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接受理性和感性的事实
理性,就一般人的理解而言是好的,可是理性究竟是什么呢?是指每一个人都有其理想、理念、理论的依据和逻辑的思维方式。例如,哲学、宗教、政治、艺术都有其派别及系统的理论根据。这么说,是不是理性都是对的呢?不尽然。因为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如果彼此互相争执就产生摩擦,往往为了理性之争而演变成感性的结果。可见理性虽好,但不是真好,这就是人世间无可奈何的事。反过来说,理性既然有问题,是不是就不要理性呢?如果持这种见解的话,将更麻烦。所以,在不够好的情况下,人类依然要有理性的态度和修养。
感性,人们常说感性的人是不理智的。可是世间的活力是由感性来带动的,例如夫妻之间、亲子之亲是感性的感情在不断地维系著,乃至于宗教上的信仰和艺术的创作,又何尝不是感性的呢?感性为社会带来柔和、安祥的心灵,以及幽美环境的感受;反之,当感性变成情绪化的冲动或过于泛滥,势必为人类招致无穷的苦难。
虽然理性和感性的极端,会导致祸害和困扰,可是人间相就是如此,因为我们都需要它们,也离不开它们。从佛教的立场来说,必须承认并且接受感性和理性的事实,而且若要改善人生,我们必先从如何调和理性及感性的问题上著手,其次是超越理性和感性,最后便可自如地应用理性和感性。唯有如此,才能替人类创造人间浮土的果实。人间净土是否仅是理想?会不会真的实现?则完全基于我们的信心和努力。假使我们时时为理性和感性起争执,不善于处理,那么人间净土永难出现;反之,我们若能善于处理它们,人间浮土就会在你我之间的生活环境中开展出来。
二、放松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在讲到如何做之前,我们先来做一点练习,因为仅仅从理论上来讨论感性或理性,对我们日常的生活,往往使不上力。很多人在观念上和理论上都非常地清楚明白,可是在生活中和他们相处时,就发现他们没有办法把握自己、教育自己,能对他人教训、指责、批评,就是无法教训、管理、训练他们自己。练习方法是从抛开自己的执著之后,再来体验世间是什么。抛开自己的执著,是指放下身心世界,当我们能把自我身心世界全都放下以后,再认识和再投入我们的身心世界,做进一步的认识和改善之时,就会使你觉察到净土离开我们并不太远。
我经常在演讲之前,劝导听众们练习三分钟的静坐法,以三分钟到五分钟的时间将身心放下,放下以后将会感觉到世界突然改变了,跟自己原来所接触到的就有一点不一样了。各位是否想学呢?(大家同声齐答:愿意学)
那么,请坐好,背脊靠在椅背上,将眼睛微微闭上,身体的肌肉、神经放松,小腹的肌肉也要放轻松,胃部没有负担,再将手、臂、肩、脸上的肌肉放松,头脑放松而有空灵之感,眼球不用力,头脑不想任何东西,将身体的重量感或一切的负担,全移交给自己所坐的椅子,然后不管身体、头脑,总之什么也不管,就是让自己充分地休息、安静。(三分钟后)请将眼睛张开。请问大家,刚刚练习的这段时间里,已能放松也感觉到身体、头脑很轻松又舒服,有这种体验的人请举手。好,可见一半以上的人都体验到了,但仅以三分半钟的时间练习是不够的,要时常练习。
现在奉劝各位,当你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起伏不定,满腔的愤恨不平,身心紧张、语无伦次、情绪激动难以控制,这是感性急于抬头求表现的时刻,也是跟别人起大争执的先兆,此时如果你处理事情,必不中肯也不得当。或者自己受委曲、被骂、被指责又无处申辩,血压可能上升,此刻不妨告诉自己试著将头脑放松,全身肌肉、小腹、神经都放松,若能松,定可化干戈为玉帛,将会平安无事。
三、配合疏导互为调和
在今天这个时代里,社会上处处充满紧张的气息。为何紧张?不外乎是感性和理性不调而起的。譬如有些人为了追求个人的名利、权势、地位,穷年累月地紧张;许多具有悲天悯人的人也是很紧张;更莫名其妙的是,还有一群人,自己什么也没有,也不追求什么,却镇日紧张兮兮,深怕自己走在马路上随时会被车子撞上。像这样的社会、这样的处境,使得人们无时无刻不是在紧张之中,担心著自己,也担心著他人。
理性的人,会为这一代或下一代、自己和他人、社会及国家乃至世界全人类而担忧;属于“杞人忧天”的近代人,时时刻刻都在没事时担心着有事会发生。
