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的信
致伏尔泰先生:
先生,我在寂寞的时候收到了您最近的诗作,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喜欢您的作品,但我至今仍然不知道是谁将您的作品寄给了我,想来应该是您自己。
拜读您的作品,我既觉得高兴,又感到受益匪浅,领略了大师的手笔。
我不想告诉您,您的诗作处处精彩,但那些令我不悦的地方使我更加信任令我情不自禁的地方。有时候,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守住我的理智,才强迫自己不去全盘赞美您的作品。
先生,在此我将对您直言不讳,我不准备将在这两首诗中体会到的美告诉您,我也不想提那些比我高明的人也许看得出来的缺陷,我只是想说说此时此刻令我气恼的事情,这些事情搅乱了我的情绪,让我无法安心聆听您的教诲。
我忘情地倾听您的心声,还像兄弟般地爱着您,像恩师般地敬重您,您将把我良苦用心看成一颗正直心灵的坦率之举,而在我的言论中如听出真理之友与哲学家交谈的语气,会更使我深感欣慰。
此外,您的第二首诗越令我欣喜,我就越能不受拘束地批评您的第一首诗。因为既然您自己不怕自相矛盾,那我和您的观点一致,又有什么要害怕呢?我觉得您是不太在意那些遭到您如此驳斥的情感的。
所以说,我的责备都是冲着那首谈论里斯本地震灾难的诗而来的,因为您的诗似乎受到人道精神的启迪,我原本期待诗歌产生与这种情感相得益彰的效果。
然而,您并没有带来我预期的安慰,而是使我更加难过。因为,您谴责蒲柏和莱布尼茨声称万事皆善,侮辱了我们蒙受的灾难。事实上,您将我们的处境描绘得惨不忍睹,反而加剧了悲惨的感受。
您的诗作让我们不由得觉得,您似乎怕我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地不幸,您似乎在向我们证明一切皆恶。
先生,您一定要清楚:一切都与您的愿望背道而驰!
蒲柏的诗缓解了我的痛苦,使我变得有耐心;您的诗撩拨我的痛楚,我忍不住呻吟,它夺走了我的一切,连同摇摇欲坠的期盼,把我逼入绝境。
您的论断与我的感受形成奇怪的对立,请打消我心中的惶惑吧,告诉我谁在滥用感情或者理性。
“人啊,请你耐心些。”蒲柏和莱布尼茨对我说,“你的痛苦是你本性以及这个宇宙构造的必然结果。仁慈永恒的上帝主宰你的命运,护佑你免受苦难。他从各种可能的布局中,挑出害处最少而益处最多的结构,或者说,假如上帝没有做得更好,那是因为他做不到更好。”
那么,您的诗作告诉了我们什么呢?
事实上,您的诗作告诉我们:“不幸的人啊!苦难将永远伴随你。倘若是上帝造就了你,那么,上帝就是无所不能的,他本可以免除你的一切苦难,可他并没有那样做。因此,苦难将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因为,你活着就是为了受苦和死亡。”
真的无法理解,这样的理论能带给人什么样的安慰?
至于我本人,坦率地说,我认为它比善恶二元论更为残酷。虽然痛苦的本原使您左右为难,迫使您扭曲上帝的某些美德,可是为什么证明上帝威势要以损害它的仁慈为代价呢?如果必须在两个错误之间抉择的话,我宁可选前者。
先生,您不愿意别人把您的诗看成拂逆天意之作;我也不想给它冠上这种名称,尽管您把我写的一本控诉人类、为人类辩护的书称为反人类之作。
我知道应当把作者的意图和作者的主张,可能导致的后果区分开来。我被迫正当地自我防卫,我只想提醒您,我描写人类悲惨处境的动机是可以宽恕的,甚至值得称颂。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我告诉人们他们如何造成了自己的种种不幸,因而如何避免它们。
我觉得道德痛苦的源头只能在自由的、完善的、呱呱坠地时已经堕落的人身上寻找。至于肉体的痛苦,尽管物质的敏感与迟钝构成一对矛盾,在我看来,凡是有人类参与的体系中,这种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此时的问题不在于:为什么人类得不到完全的幸福?而是人类为什么存在?而且我觉得我已经证实过,除了死亡——只是此前的各种准备才使他勉强成为痛苦,我们大多数的肉体痛苦还是我们自己造成的。
还是以您的主题里斯本为例吧,您得承认,大自然并没有在那儿聚集两万栋七到八层的楼房,假如这座大城市的居民分布得更加均匀一些,住房分散些,损失就不会如此惨重,甚至毫发无损。大地稍一晃动,人们就可以四下疏散,第二天我们会在二十公里开外的地方与他们重逢,大伙高高兴兴,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
然而,人们不得不留下,固执地守着破屋子,哪怕大地会再次颤动,因为留下的家产远比能带走的值钱。
有人想取自己的衣服,有人想拿证件材料,还有的去拿自己的钱,结果多少人在这场灾难中不幸丧生?
