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宗教一直是被历代封建官府严加禁止、明令取缔的民间社会组织。而在封建社会中又是长期广泛存在的。但像宋代的秘密宗教名类如此之多,流传如此广泛,染及如此之众,与农民的反抗斗争联系如此紧密,则是前所少见;而官府法禁之严,惩罚之重,亦是历代所少有。因此,本文拟就宋代这个十分突出的社会问题进行探讨。谬误之处,敬请指正。
一、名号众多,相互融合
宋代秘密宗教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名号多而杂。据陆游讲:妖幻邪人处处皆有,“淮南谓之二桧子,两浙谓之牟尼教,江东谓之四果,江西谓之金刚禅,福建谓之明教、揭谛斋之类,名号不一”。这自然是指南宋一些地区的情况。但在实际上要比陆游讲的多的多,如宋仁宗时,京畿、京东西、河北民间的“经社”、“香会”之类已非常盛行;北宋末浙东有“自称明教者”;并且有“白云宗”的创立。南宋初,江南又有“白莲宗”的创建和“白衣礼佛会”之名;宋宁宗时,江浙更有所谓的“白衣道”者。而只称“夜聚晓散,传习妖教”不言名号者,又不知其几。
但在史籍中记载最多的,则是“吃菜事魔”之称。这些名号不同的秘密宗教组织之间有无内在联系,与“吃菜事魔”之称是何关系?从零散不详的史料中很难得出一个确切的认识,但本文仍想作以试探,将浅陋拙见就教于方家。
(一)吃菜事魔
长期以来,史学界多数认为“吃菜事魔”是宋代统治者对摩尼教的诬称,即易“摩”为“魔”,称摩尼教为“魔教”。又因其断荤酒而为“吃菜事魔”。从摩尼教的流传过程看,此说不无道理。摩尼教是在唐代由波斯传人中国的外来教。,该教以“二宗三际”之说为根本教义;不事神佛,但拜日月;徒众以白服为特征。唐代宗时曾被定为国教而得以迅速发展,在长安及荆、扬、洪、越等州建置光明寺,影响随之扩大。唐武宗灭佛时,亦遭到毁灭性打击。自此转人民问,成为秘密宗教组织。但其崇拜光明,反对黑暗的教义,提倡节俭,主张素食,讲究团结互助、友爱无间的简朴戒律,反映了贫苦农民的愿望和要求,因此在广大的贫穷农民中得以流传和发展。五代后梁贞明六年(920),陈州毋乙以摩尼教发动起义之后,又一次遭到官府的取缔。其后更名为明教。宋初徐铉的《稽神录》中曾说:“有善魔法者,名日明教。”由此看来,摩尼教在宋之前确已更名为明教了。
宋代统治者所讲的“吃菜事魔”是否指的就是摩尼教呢?摩尼教之名在宋代已不复存在姑且不谈,宋代一些士大夫的记载亦能说明问题。方勺的《泊宅编》中说,五斗米道(后为天师道)其流至今,“吃菜事魔,夜聚晓散者是也。凡魔拜必北向,以张角实起于北方,观其拜,足以知其所宗”。方勺既称“吃菜事魔”系五斗米道的流传,又说拜张角为祖(太平道的创立者),显然“吃菜事魔”指的是道教。叶梦得亦说:“近世江浙有事魔吃菜者,云其源出于五斗米,而诵金刚经(佛经名),其说皆与今佛者之言异,故或谓之金刚禅。然犹以角字为讳而不敢道也。”叶梦得所讲的“事魔吃菜者”,既与道教相关,也与佛教相联。宋人曾讲:“修二桧子,说金刚禅,皆幻术也。”这个“谓之金刚禅”的宗教组织,显然是一个佛道融合为一的新教派。庄季裕的《鸡肋编》中也说:闻事魔吃菜之法,“断荤酒,不事神佛祖先,不会宾客,死则裸葬”,亦诵金刚经,“然以张角为祖”。庄季裕讲的“吃菜事魔”,既遵行了摩尼教的简朴传统,也与道教、佛教有密切的关系。这说明“吃菜事魔”不是对原来摩尼教的简单诬称,而是一个有摩尼教、道教、佛教融合为一体的一种新的秘密宗教组织。即使是摩尼教的诬称,在其屡遭打击,禁法日严的情况下,为了存在和发展,更改名称,托于佛老,也是合乎情理的。从明教的情况亦可看到类似的特征。
