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杀死的人,是东明朝廷安插的一个奸细。
无意之间听到他与几个下人密谋,要毒杀父亲,于是不待这场阴谋展开,便由她亲手终结。
似乎也就是从那一日起,她觉得自己有了保护亲人的能力,开始筹建飞凤部,并向父亲请命,驰骋疆场,用手中的铁剑金戈,征服这锦绣河山。
一切尚还历历在目,可时光却已悄然擦肩。
父母兄长已经长眠于那威严而冰冷的皇陵里,就连曾与自己并肩驰骋的少年,也再不会伴她看春暖花开,雪中红梅。
轰轰烈烈还是静默无名,都逃不过生死两字。
就像有人不可避免地老去,有人不可避免地成长。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温暖的掌心抚过旖景锦缎一般地发丝,这一刹的安慰由心而发:“这事是阿宋太过了些,我会警告着她。”
旖景如释重负:“这样,孙女儿就彻底放心了。”说完,便干脆蹲下身去,捏着两个粉拳,讨好地替祖母捶起膝盖来。
“你这丫头……”大长公主满是宠溺,摇了摇头:“其实你心里也有疑问吧,自从阿宋算计春暮那事,我看得出来你对她心有芥蒂,这次又知道她待家奴那般凶狠,怎么不让我好生教训她一场?”
原来,祖母一直看在眼里……旖景略有些心虚,盘算了一阵才说:“孙女儿是有些气宋嬷嬷,因为春暮侍候了这么多年,与我情同姐妹,宋嬷嬷怎会不知,还算计到她的身上,我心里自是有些怨气,可由己度人,嬷嬷她何尝不是在祖母身边侍候多年,祖母一定是不舍得重责她的,孙女儿实在不想祖母为难。”
大长公主一叹,目光看向庭内蓬勃地草木、碧树,思绪尚还有些游离,隔了好一阵才说:“阿宋自从少女时就跟着我,不仅仅是尽心侍奉,还与我驰骋疆场,这大隆的锦绣江山,也有她的一份功劳,那些日子,才是实实在在的惊险万分,有好几次,生死不过就是一线之间,我与她虽为主仆,却实实在在是同历了艰险、有生死之交,故而,有的事情,虽说也知道她做得不对,但到底不算什么大过,我也就不作理会。”
旖景默默听着,心里也十分感慨。
她能够理解祖母对宋嬷嬷的宽纵,毕竟是宋嬷嬷善于伪装,蒙蔽了祖母。祖母虽是一代巾帼英雄,目光如炬,却不是冷血狠毒之人,她以诚待人,又怎能料到身边出生入死之人其实早含祸心。
所以,旖景越发想不明白,宋嬷嬷究竟是怀有什么怨恨,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这些谜底,定要一一解开,否则即使让宋嬷嬷得到应有的下场,祖母只怕也会心怀不忍。
“孙女儿省得,因此祖母也别忧心,孙女儿不会为难宋嬷嬷的。”嘴上却如此说到,旖景半垂眼睑,尽掩眸子里渗出的坚决。
而在另一处,宋嬷嬷与冬雨这对祖孙之间,在这个下午却没有这般温言软语,一个厉颜斥责,一个悔恨不已,于是冬雨又哭了一场,眼睛更肿成了熟透的水密桃,当听说五娘让她同回绿卿苑,竟然有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心情。
宋嬷嬷也不轻松,才回大长公主跟前儿,就被一句话惊得目瞪口呆。
“你家里那个丫鬟,明儿个带她进来给我瞧瞧。”大长公主端着茶碗,淡淡一句。
宋嬷嬷只觉得朗朗晴天,一下子阴云密布,还有一线银雳,在阴霾后若隐若现,她原本还饶幸着大长公主没有追究,蒙混过关,却不想事情始终是揭不过去。
好在大长公主到底给她留了几分颜面,刚才在五娘与冬雨面前没有当面斥责。
宋嬷嬷不及多想,双腿一屈,长跪下去:“奴婢知罪……腊梅原本粗笨,奴婢又不耐烦细细教导,急躁起来,对她多有责打,是奴婢太严厉了些,竟然不知道她骨子如此忠勇,错待了她的耿耿忠心。”
大长公主凤目微微一垂,看见宋嬷嬷已经染白的双鬓,心里始终不忍,微微闭目:“那么,腊梅的姐姐也是因为粗笨受不得教,才被生生打死?”
