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黄昏,华灯初上,收拾地摊,就好像赴约前对镜梳理长发,要回家的心情是那样雀跃,才女士说:“每天我都是一路小跑着回家。”家是她最快乐的去处,还没有到门口,丈夫就如约开了第一道门问候,第二道门是儿子开,然后说:“妈,水我为你打好了……”才女士说,有家就好,一个不散的家。这一路走来,“苦中有乐,乐在其中”!在一套40多平方米的新住处,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过着他们忙碌而清贫的生活。才桂芝14岁去下乡插队,不久前,丈夫、儿子的户口才正式迁到哈尔滨来,这漫长的40多年的等待、磨难,对她而言,好像过眼云烟,她总是笑着回忆着,声音晴朗、明快,表情甚至还有些沉醉。在凤凰卫视陈晓楠主持的“冷暖人间”的节目里,我看到了这个故事,看到他们一家命运的悲欢。在几十分钟的访谈里,才女士只流过一次泪,那就是讲到儿子为了安慰她说“不饿,妈,我真的不饿”的时候,忍不住热泪满眶。可当她笑着说,每天自己都是着急着快乐地“小跑着回家”的时候,我的眼睛湿了,那是怎样贫寒幸福的一个家,那是她全部的平凡而实在的世界。是的,我们能“回去”的永远都是家。关键是,我们会像她那样真挚地快乐吗?
我们的米我们的爱
有这样一个流传在闽台的民间故事:洞房花烛夜,一对启封的新人正缠绵之际,新娘阿香突然把新郎阿龙推开,他以为阿香害羞,没想到阿香说:“你听有什么声音?”热浪翻滚的阿龙哪会分心听到其他的任何声音?气得阿香只好大声对阿龙说:“是老鼠的声音啦!有老鼠在厨房偷吃你家的米啦!”
扫兴的阿龙,只好热气腾腾去厨房找老鼠出气,赶走老鼠回床,月色透过西窗落在锦绣之上,良宵苦短,终于“一夜无话”。后夜半,阿龙朦胧中醒来,却摸不到新娘子,一惊之下睡意全消,立刻下床找阿香,结果在厨房找到了正在追打老鼠的阿香,阿龙疼惜地问阿香为什么不好好睡觉,阿香娇嗲地抱着阿龙说:“那只老鼠好讨厌哦!都一直要偷吃我们家的米啦!”
一样的夜幕,一样的月色,一样的老鼠,一样的米缸,但是里面的米却从“你家的米”变成了“我们家的米”,爱情就有这样的魅力,让“我”变成“我们”,让“面对面”变成“一同面对”。一次,与好友刘姐聊天,不知什么时候,她讲到了她父母相濡以沫的爱情。在抗日战争期间,她父亲滞留在南洋,出身高贵的母亲为他坚守近10年的花样年华,之后是一生相守。这当中,他们经历太多政治运动,刘父也成了有名的“运动员”,但是,不管怎样艰难的处境,她的母亲永远站在父亲一边,一同面对考验一同分享温馨时光。娇贵的千金小姐,为了生活,悄悄地收起心爱的旗袍,开始学会一罐米一罐米地数着过清贫但是温暖的日子。是的,因为爱,有了共同的米缸,也有了一辈子无怨无悔的付出。
刘姐说,她母亲可以从父亲不同的声音里判断他的体温、心情甚至寒热。原来身体不好的父亲因为有了母亲的悉心照顾,渐渐好了起来。71岁那年,一向坚忍的刘母突然患病住院,一个月后就先离开了这个让她牵挂的爱的世界。在刘母去世的前十天,即将去外地求学的外孙女趴在床边依依辞别、哭泣,但是刘母已经反应茫然了,也不会流泪,那刻,她已经无能为力,似乎也在一点点放弃生命的最后努力。
在弥留之际,刘姐的母亲不时地张口喘息着,那时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一家人围在病床前,刘姐不时为她母亲摆正她渐渐惨白的脸,但是每次把母亲的头摆正后,她又莫名地把头渐渐往右边侧去,这样几次之后,刘姐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是她父亲坐在病床的右侧,已经没有意识的母亲最放不下的居然还是坐在她右边的丈夫,这是一种心灵感应还是向日葵习惯对太阳的凝视?