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渡方才吁了口气,苏五娘始终是闺阁女子,他可没这么大的本事时时注意她的举动,看那小娘子年纪虽小,但心计颇深,也不敢贸然在她身边安插耳目,就算能做到,想那小娘子这般谨慎,普通人也难以达到监视的目的,这任务实在艰难。
“还是留心着太子那头,若五娘的行动涉及到他,我们不得不从中阻止。”虞沨淡淡说道,两道有若清山的乌眉,不知不觉中,微微一敛。
自从那日在千娆阁与她偶遇,竟得知她也在关注宋氏与李霁和,虞沨心里便漫上一层疑惑,一种推测不受控制地掠过心头,却又被强自压抑,终究不敢深想。
还是……一如打算那般,与她保持距离。
灰渡领命而出,被六月的阳光一照,心底猛地窜起一股子焦躁来——关于苏家五娘,疑惑多多,更让他无边好奇,难道这世上,真还有与世子一般神机妙算之人?这实在是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可那小娘子究竟是怎么感觉到宋氏与李霁和的蹊跷之处呢?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宋辐是田阿牛的秘密?还有银钗之死……更有世子对苏五娘的故作漠然与委实关切……灰渡顿时陷入了自己好奇的“陷井”。
绿卿苑的西次间,是旖景精心布置的书房。
门前垂着月白锦绣的隔帘,南壁是一排敞敞轩窗,轩窗下,有高出地面的一丈三尺长宽的地台,铺着同色樱桃木板,临窗设有紫檀宽木矮几,几案两侧,铺着编花苇席,摆着紫缎隐枕,地台西侧角落里置一青花圆腹敞口瓷瓮,插着七、八幅卷轴,夏日炎炎,临窗小坐,或与姐妹品茗闲谈,或斜倚凭几静读,或卧于苇席小憩,皆是自由。
而这时,旖景正与春暮几个丫鬟围坐地台上玩叶子牌。
秋月看着像是手气不佳,满面懊恼,秋霜却是连赢几把,故而喜笑颜开,冬雨并不在乎输赢,只用心揣摩着旖景的需要,春暮却不善这博戏,不过就是凑个人数,自然也不将输赢上心。
窗台上一个琉璃盆,当中的冰块升腾出丝丝凉意。
忽见帘子一掀,穿着一身青碧襦裙的夏柯走了进来,额头上布着密密一层汗意,见冬雨在场,便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对旖景福一福身,斜坐在春暮身后看她出牌。
这一局,旖景总算在冬雨的协助下成了赢家。
“不玩了不玩了,今日遇到了霉神,就没赢过一把,可怜我的近百文钱。”秋月率先摞了挑子。
“瞧你那小气样,我今日都输了两百文,还没说什么呢。”春暮笑道,却也放了手里的纸牌:“一半孝敬了五娘,一半都去了秋霜的荷包里。”
“秋月别恼,横竖你是输给了秋霜,两人本是一家,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冬雨也打趣一句。
秋月更恼,小嘴一噘:“秋霜最是小气的,若五娘赢了我,说不得哪天心情一好,翻番地就打赏下来,倒也不亏。”
秋霜立即去掐秋月的腰:“好个没良心的小蹄子,还说我小气,往常你可没少赢我,前儿个我赢了一些回来,你夜里就找了个借口,又说自己淘气,在院子里玩儿勾破了裙子,把我一条今夏才做的新裙子算计了去,今日就算赢了你,等会儿还不知道又被你怎么算计。”
几个丫鬟笑闹一番,旖景才让秋霜与冬雨去厨房要上几碗酸梅汤:“今儿个热得厉害,别忘了让加些碎冰。”
眼看着冬雨出去了,这才问夏柯:“三顺可有回话?”
春暮会意,连忙去了门外守着,夏柯却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帕,摊开,里边是原封不动的几碇银子:“奴婢哥哥说了,杜宇娘拒不肯收。”
旖景不由蹙了蹙眉。
因她考虑,这次为解腊梅之困,求了杜宇娘援手,到底连累了那“飞贼”受流徒之刑,人家不惜牢狱之灾,还背个盗名儿,当然是被穷困所迫,急需银钱,旖景也不知当补偿多少,不过听说一般民众,若有二十两银就能解一年衣食,便让三顺捎了三十两给杜宇娘,不想她却拒不肯收。
“难道是少了?”旖景问道。
夏柯忙道:“并非如此,杜宇娘称不过是小事,不需五娘破费。”
旖景更是眉心深锁,这怎么好?杜宇娘身在那烟花场,虽说不愁吃穿,但银子来得委实不易,以后烦劳她的时候还多,虽然两人达成“交易”,可这钱银上却不能让她亏着,不过三十两银,似乎是少了些吧?
