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很担心中央政府对朱宸濠的造反认识不清,又连上两道奏疏,在其中一道奏疏中,他提醒朱厚照:“您在位这十几年来,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可您却四处巡游,皇室谋动干戈不止。我告诉您,觊觎您龙椅的又岂止宁王一人?天下的奸雄又岂止在皇室?如果您不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那么会有无数个宁王站出来。我一想到这里,就心寒彻骨。如果您真的能像汉武帝那样有轮台之悔,像唐德宗那样有罪己之诏,天下人必被感动,天下人心必被收服,那真是江山社稷之幸。”
朱宸濠可没有王阳明那份“愚忠”的心,他倒巴不得所有的皇帝都像朱厚照那样昏庸。皇帝昏庸,他才有机会。可不知为什么,朱宸濠感觉这次革命的开头就不怎么顺利。虽然有攻陷南康和九江的成绩,但他被王阳明的虚张声势耽误了近半个月,这让他很不爽。另外,在他水军誓师那天,出了个天大的意外。本来是万里无云的天突然变化,云气如墨、暴风骤雨、电闪雷鸣。他的舰队先锋官被雷击。一艘军舰瞬间起火,很快就烧成了灰烬。朱宸濠对这一晦气的预兆很不开心,更不开心的是,他睡梦中看到自己照镜子,里面的他白发如霜。惊醒之后,他沮丧地叫来解梦专家。解梦专家看到他那半死不活的架势,赶紧安慰他:“您现在是亲王,而梦到头发白,‘王’字上面一个‘白’,乃是‘皇’字,此行必轻取皇位!”
这个解释真是千古一绝!朱宸濠重获青春的活力,命令水陆大军全力向前,取那命中注定的皇位。
朱宸濠兵团一路沿江北上,过九江后又势如破竹,推进到安庆附近。朱宸濠命人去安庆招降,结果安庆知府张文锦不吃这套,还给朱宸濠带了口信,诅咒他必死在安庆城下。朱宸濠七窍生烟,决心攻陷安庆活剥了张文锦。我们从地图上可以看到,南昌、九江、安庆和南京是在南北向的一条直线上,四个城市都在长江边,所以去南京必通过安庆,但通过它和攻占它不是一回事儿。按李士实的意思,朱宸濠没必要和安庆较劲,应该迅速通过安庆以最快的速度去攻南京。朱宸濠看着李士实苍老而红通通的脸,试图找到他居心叵测的证据,可惜没有找到。
他对李士实说:“如果不把安庆拿下,我们攻打南京又不顺利,安庆部队断了我们的后路,我们就插翅难飞了。”
李士实说:“安庆城易守难攻,我们会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南京方面一旦有了准备,那我们可真是插翅难飞了。”
朱宸濠说:“就是因为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所以南京城肯定早就有了准备,我们应该稳扎稳打,如果真的打不下南京城,还能有个退路。”
李士实跌足道:“都到了这个份上,还要什么退路。南京是帝国的第二心脏,攻取南京,太祖坟前登基,南方就是我们的了。不直趋南京而攻安庆就是不要西瓜捡芝麻。”
朱宸濠不理李士实,命令他的兵团猛攻安庆城。安庆城和它的主人张文锦开始经受严峻考验。
安庆城诞生于南宋初年,它被筑于长江北岸的目的就是为了防御从海上进攻的蒙古兵团,由此可知,它必定是易守难攻。张文锦到安庆担任知府后,江西巡抚孙燧曾多次给他写信,要他把安庆防御进一步精细化。张文锦也认为朱宸濠肯定会闹事,于是勤恳专业地料理安庆防御工事。当1519年农历七月份朱宸濠来到安庆城下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城池,他还看到城墙上摆满了防守军械。
朱宸濠猛攻安庆城的第一天,张文锦就把消息传给了王阳明。王阳明祈求老天保佑张文锦能守住安庆城。王阳明对张文锦并不了解,他只是知道这位知府是个忠正之士,曾受过刘瑾的制裁被迫回家养老。刘瑾死后,张文锦被重新起用,到陕西负责税务工作。据可靠消息,张文锦为官清廉,忠贞不贰。可这只是个人道德素质,它并不能证明张文锦的能力。