四个钟头后,刘母去世了,她离开的时候,面容美静,因为最后是含着爱而去,所以美丽,所以无怨无悔。送葬那天,我也参加了追悼会,刘父出奇地冷静,甚至还会跟我调侃一两句。但是,这只是表面的,之后,他大病一场,在医院里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泪水像是喷发出来,他发现在失去爱之后内心的无助、孤独与空落,他叫唤着爱妻的名字,“我们”变成了“我”,这样的人生突变这样的寂寞情怀,风烛残年的他除了哭喊还可以怎样缅怀?过去,因为有爱,生病也甜蜜,如今谁也代替不了爱妻对他的那种贴心照顾与共同担当、面对。
现在刘老先生快90岁了,整天像个小孩似的,乱吃乱拉,如果一时看不到保姆,就会大哭起来,记忆的碎片如同冬天的枯叶,仿佛已经化做了泥土。但是,一天,刘姐给她父亲带来一盒厦门的特产“老婆饼”,当女儿把点心给父亲呈上,并介绍这是“老婆饼”时,有些糊涂的刘老霍地坐了起来,惊喜问道:“什么,是纭纭(他太太的名字)的饼!”在他可能什么都可以忘记的情况下,“老婆”和她的芳名是他怎么也忘记不了的。讲到这里,我看到刘姐的眼圈红了,我也忍不住,眼睛有点湿,爱情是多么美妙的冲动,更是多么美好的血肉之记忆,真爱是这辈子用来相守,下辈子用来憧憬的。人生苦短,有爱,这本来苦难的生命之旅有了幸福的牵挂,有了不枉此行的感叹还有种种不灭的幻想。爱是相吸,更是一起面对。携手共进,是爱的最高境界。真爱是离不开的,因为真爱的主语是“我们”,如果只有“我”,“我”就会哭就会喊就会不知所措就会孤单就会满世界寻找。
繁花散尽
听到读小学5年级的小儿子在说,好失落啊,我一惊,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有失落,再问,原来是哈里波特被他看完了。失落是因为没有了,侯孝贤说:“最好的时光。最好,不是因为最好所以我们眷念不已,而是倒过来,是因为永远失落了,我们只能用怀念召唤它们,所以才成为最好。”
失落更是因为对比。
比如与过去对比。朋友转发一个短信,是老巢的手机诗作《我们还在》:“以前我们狼狈为奸/狼还在狈没了/以前我们衣冠禽兽/衣冠还在禽兽没了/以前我们酒肉朋友/酒肉还在朋友没了/以前我们寻欢作乐/我们还在欢乐没了”。
比如与他人对比。主持人张越采访一西北村妇,问对方平时看电视吗?“偶尔看。那些节目我看了就活不下去,你看看人家都活成那样,我一看电视就觉得我不配活着。”那农村妇女看着窗外的树,落寞地说。失落,是在饭桌前守了3个小时的大黄,眼巴巴地看着女主人把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最后全部放进了冰箱。失落是她用三年时光织好一条围巾,想送他的时候,他离开了她和北京,去了热带的新加坡。失落是我赶着今生去赴约,而我想见的人却临时有事说下世吧。失落是天黑的时候,看不到鸟归巢。失落是婚礼上,把心爱女儿的手郑重地交到新郎的手里。失落是除夕夜准备给孩子压岁钱的时候,发现双亲不在人间。失落是想给月亮起一个芳名,却发现还是月亮最好听。失落是初秋的午后,微凉,看檐前滴雨,燕子南迁……
每个人都有失落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都会沦落为心灵的孤儿。
就在写这个稿子的时候,接到一个朋友的邮件,她说:“今天很开心哦!上街买了一套衣服。卖的人高兴,我买得开心——我和服装店女老板竟然聊得很投机,都聊到了人生哲学、成了朋友(我很多朋友都是这样认识的)。花钱也是一种开心,开心交易只有得,没有亏。当即穿着新衣拎着旧装回家了……”
我会心一笑。原来得和失,一念之间,关乎智慧。
纪伯伦在《失乐园》有则故事,一只海蚌说:“我身子里有一颗东西,很痛。”有些拥有,是痛苦;有些失落,是解脱。看繁花散尽,原来都落在慧心里。
寂寞是第二颗糖