宋嬷嬷冷汗直冒,她素知大长公主怜贫惜弱,最是容不得那仗势欺人之辈,故而,在卫国公府,宋嬷嬷从不敢对底下仆妇动手,但腊梅姐妹是她的私奴……她本就易怒多躁,在国公府尚且能够隐忍,一回私家,就全然无忌,万万料不到事情竟然演变成这样,让大长公主知道了她的劣迹,宋嬷嬷心里一急,便是满眼老泪,连连叩首:“奴婢不敢狡辩,当初腊梅姐姐因着对阿辐……奴婢最恨那心思不纯之辈,盛怒之下,手就重了一些……事后奴婢也后悔不已,公主就恕了奴婢一回吧。”
既然后悔,何故还要那般苛待腊梅?大长公主摇了摇头,却终于还是不忍:“既然过了的事,再提也是无益,可你要谨记于心,这事今后万不可再为,还有腊梅,如此忠婢,姐姐又是因你而亡,你今后可得好好补偿她。”
宋嬷嬷自是不敢有个“不”字。
又隔了一阵,大长公主还是摞下一句:“明日让腊梅进来吧,让我瞧瞧这么忠直的丫鬟,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跪在地上的宋嬷嬷顿时面如死灰。
锦阳京清平坊内的小东市,一日的喧哗领先于各大市坊,五更三点晨钟响起,天光尚且朦胧,霓霞远在天边,便有人流车流如织,随着踏踏脚步、轧轧木轮以及青石道旁商铺移门开张,还有熟识商贩们热切的问好声,瞬时之间,就让长街清醒。
比起那些满载货物的牛车、骡车,更多的是推着简易木车的小商贩,还有些壮实的男子,肩上挑着硕大的箩筐,筐内或有炭炉、乌煤、装在粗布袋里的白面粉、绿油油尚且带着晨露的青蔬,甚至有本应活蹦乱跳,却因缚了翅翼、双脚而变得无精打彩的鸡鸭。
也有头上包着青花布,手里端着竹篾的妇人,她们多数经营着一些自制的布鞋、头巾、粗布衣裙。
散档便在市集内一字排开,有的支起大伞,生上炉灶,摆好桌凳,有的不过是用苇席往地上一摊,将各色货物摆放整齐。
小东市是针对于普通平民而设,油盐酱醋、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却当然是没有那些锦缎金玉的奢侈物,更不见古籍书画、琴瑟琵琶这类雅物。
又过了一阵,随着穿着布衣的顾客源源不断地涌来,商贩们热情高涨,叫卖声此起彼伏,喧嚣非常。
依然是巳初时分,穿着一身粗布衣裙,挽着双环髻,钗环全无的腊梅姑娘,手挽竹篮,出现在小东市的人潮汹涌中,挑了些新鲜的蔬果,并豆粟粗粮,又在一条小巷口,从一对衣装简陋,却手麻利的夫妇经营的早食摊档上,买了两个新鲜出炉的白面馍,便悄悄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里。
小巷幽深狭窄,还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道旁皆是泥墙木舍,可见居住的都是贫苦大众。
腊梅往里行了百余步,四顾一回,确定无人跟随,方才推开了一扇虚掩的已经颇为残破的木门,进入一个小小院落。
一个风烛残年、削瘦得皮包骨的老妪似乎听见了门响,颤颤威威地拄着木杖,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咪着一双已经浑浊无神的眼睛,看了好一阵,直到听见熟悉清亮的嗓音,喊了一声“姥姥”,才咧嘴一笑,那张沟壑从生、饱经风霜的面容,顿时洋溢出一种由心而发的喜悦。
腊梅疾步上前,将竹篮随手放在屋子外头的一张矮杌上,扶了老妪入屋,又转身拿出来了两个白面馍,放在炕几上头的粗瓷碗里:“姥姥先填填肚子,今儿个我买了些粟米,稍后给你煮碗粟米粥喝。”
老妪拉着腊梅的手:“姑娘先别忙,今早我已经吃了,这么些年,难为你和三顺那后生常来照顾,才让我这个老婆子安安妥妥。”说着,那双神采全无的干涩眼睛,难得地泛出些潮湿来。
老妪是孤寡,无儿无女,男人十年前也撒手而去,她因此大病一场,哭伤了眼睛,虽说不至成睁眼瞎,却也好不到哪儿去,往日靠着给邻人洗衣,混得几顿粗食,却终究是食不果腹,有次实在饿得狠了,出去市集里想讨口面汤果腹,却不想被一个无良商贩推搡在地,崴伤了脚踝,幸好遇见三顺这个心地善良、颇有侠义心肠的小伙儿,背着她去了药房治伤,又送她回了家里。
三顺见老妪实在孤苦可怜,便常常来帮衬,虽说也只能提供些粗茶淡饭,但对老妪来说,已经是活命之恩,后来腊梅得知,便也常来看望——宋嬷嬷与宋总管日日在国公府当差,自然无睱约束,罗氏也是个不管事的,要么领着宋茗回娘家,要么就是走门串户与人闲聊,耍叶子牌,故而腊梅只要午前赶回宋家,倒也不致让人发现她在外逗留。
这个地方,后来就渐渐成了她与三顺厮见之地。
听说老妪已经用了早食,腊梅微微有些诧异,正待细问,却听得门外忽然有个熟悉的嗓音,低谆悦耳:“我今日可算比你赶得早。”
三顺穿着件洗得泛白的青布衣裳,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框,虽然这时院子里已是阳光灿烂,但背光而立的男子,那笑容却更是灿烂几分。
腊梅忽而有些怔忡,曾几何时,她憧憬过这么平实无华地幸福生活,清早而起,洗手做羹汤,忙碌一场,却在他温暖的笑意里不察疲惫,送他出门,待他归家,夜里共对一盏豆灯,聊起一日琐碎,粗茶淡饭又有何妨,那就是她奢望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