先生,您希望地震发生在沙漠深处,而不是在里斯本。人们可以怀疑沙漠不发生地震吗?可是我们不提那些事儿,因为它们伤不着我们惟一看重的城里绅士们,地震甚至伤害不了散居在偏僻地方的动物和蛮荒人,它们不怕屋顶坍塌,房屋起火。
可是这种得天独厚的境遇又说明什么呢?是否意味着世界的秩序应该跟着我们的性子变,大自然必须屈从于我们的法律,为了禁止在某个地方发生地震,我们只要在那儿造一座城市就行了?
经常有些事件在或多或少地打击我们,打击的程度随着观察的角度而变化,有一些乍看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况,如果仔细考察的话,就会缓和许多。
我在《查第格》里读到,而且得到大自然日复一日的证实:过早夭折不一定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有时候会有一定的好处。那么多人倒在里斯本废墟底下,其中肯定有不少人因此避免了更大的不幸。尽管这种描写催人泪下,给诗人提供了素材,但是,假如这些倒霉人按照自然规律,在漫长的焦虑中等待死神的突然降临,那么他们所受的折磨,没有一个会比现在少。
在弥留之际被人无谓地施药,公证人、继承人巴不得他早死,躺在病床上任医生宰割,野蛮的神甫巧妙地让他饱尝死亡的滋味,难道有比这更为悲凉的结局吗?
对我来说,我到处都看到,大自然强加在我们头上的痛苦远不如我们自己添加的那么残忍。
1756年8月18日
致雅各布维恩先生:
先生,您委托我与达朗贝先生所进行的事情,我一直没有机会去实现,因为我们很少见面,而且现在又失去了书信联系。此外,我最近独自居住,与巴黎也失去了联系,所以,我对巴黎的近况一无所知。
再说一说您所提到的文章,我想,即使它不够严谨,甚至因此会遭到指责,但我知道,它肯定不会是有意攻击他人的。
可是,如果文章无意中伤害到了你的圣职人员,我想你的圣职人员们一定会对它做出很好的反应。
老实说,我对其中所涉及到的细节十分厌烦,我也十分不喜欢在信仰上让某人屈从于程式。
事实上,我有自己的宗教信仰,而且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需要宗教信仰的了。
此外,我相信我宗教信仰的坚定,即使我常常与非宗教信仰者相处,也丝毫不能动摇我宗教信仰的决心。
对于非宗教信仰者,我尊敬他们,但我的信仰与他们的信仰不相容。实际上,我经常声明,虽然我不清楚如何与他们斗争,但我会始终坚持我自己的立场而不动摇。
对于哲学而言,在这些方面是无边无际的,而且缺乏基本概念与原理。哲学只不过是无数的不确定和疑惑。
所以,我听任理性自然发展。换言之,支配我的信仰的内在情感不为理性所左右。我让他们自行安排他们自己的机遇以及必要的动作。就在他们凭借骰子的一掷来建造他们的宇宙时,我却在注视其目的的统一性,这告诉我,尽管他们反对,但独一的创造者总是有的。
就像他们以前所说的那样,伊利亚特就只不过是靠随意投掷字母而构成的,我却断然对他们说:这种事情是可能的,但绝不会是真实的,除了我不相信这些外,我举不出任何理由说明我为什么不相信他们。
他们认为,我这是一种偏见。好吧!就算如此,虽然这有些粗暴,但理性对这种比它自己还具有说服性的偏见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至于精神和物质有什么差别的问题,争论是无休止的。但我深信,一棵树和我的思想之间没有什么是相同的。
然而,看到他们为自己诡辩,以致于宁可赋予石头以意识,而不愿意将灵魂交付给人,我不禁感到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