(二)明教
明教之称在北宋中前期的记载中不曾提及,至宋徽宗宣和二年(1 120)臣僚的奏章中,才谈到“温州等处狂悖之人自称明教,号为行者”。南宋时陆游亦讲:“闽中有习左道者,谓之明教。”《佛祖统纪》中也说:“吃菜事魔,三山尤炽,为首者紫冠宽衫,妇人黑冠白服,称为明教会。”在福建泉州华表山出土的宋代黑瓷碗的残片上,亦有“明教会”之名。这说明北宋末之后,明教在东南地区是广为流传的。
宋代明教的信奉者,所念经文及绘画佛像非常多。
经文有讫思经、证明经、太子下生经、七时偈、日光偈、月光偈、平文策、证明赞、广大忏等十几种;其佛像有妙水佛、光意佛、夷数佛、太子帧、四天王帧等;眇‘其神号日明使”。这些经文佛号,在道释经藏中并无明文,“皆是妄诞妖怪之言,多引尔时明尊之事,与道释经文不同”。然而刻版摹印经文时,却“妄取道藏中校定官名衔赘其后”。,因此有些记载中认为明教是张角的遗俗。从明教的神号明使及经文中的讫思经、证明经、目光偈、月光偈等来看,明教保留了摩尼教的基本教义。
从明教尊张角为祖,敬摩尼为光明神,刻印经文又假借道藏中校定官的名衔,可以看出明教与道教的融合程度。故有人讲宋代明教依附于道教,此说亦有一定的道理。而明教徒却又托于佛教修行者之名,“号为行者”。
由此看来,明教虽由摩尼教更名而来,但其亦不是原来的摩尼教,在流传过程中,逐步与民问流传甚广的道教、佛教相融合。由于其“善作魔法”,“所在成社”,亦被宋代官府视为“吃菜事魔”。
(三)白云宗
此宗系北宋徽宗时僧人孔清觉所创,因其居杭州白云庵而得名。白云宗实属佛教华严宗派,主张儒释道三教一致。因其徒持素食,亦被称为“白云菜”。政和六年(11 16),孔清觉也以传习“魔法”罪发配广南恩州。南宋宁宗时,白云庵的沈智元自称道民,上章乞请寺额,臣僚为此纷纷上言:“浙右有所谓道民,实吃菜事魔之流,而窃自托于佛老,以掩物议。既非僧道,又非童行,辄于编户之外别为一族。”以断荤酒为戒法。“自植党与,千百为群,挟持袄教,聋瞽愚俗”。白云宗虽源于佛教,但遭禁之后,亦与道教、明教融合在一起而成为佛教的异端。因其自称道民,挟持袄教而被视为托于佛老的“吃菜事魔之流”。
(四)白莲宗
白莲宗系南宋初茅子元创立,承东晋慧远建“白莲社”遗风,劝人归依三宝,受持五戒,建立莲宗忏堂,传诵净土教义,要求信徒“谨葱乳,不杀不饮酒,号白莲菜”。实属佛教净土宗的一支。但茅子元亦被官府以“事魔”罪流配江州。宋理宗时,江东的饶州、信州等地夜聚晓散传习事魔者,自称“我系白莲,非魔教也”。但官府认为,“既吃菜,既鼓众,便非魔教亦不可,况既系魔教乎”。仍以“事魔”之罪遭痛治。由此观之,白莲宗也被南宋官府视为“吃菜事魔”严遭禁戮。
(五)白衣道。
宋代以“白衣”为名号的秘密宗教组织亦不少见。
北宋真宗天禧时,川北已有“白衣师”传授邪法;南宋初,浙东又有“白衣礼佛会”;宋宁宗时又出现了“所谓白衣道者”。以“白衣”为名的宗教组织,是托于明教的“白衣乌帽”呢,还是假于佛教的“白衣观音”呢,不可而知,但因其“及假天兵,号迎神会。千百成群,夜聚晓散,传习妖教”,或因“看经念佛,杂混男女,夜聚晓散”,均被官府以“吃菜事魔”严加禁治。
从上述情况看,宋代各种不同名号的秘密宗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在各自的流传过程中,往往与当地长期流行的教派相互吸收,特别是明教的简朴戒法,道教的神咒符录吸收的最多。在融合吸收中,使彼此不曾合流的各个秘密宗教组织有了共同之处。从被称为“吃菜事魔”的方腊,“以沙门宝志谶记”诱惑愚民;江浙“吃菜事魔”者,其幻术有“双修二桧,白佛金刚禅;而其书则又有佛吐心师,佛说涕泪,小大明王出世开元经,括地变文齐天论”等经书的名称,亦可看出各类秘密宗教融合的情况。更由于秘密宗教多假托鬼神惑众,故被官府视为“魔教”。由此而论,宋代的“吃菜事魔”并非是指某一个具体的秘密宗教而言,而是宋代统治阶级根据当时秘密宗教“吃菜”、“事魔”的共同行为特征,对各类不同名号秘密宗教的一个泛称。
