日就能抵楚,出铜岭关陆行两日便可入大京。
这回再往西梁,旖景堂然是以楚王妃的名义,在太皇太后那儿还打了招呼,虽不是国事来往,但因身份显贵,也算一件大事,正如虞沨所言,大君无论如何也没借口把旖景强制扣留,并不存在任何险恶。
即便如此,虞沨依然让灰渡随往,护从水路的亲兵就不下百人,又特意叮嘱抵达楚州后,再调百余亲兵前往西梁。
转眼又到离别之日,安然与殷永小两口也来了王府,一家人聚在一桌用了晚膳,老王妃知道旖景是要去迎曾孙女儿——当时旖景是被大君所掳之事仍旧瞒着,老王妃只以为真如虞沨所言,戚氏为了自保,才把晓晓先送去西梁,等戚家堂诸人得到安置之后,再将晓晓交返。
老人家自是期待,倒少了一些别离的忧虑,说起安瑾也已经有了身孕,老王妃更觉欣慰,但也叹息安瑾嫁得远,她又上了年纪,经不得山长水远的跋涉,再难见着。
旖景连忙安慰,待将来,安瑾也不是没有回国省亲的机会。
这一餐团圆饭,王爷与王妃眼睛碰到一起的时候甚少。
似乎双方都在回避彼此,气氛微妙。
当回关睢苑,虞沨还照常去了前庭与僚属几个议事,宵鼓响了甚长一歇,他才回房。
更微妙的是旖景却已经上榻歇息,虽屋子里还不至于黑灯瞎火,可隔扇密合,外间的烛照映出室内空空、窗前无人,那灯火也便显得寂寥清冷了。
夏柯与秋霜这回都没得允准同行,尤其夏柯,那时西梁不少贵妇也在大君府目睹过她,旖景现身人前也还罢了,横竖不少人都晓得她与“倩盼”相似,再加上一个夏柯,却难保不会露出马脚。
明、慧二婢引领十余个二等丫鬟才是随行。
为了朝起方便,阿明阿慧便在今晚当值,两个虽是“后来者”,却也对中庭主院的规矩十分谙熟,瞅着王爷进了隔扇,便把外间的烛照悄无声息地熄了,又退了出去。
旖景当然还在辗转,闻得门响,负气般翻了个身,紧紧闭目。
明明是不舍别离,明明牵挂不放,却耍起小性子来。
她听见一阵衣衫的细碎作响,也感觉到有人挨了近前,将她搂进怀里,那呼吸声长长缓缓地打在耳畔,激起肌肤上一阵细碎的颤栗,她的眼角便湿涨起来,却咬着牙一声不吭仍旧装睡。
亲吻落在浅浅的衣襟里,却有一声无奈的叹息:“旖景,明日我还得早朝,怕是,送不了你……”
王妃这回彻底“睡”过去了。
离别的夜晚,悄然无声,滴漏轻越的节奏里,朱纱帐静默。
可那拥抱至始至终没有放开,而两个人,同时失眠了。
次日清早,霞光正在东天炫烂,浩浩荡荡一列车與便驶出祟正坊,沿着朱雀大道出城。
及到通州港时,又是一片艳阳高照。
喧嚷的码头,人群迎来送往。
有久别重逢喜之不禁,也有送亲远走泪湿衣衫。
旖景与特意送行的长兄苏荇别过,目光忍不住看向人头涌动的街道。
她的身旁是首次出远门的安然,因为有殷永陪在身边,并无离别愁绪,只有好奇不已。
街道上那般拥挤喧嚷,可看在旖景眼里却只有冷清。
他果然是没来的。
却又嘲笑自己,不过是短暂的别离,哪需如此矫情?突地后悔昨晚不知怎么就任性起来,便是今早,也不曾与他道别。
旖景黯然转身,于舱内,倚着花窗,见大船缓缓驶离港口,一路景致倒后。
“我会回来的。”她喃喃自语:“等接了晓晓我就回来,不管锦阳情势如何,就算稳妥起见要把晓晓安置在楚州避险,我会立即回来。”
船随水去,她没有看见,岸边一所高楼上,面窗而立的男子一路目送。
“保重,旖景。”也是喃喃自语,直到客船渐远没入一片帆张桅立,虞沨这才缓缓落座,提着持壶斟水,那水却漫出了盏口,他依然无知无觉,直到滴落湿了衣袍,才如梦初醒一般。
摇头苦笑。
他知道她在懊恼什么,这么多年,这回并没与她商议,却绝决地把她推离身边。
因为实在不想,倘若万一……无论多长的时间,他也准备不好当真与她永别。
不愿撒手,不愿舍你孤独,我不敢面对你的悲痛。
所以旖景,是我自私了。
我期望的是当你归来,我仍然安好无事,或许已经挺过了这场重病。
我不是想和你就此长离。
可万一时不予我……或许,待你归来,我已不在。
旖景,我没有与你决别的勇气,更无法想象你的悲痛欲绝,所以懦弱的我,这回选择逃避。
如果这就是永别……
男子紧握手掌,指节清突,似乎要刺破那层苍白透明的肌肤。
旖景,我不会轻易撒手,你相信我,我在等你归来。
望天庇佑,你带着晓晓归来时,我能在港口迎候,而不是悄悄站在远离你的地方。
更不是,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