张文锦很快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能力。安庆城正规军不到一千人,预备役(民兵)也只有几千人,张文锦发挥他突出的演讲能力,动员安庆城所有百姓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他又发挥出色的管理能力,让每个登城者携带一块大石,石积如山,安庆城更加高大坚固。他发布命令说,每个登城者防守的时间必须坚持到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没有受伤的歇息一个时辰再来;轻伤的可以休息半天;重伤的不但无限期休息,还会得到物质奖励。
用王阳明的说法,真正的作战高手打的都是心理战,张文锦深以为然。
他命人在城上架起大锅煮茶解暑。当时正是伏天,南方的伏天简直比炼狱还可怕,朱宸濠的攻城部队眼睁睁地看着对手喝茶解暑,而自己却是挥汗如雨,气得直跳。
开始时,他们用云梯攻城,被张文锦的卫兵用大石头砸得痛不欲生。后来他们又推出云楼,那玩意儿比安庆城墙高出一大截,他们想从云楼上跳到安庆城里。张文锦以毒攻毒,就在城上制造云楼,恰好比他们的高出一截。双方士兵在云楼中面对面,可朱宸濠的士兵只有大刀长矛,而张文锦的士兵有滚烫的热水,热水浇身,堪称火上浇油。
朱宸濠七窍生烟,可让他五脏俱裂的是,张文锦居然趁夜派出敢死队缒城而下袭击他的舰队。
在经过多轮的较量后,朱宸濠失去信心,说:“一个安庆都不能攻陷,还说什么南京城啊!”
李士实又适时地发话,他始终认为应该放弃安庆直奔南京。朱宸濠一生中从未遇过如此挫折,发毒誓要拿下安庆,否则他死不瞑目。经常有人说,遇到挫折时如果不能解决就绕过它,这叫拿得起、放得下。其实,世界上唯一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只有筷子。特别是从未遇过挫折的人突然面临困境时,要么退缩,要么死钻牛角尖。
如果没有王阳明,朱宸濠的毅力还是会取得效果。无论是张文锦还是王阳明都深知,安庆城抵抗不了多久。在朱宸濠丧心病狂的攻击下,安庆城正呈加速度的战斗性减员。吉安知府伍文定劝说王阳明,应该改变七月十五围攻南昌的计划而去援救安庆。因为人人都知道,安庆一下,南京就在朱宸濠眉睫。南京的防御工事多年来从未升级,根本抵挡不住朱宸濠的虎狼之师。如果朱宸濠拿下南京称帝,大明必将是另外一番景象。
王阳明沉思片刻,就说出了他的见解:“九江、南康都已是朱宸濠的了,据可靠消息,朱宸濠留了一万精锐在南昌城。如果我们去解救安庆,必走长江,必过南昌、九江、南康,这都是朱宸濠的地盘,危机四伏,谁也不敢保证我们是否能顺利到达安庆。即使我们顺利到达安庆,朱宸濠必掉头来对付我,他号称十万精锐,我们如何能对付?纵使我们和朱宸濠旗鼓相当,可他的九江部队一旦割断我们的运输线,到那时必是大势已去。”
伍文定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王阳明说:“执行原计划,七月十五全力攻南昌。一旦攻陷南昌,朱宸濠必会从安庆城下撤兵。这是一箭双雕:解了安庆之围,南京再无危险;朱宸濠失去老巢,必魂飞魄散,大功可成。”
1519年农历七月十五,各路部队在樟树镇会合。三天后,王阳明在樟树誓师,并向南昌城推进。农历七月十九,王阳明部队攻陷了距南昌城二十公里的南昌县。当夜,王阳明调兵遣将,确定在第二天拂晓对南昌城发动总攻。王阳明针对南昌城七个城门把攻击部队分为十三路。
第一路指挥官兼副总司令官伍文定,领官兵四千四百二十一人,进攻南昌城广润门,事成之后径直到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宁王府内门。
第二路指挥官泰和县知县李缉,领官兵一千四百九十二人,和第一路指挥官伍文定夹攻广润门,事成后直入王府西门屯兵。
第三路指挥官赣州府知府邢珣,领官兵三千一百三十人,进攻南昌城顺化门,事成之后径直入城到镇守府屯兵。