我的青春特别寂寞,那时,我上大学,清贫,所以是弱者,自卑,然后寂寞也丝丝入扣地来,如同寒意随着寒衣而来。寂寞最初一般是弱者的情怀,如同在古代,女性比男性寂寞;寂寞又是一种边缘思想,所以知识分子比农民寂寞;还有,寂寞与情感有关,所以青春比童稚寂寞……
这样,我身上就堆砌了起码有三个层次的寂寞,那是上世纪80年代,我的大学。不过,幸好有诗歌陪伴,甚至是诗歌拯救了我。那年头风行诗歌,写诗是很帅的事情,如同现在唱饶舌。我所在的福建师大,有个很响亮的诗社“南方诗社”,当时名噪大半个中国,出版的“南风”报,也是学子们体面的阅读读物。
恋爱季节,几乎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对诗歌有所寄托与依恋。当然,我不仅仅读诗,还“仰天大笑出门去”写。写诗是很有快感的,是所有文体里最接近意淫的,我这样勇敢真挚的自我检讨,希望没有伤害到更多的诗人。在情欲勃发、情感膨胀的年华里,诗歌的这种烈艳的性感特质,有很好的抒情、排欲、升华与疗伤作用,是一种美好的心灵体操,也是一种深切的心理按摩。
我的大学,如果没有那样一个社团,我会死于孤独,由寂寞转化为孤独。记得,我们常常聚集在一个地下室里,灯光昏暗,内心炽热,大家由害羞渐渐打开心扉,互相传阅各自的新诗篇,对文字充满敬畏,浑身上下又流溢着无限的浪漫。然后,编辑诗、出墙报,举办诗歌讲习班,吸引女生蜂拥加入……风花雪月,风生水起。心灵有了安放的圣地,而且还绽放光芒、芬芳!于是我渐渐回归晴朗,明亮,更自信地走进林荫小道、草坪,有了约会,有了爱情,有了看花的好心情,也有了望月的好意境,青春终于在诗歌的引领下,解放了,纵然偶有叹息,也是一种美妙的抒情,即使有呻吟,已是无病呻吟。
寂寞很苦,诗歌是一粒糖。
那时,我们的诗歌也开始突破了朦胧,国内还出现很多更潇洒、轻松的诗歌流派,如口语派,有点像现在的“梨花体”,淡淡地来,淡淡地去;还有更痛快的“撒娇派”,撒娇是最解放的抒情,寂寞犹如压抑,撒娇就是挣脱束缚,放牧情怀……
我还常常出没在夜色笼罩的各个大学、中专校园,兜售我们的诗歌报“南风”,我的销售业绩最好,因为更懂得心理学,我所修的专业就是心理学与教育学,侧重开拓女生市场,基本往女生宿舍跑,两句话常常挂在嘴边:“据说北大90%的女生枕边有本诗集”、“有爱的女生都看诗”,换言之,不看诗的女生落伍,而且一定寂寞。
后来我也迷惑,到底因为寂寞而有了诗,还是因为诗歌,而陷入更美的寂寞?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有诗歌的那些日子,我内心有清泉、爱和阳光,哪怕寂寞也是清澄的、有韵味的。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清贫容易寂寞。可是现在的孩子为什么仿佛比前辈更容易寂寞?到处都是“寂寞党”,“我呼吸的不是空气,是寂寞。”是因为糖多了,诱惑多了,反而没有了珍惜?
若说我们那代人是因为缺糖而寂寞,那么现在缺糖吗?不缺糖,舔第一颗是甜蜜,含第二颗就是寂寞了,若还要第三颗,则是无聊了。诗歌荒芜的年代,也是内心杂草丛生的时代,心灵里一定是缺点什么,比如诗歌,比如哲学。过分依赖网络,守株待兔,所以寂寞才泛滥成灾。
寂寞是第二颗糖。
你需要一个异性
大二时,我很忧郁,不合群,喜欢月黑风高,糜烂的春天,以及在空荡荡的梯形教室里,一个人抱一本诗,心不在焉地看着,挥霍周末。习惯于孤独,并偏执于做一个地道的形神兼备的诗人。心里一直反复着这么一句忠告:永远别让人知道你口袋里只有3毛钱。就这样,风声鹤唳地做所谓的诗人,敏感,躲避,清高,以为不食人间烟火,以为特立独行多高贵。一天晚上,我又枯坐在那个梯形大教室里发呆,熄灯了,突然天降暴雨,惨烈的闪电,让我兴奋,这时有人用手电筒向我这边扫射,自尊心极强的我不喜欢别人看到我的落寞,谁也别想干扰、破坏我的孤单!