却听夏柯又说了三顺今日禀报之事,正是那史四的无心之言。
旖景不由大喜:“你哥哥可真是麻利,我还道这事对他甚是难为,不想这么快就有了进展。”
夏柯也是如释重负,原来她也担忧着三顺没这么大的本事,办不好这事,让五娘失望,却替哥哥谦逊道:“五娘过奖了,哥哥说也是运气,也不曾想到三皇子真去千娆阁见了那红衣姑娘,一试之下,那长随只道哥哥不知他的来历,也不设防,就随口夸耀了出来。”心里却微觉疑惑,怎么五娘竟知三皇子出入妓坊之事?难道是听杜宇娘说的?果真如此,却为何又不知三皇子去的地方是千娆阁,见的是红衣姑娘呢?
不过,夏柯可不似灰渡那么旺盛的好奇心,疑惑一掠过后,也不再深究。
“让三顺今日再见杜宇娘,确定此事是否当真。”旖景欣喜之余,也还记着慎重,又扬声将春暮叫了入内:“我记得幼时,祖母曾赐了一个金项圈儿,挂着吉祥如意锁,姐妹几个都有,不过如今大了,再不挂那东西,项圈儿没有表记,给人倒也无妨,你这就找出来吧。”
那项圈不过是孩子带的玩意儿,自然不好给杜宇娘佩带,旖景又叮嘱夏柯:“让三顺转告杜宇娘,说今后烦劳她的地方甚多,万万不可让她破费,这项圈儿不值什么,让她拿去金铺里溶了,打个镯子、簪子什么的带着玩儿吧。”
夏柯才应了,将项圈儿收好,秋霜与冬雨就端着几碗酸梅汤回来,旖景赏了几个丫鬟,让她们去茶厅歇息一阵,唯有冬雨虽谢了赏,却说自己当值,要留在书房侍候,过一阵再用那酸梅汤,一副忠于职守的老实样。
旖景也不勉强,舒舒服服地享受了那碗甜饮,又问冬雨:“听说你字儿写得绢秀?”
冬雨连忙谦虚:“不过就是会写,哪里称得上绢秀?”
“写来瞧瞧吧,也好教我开开眼。”旖景甜甜一笑。
冬雨立即受宠若惊,只说不敢献丑。
旖景心下冷笑,前世时,冬雨那手漂亮的小楷可是让她惊喜不已,觉得这丫鬟倒是个有才的,从此对她有了好映像,后,冬雨说要临摩自己的笔迹,也毫不设防。
冬雨的确有些天赋,区区数月,就把她的笔迹仿得维妙维肖,旖景更为惊喜,还很是赞扬了她一场,殊不知,没过多久,正是由冬雨操笔,“替”她写了那封绝命书。
想到这里,旖景便轻手挑了一支细软狼豪,递给冬雨。
冬雨本就不是真心拒绝,反而以为这是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一心要博五娘欢喜,便细细酝酿,认认真真地写下两句,却是——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
字迹果真工整绢秀,当然并非旖景的笔迹。
“就知道你谦逊,这笔字当真不错。”旖景衷心一赞:“还读过温飞卿的佳作,看来也是个喜欢诗词的。”
冬雨自是一番自谦,只说是五娘过奖。
“你可有意临摩我的字体?”似乎无意一问。
冬雨一怔,连忙说道:“奴婢愚笨,哪里有那等本事,实在不敢逞强。”
旖景微微一笑,也没有坚持,只越发笃定了冬雨如今还没有与虞洲狼狈为奸。却将那管狼毫赏给了冬雨,自然让那丫鬟欣喜若狂,只以为五娘当真赏识她的才华。
又过了两日,三顺有了回音,依然是在马场边上那处雕窗阁,将杜宇娘所言一一回禀:“杜宇娘说了,她只知有贵人神神秘秘地见过几次红衣,却不知那人是谁,不过千娆阁的妈妈将红衣捧得极高,不让她单独见客,唯有对那贵人不同,想来贵人身份极高。”又说把项圈亲手给了杜宇娘,这次她倒是收了,并让带话给五娘,道多谢一番美意,将来有令,万不敢辞。
“小的已安排了两人,让他们时时留意三皇子府,若三皇子出行,小心尾随,只要发现一次前往千娆阁,便能确定史四之言。昨日史四竟亲自寻到小的家中,还带了一堆礼信,说是要谢小的当日解他无钱付帐之急,看来,他是果真想与小的结交,今后若有机会,小的也可从他口里套话。”三顺详细禀报。
旖景自然满意,当下又盘算了一番,忽而计上心头:“再想想办法,结识一下那个……朱通判家儿子的身边人,谨慎一些,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这边厢,旖景紧锣密鼓地安排,而千娆阁里,当夜晚来临,彩灯高张,杜宇娘又迎来了楚王世子的造访。
“上次所托之事,可让贵盟为难?”虞沨依然穿着一身墨绿箭袖长袍,相比惯常所着的青衫,显出更加贵胄之势。
“堂主已经有了答复。”杜宇娘自然也是一如往常的妖娆妩媚:“世子宽心,已经通知了陇西分堂,但因路途甚远,需得多待些时日。”
“这是自然。”虞沨颔首。
杜宇娘却递上了一个赤金项圈儿,上头还坠着如意金锁,眼角眉梢,暗带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