第四路指挥官吉安府推官王暐(wěi),领官兵一千余人,夹攻顺化门,事成之后直入南新二县儒学屯兵。
第五路指挥官袁州府知府徐琏,领官兵三千五百三十人,进攻南昌城惠民门,事成之后径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六路指挥官临江府知府戴德孺,领官兵三千六百七十五人,进攻南昌城永和门,事成之后径直到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第七路指挥官瑞州府通判胡尧元,领官兵四千人,进攻南昌城章丘门,事成之后径直到南昌卫前屯兵。
第八路指挥官新淦县知县李美,领官兵两千人,进攻南昌城德胜门,事成之后直入王府东门屯兵。
第九路指挥官吉安府通判谈储,领官兵一千五百七十六人,夹攻德胜门,事成之后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第十路指挥官抚州府通判邹琥,领官兵三千余人,夹攻德胜门,事成之后撤出城在天宁寺屯兵。
第十一路指挥官中军赣州卫都指挥余恩,领官兵四千六百七十人,进攻进贤门,事成之后直入都司屯兵。
第十二路指挥官万安县知县王冕,领官兵一千二百五十七人,夹攻进贤门,事成之后直入阳春书院屯兵。
第十三路指挥官宁都县知县王天与,领官兵一千余人,夹攻进贤门,事成之后直入钟楼下屯兵。
在发动总攻前,王阳明做了一件让指挥官们心惊胆战的事。王阳明命人把十几个穿着低级军官制服的人当着那群指挥官的面处决,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王阳明平静地对这些指挥官说,这几个人在攻打南昌县城的战役中不听命令,得此下场罪有应得。你们明天作战,必须要严格按我的命令进行。如果我发现有士兵不听命令,就斩士兵的长官;你们的手下不听命令的,就斩你们;如果你们不听命令,我就斩你们的司令官伍文定。
众人汗流浃背。实际上,王阳明所斩的都是俘虏。王阳明的权术高深莫测,这只是一个并不显眼的证明。
令人大为惊诧的是,南昌城兵团指挥官对王阳明从1519年农历七月十五到七月十九的情况毫不知情。王阳明的神速是其中一方面,不过也同时证明朱宸濠南昌兵团指挥官的低能。直到七月二十凌晨,王阳明的部队已经敲起战鼓时,朱宸濠南昌城守卫兵团才大梦初醒,南昌城里顿时像被踢翻的蚂蚁窝一样。
决战朱宸濠
1519年农历七月二十日凌晨,王阳明对南昌城下达了总攻令。据后来被俘的宁王部属交代,他们对王阳明的用兵如神早有耳闻,当时得知王阳明来攻南昌城时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看到南昌城外围兵力顷刻瓦解崩溃退回城内后,他们对守卫南昌城已不抱丝毫希望。
世界上最坚固的城池绝不是铜墙铁壁,而是人心。南昌城原本就是南中国壮丽的大城,又被朱宸濠经营多年,几乎坚不可摧。城上常年架设着滚木、灰瓶、火炮、石弩等现代化守城军械,朱宸濠临走时又留下一万精锐和五千预备役(土匪流氓),而王阳明的杂牌部队才三万人,兵法说“围五攻十”,包围敌人要用五倍于敌人的士兵,攻击敌人就要用十倍于敌人的士兵。如果南昌城死守,王阳明绝讨不到半点便宜。问题是,王阳明之前的宣传战(各地勤王军正源源不断赶来)和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扫除南昌外围防御的阵势吓住了南昌城守军。
当伍文定攻城部队率先攻打广润门时,广润门守军一哄而散,伍文定几乎未遇任何抵抗就进了广润门。广润门一失,其他各门扔掉武器大开城门,王阳明的攻城部队就这样几乎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南昌城。