这时,那人已跑到我跟前了:是个女生,撑着一把伞,胳膊下还夹着一把。闪电的照耀下,我看到了她明媚的笑容,一个漂亮的女孩。我是害羞的,她则快活地说:“你终于可以达成我的第21个心愿了!”什么意思?怎么还有比我更怪的人?陌生女孩儿仔细告诉我,今天是她21岁的生日,她想在这一天做21件有意义的事,她已做了20件,正愁着第21个心愿无法实现时,下雨了,于是她决定给需要伞的陌生人送一把伞……
原来她比漂亮更漂亮,是美丽的;原来有一件事比写诗更浪漫,那便是做好事。我不能不接受这个叫苏小晴的女孩儿的好意,就这样,我们一起走在雨中。我的宿舍在校外,租的,其实与学校也就一墙之隔,在路口道别时,我指了指我住的那民房,说会还她的雨伞,她没有拒绝,并且说:“我喜欢续集。”
但是,当她真的展开“续集”的时候,我百般矛盾、抵触、甚至刁难,总是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诗人自闭氛围里,习惯那份孤独。甚至,喜欢用文字与她周旋、捉迷藏,在明知道黄昏时候她要来取我前一夜写的日记体诗歌的情况下,我溜了,在门上贴个字条:罗西有个忠告——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也在纸条上回个句子,也叫“忠告”装在套子里的人,终有一天会失去阳光。就这样,我们开始这样“忠告”来“忠告”去,忠告就是打情骂俏,就是简约情书,就是互动创作,仿佛是文字游戏,却是真挚的发自肺腑,甚至闪耀智慧光芒,最让我惊心动魄的一条忠告,是我惹她哭之后,她用红色的水彩笔,在我晾晒的白色T恤上写着:良心的忠告——你需要一个异性!
许多带有书卷气的爱情故事是从借书开始的,而我与苏小晴的爱情始于那把雨伞,然后是很奇妙的“忠告之旅”,最后进入爱情地带,节奏有些缓慢。其实,我早就懂得她对我的一见倾心,而我怕辜负,怕受伤,怕受不起,所以犹豫,患得患失,是那鲜红的几个大字,照耀我暗淡的那颗懦弱心。
也许我真的是缺异性,所以才投奔诗歌?所以才自欺欺人地孤单?当我有勇气穿着那件她“创作”的写有“忠告”字样的文化衫走出去的时候,我们真正恋爱了!心情渐渐变得晴好、爽朗。曾经落魄孤僻的形象,无人能读懂,也无人愿读,可是小晴愿意,她细读了我,润色了我……有一天午后,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有耐心与勇气,她说:“你的忧郁气息让我不能自拔地喜欢。”
有了她快乐的感染、爱情的滋润,我脱胎换骨,敞亮了,也荒芜了诗歌,渐渐地,我在她心里变得平铺直叙,不再是“初相识”的那个人,也不再是她欣赏的“忧郁诗人”。爱情如忠告,让我走出雨季,也走出自我囚禁的岁月。遗憾的是,我的改变也意味着我们的分手日子一天天在逼近。两年后,在一个月光溶溶的晚上,这个喜欢浪漫、喜欢游戏的阳光女孩儿对我说了“再见”。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她是说到做到。
不管如何,我应该感谢她,她就像春天一样,把我从冬的抑郁中带进夏天,然后她自己又选择在最适当的时候离去。我没有成为诗人,但小晴的出现让我成为一个幸福的恋人和洒脱的失恋人,这一历程的角色转变,也见证我的成长;她优雅如一个忠告地离去,如同当初一道光辉般地到来。她叫“浪漫”,但我的“爱情器皿”却装不下她;她也叫“忠告”,让我明白一个永远的道理:你需要一个异性。谁不需要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