二、流行之广,染及之众
宋代民间秘密宗教流行之盛,范围之广,结集之众,可以说都是超前的。无论从流行的区域范围看,还是从染及人员的广泛性看,都能表现出这一特点。
(一)流行之广
宋代秘密宗教的传播从涉及区域来看,可说在赵宋统治范围内无处不有。但从各地的发展情况看,却并不平衡,而且在不断变化。北宋时主要在京师周围诸路,川峡及江南地区;南宋时的重心集中在江浙闽地区。北宋仁宗时张方平讲,京师、京畿东西,河北民间传习“妖教”寝盛,“僧徒谶戒,里俗经社之类,自州县坊市至于军营,外及乡村,无不向风而靡”。以幻术造妖惑众,以造符谶或“起妖祠以聚众”,或以诵佛为号夜聚晓散之类,屡出不断。川峡境内传习“妖法”之风更盛,宋太祖开宝年间,渠州李仙传“妖教”于果、合、渝、涪等州,使“四州之民连结为妖”;宋真宗天禧时,川北的兴、利、剑等州,又有“白衣师”传习邪法;宋仁宗天圣时,自名神子的李冰行妖于益州;景祜时,“夜聚晓散传习妖法”者,遍及川峡全境。这些广泛传习的“妖教”、“妖法”,虽然不知其为何教,但其流传之盛实可见。而江南广大地区,右鬼尚巫,建祠立坛之风尤盛。据天圣初夏竦讲:洪州“近岁传习滋多,假托吉祥,愚弄黎庶,剿绝性命,规取货财。皆于所居塑画魅魑,陈列幡帜,鸣击鼓角,谓之神坛”。仅洪州被勒令改业为农的师巫就一千九百余家,得妖妄神像、符篆、神衫、鬼帽之类,一万一千余件。
由此不难看出江南道教遗风之盛。而洪州东可行七闽,南可控百粤,里闾设欲煽摇,不难连结。
北宋末,随着阶级矛盾的激化,阶级斗争的高涨,秘密宗教的活动也更加活跃。诸路州县不仅假托鬼神,“淫祀”盛行,“以讲说烧香、斋会为名,而私置佛堂、道院为聚众人之所”者亦相当多,尤以京师、河北、江浙最为突出。河北州县烧香受戒,夜聚晓散,“别有经文,互相传习”者甚众,虽加之重辟,终不能悛革;江浙村民,“多学妖法,号吃菜事魔,鼓惑众听,劫持州县”。“方腊之乱,其徒处处相煽而起”。充分反映了江浙秘密宗教流传的状况。
南宋时秘密宗教活动更盛。当时的一些官僚士大夫对此有不少记述。范浚在讲绍兴初的情况时说:“江浙之人传习妖教旧矣,而比年尤盛,绵村带落,比屋有之。”廖刚亦讲:江浙吃菜事魔之风方炽,“倡自一夫,其徒至千百为群,阴结死党”。宣州泾县乡村,“邪道”甚盛,“焚香施财,略无虚日”。宋孝宗时,“吃菜事魔,夜聚晓散”者更有发展,“非僧道而辄置庵寮,非亲戚而男女杂处,所在庙宇之盛,辄以社会为名”。这都反映了南宋秘密宗教活动的广泛性。南宋时的秘密宗教有三个突出变化:一是随着禁法的日益严密,奸猾狂妄之辈,故多“改易名称”。“白衣礼佛会”、“白衣道”的出现即可证也。二是活动中心转移到统治力量薄弱,且有深厚群众基础的穷山溪谷之中。从大量记载看,江浙闽交界的饶、信、宣、徽、严、婺、衢等州的深山区,是南宋时秘密宗教活动的中心地区。三是宗教活动与社会公德相结合。如宣州的“吃菜”者,“辄以祈雨为名,聚集不逞之徒,率数百为群,持棒鸣锣,遍行村落,穿历市井。至于邻境州县,亦有相应和而来者”。这种活动,颇有点像示威游行。宋宁宗时的浙右道民,则以“建祠庙,修桥梁为公行”。“每遇营造,阴相部勒,啸呼所及,跨县连州。
工匠役徒,悉出其党,什器资粮,随即备具”。这都显示了南宋时秘密宗教活动的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