王阳明一进南昌城就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首先是张贴安民告示,对百姓没有支持朱宸濠守军表示欣慰,要他们各安生业,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同时打开朱宸濠的粮仓,大放粮食;其次是扑灭宁王府大火。宁王府的人一听王阳明围城就开始放火,王阳明进城时,宁王府已浓烟滚滚,火光四射,殃及周围的百姓房屋;再次是整顿部队纪律。王阳明的部队是从各地征召来的,其中难免有地痞无赖,这些人进城后奸淫掳掠,搞得南昌城居民苦不堪言。王阳明就捉了几个闹得最凶的斩首示众;最后,王阳明整编朱宸濠留在南昌城的部队,同时张贴告示,所有胁从人员只要自首,一律不问,虽主动投靠朱宸濠但现在只要改邪归正,写份保证书,也既往不咎。南昌城很快秩序井然,于是朱宸濠的老巢换了主人。
当王阳明把朱宸濠的大本营重新恢复为明政府治下的一个城市时,朱宸濠早已得到南昌城失守的消息,他嚼着无声的怨恨,痛苦地流下眼泪。朱宸濠下令回师夺回南昌,李士实和刘养正都不同意。
李士实认为,一旦从安庆撤军回南昌,军心必散。朱宸濠冷冷地说:“南昌是我们的根基所在,怎能不救?”刘养正说:“男儿四海为家,况且您可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儿,安庆城指日可下。拿下安庆,调遣九江、南康部队,再救南昌也不迟。”
朱宸濠咆哮起来,大骂二人:“你们两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东西,你们的家人被王阳明好生照料着,我的家人却在南昌城受苦,要我不回南昌,除非我死。”
两人万分错愕,解释说:“这是王阳明的诡计,他在离间我们。”
朱宸濠冷笑:“我现在倒希望他也对我使用诡计!”
李士实和刘养正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已放到了朱宸濠的屠刀下,他们沉默起来。没有了谋士的朱宸濠奋起雄威,下令把军队从安庆城下撤到阮子江。一到此地,朱宸濠就制订了夺回南昌城的作战计划。作战计划是这样的:先锋部队二万人乘战舰南下,直逼南昌城,他随后跟进。
1519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朱宸濠回师的消息传到南昌,王阳明召集他的指挥官们开会商议对策。所有指挥官都认为,朱宸濠那支虎狼之师最近这段时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只在安庆城下小遇挫折,如果不是我们取了他南昌逼他撤兵,安庆城早被他拿下了。面对这样一支强悍之师,最好的办法就是闭门坚守,等待援兵。
王阳明厌恶被动防守,他认为最佳的防守就是主动出击。况且,朱宸濠造反已一月有余,勤王之师连个影儿都没见到。谁敢保证他们死守南昌城就一定能等来援军?南昌城粮食本来就不多,很大一部分又分给老百姓,一旦粮食吃完,援军又不来,到时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王阳明的分析是从“心”的角度开始的。他说,朱宸濠自造反以来,兵锋所向的确锐不可当。而现在我们占了他的老巢,他又不能打下安庆,处于进不能攻、退不能守的尴尬境地。出师才半个月又要回师,这对他部队的士气是个严重的打击。我们不如雪上加霜,出奇兵一鼓作气挫了他先锋的锐气,他的兵团必不战自溃。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
这分析和解决方案从理论上说,非常绝妙。没有人否认朱宸濠的士兵现在已是方寸大乱,朱宸濠部队的大部分士兵都是南昌人,家人都在南昌城,家里换了主人,换作是谁都会方寸大乱。一个人内心已动,就必然心不在焉,心不在焉的人必然会失败。
可有个问题:战场情况瞬息万变,王阳明凭什么就确定他的“奇兵”能一战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