而在我们的社会中,时常有人强调理性,也有许多人在理性的背后表现出感性来,这是人间的悲哀和不幸。然而在不串之中还是有幸,因为我们尚有机会和时间来共同讨论这个问题,既然有机会来研讨,就不必对我们的世界和社会失望,我们的前途还是充满着光明和希望,正在明日等待着我们。这也是我们今天还需要在此时此地,讨论理性和感性问题的原因。
理性是透过逻辑的思辨、科学的分析而认识事物;感性是起于个人的情绪、情感、私利而考量事物。理性是从客观的角度处理事物;感性是从主观的立场对待事物。
纯粹的理性会使人被现实的世界拒绝;纯粹的感性会使人被现实的世界淹没。如果时时处处讲理,而又得理不饶人,步步紧逼人,是很可怕的事,当然会被人拒绝;经常是情绪化的人,必然是糊涂人,也不能同情人,虽然也可能会站在自以为是的立场和观点来爱人,却不是以他人的角度来同情人。因为这样的缘故,有人便会觉得被爱是痛苦的事。曾经有位女居士来见我说:“师父,‘爱’不是好事,我被爱得没有自由,也很苦恼,我的先生非常地爱我,以致于不准我出门,也不许我见人。”所以,感性的爱,可能演变成占有、控制又否定他人的自由,这种爱不但否定他人,同时也会被人否定。
理性与感性的调和,使人安和乐利。促使人间社会的安和乐利,需靠理性和感性的调和,所以两者不可能单独存在,必须交互地进行。当理性抬头时,需用感性来配合,感性太强时,又需用理性加以疏导,若能如此,世间才有温馨和庄严。
理性舆感性的超越,便是解脱自在。站在佛法的立场讲,超越了理性与感性,才是解脱自在。也许诸位会产生误解,认为“超越”大概是逃避现实或厌世,其实,超越得愈深、愈高则对世间的肯定愈清楚、愈实在。因此,超越是指消融自我,而以他人的立场为立场,自己不设立场;以公众的利益为利益,没有为自我追求利益。超越的本身,没有二正的道理或情感可说,而是就他人需要某种情感或理性而恰如其分地施之于所需要的人。
接下来我们谈谈理性与感性的比较、层次及分类。
四、理性与感性的冲突
心理、生理、伦理、物理的轨则,是理性的;心情、爱情、亲情、友情的感受?是感性的。
理性和感性是生活中的事实,从心理、生理、伦理、物理及种种的现象来分析,都有其一定的轨则,有道理可循。如果没有理性,我们的世界将无法获得公正的认识。这些心理、生理、伦理、物理的轨则,也是由古圣亢贤们及聪明才智之士,以他们毕生的努力和亲身体验而发现,是我们需要的,也是不能离开的。
感性是属于个人的心情,但心情不等于心理的,心情只是心理现象之一,是经由此种现象而产生情绪的波动。所谓亲情、爱情、友情乃至于修行人之间的道情,全都建立在彼此相互间的感情基础上,互助互勉。道情是基于修道者之间的因缘和关系,在道业上彼此照顾提携。所以爱情、亲情、感情、道情可使得我们的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互相连系在一起,温馨而亲切,是彼此需要,是彼此的互助和关怀。
理智与情感、良知与人欲、公益与私利,会有冲突。
理智和感情在同一人的身上可能在同时,为了同一件事而发生,当此两者有所冲突时,应该如何处理?
请问诸位,假如你是位医师,正好你的独生子得了重病,这时如何是好?我在日本时,有一位朋友,是有名的儿科医师,当他的儿子患重病时,他不敢诊断他儿子的病,反而交由其他的医师治疗。我问他什么原因,他说:“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所以不敢亲自替他医病,若用了重药,担心儿子会受不了,若用普通药,又恐儿子的病治不好,在这种两难的情况之下,只好请别人来医治了。”
如果你有一位美丽又大方的嫂嫂,她不爱你的兄长,偏偏恋慕你,又时常伺机亲近你,此时的你,如何自处?在理智上,她是嫂嫂,绝对拒绝:在感情上,你必然非常地痛苦,是不是?
你是女孩或男孩,如你正在寻找结婚的对象,可能他或她的福气很大,同时拥有二、三位以上的对象,个个不但美丽俊俏,而且人品不错、很有才华,这时的你怎么辫?究竟娶谁或嫁谁?
有妇之夫或有夫之妇,夫妻俩感情本来很融洽,突然闯入一个第三者,怎么办?
以上所举的情况,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随时都可能发生。
公益与私利、良知与人欲,也畴常产生冲突。人欲就是私欲,也就是五欲。五欲有两类:①财、色、名、食、睡;②色、声、香、味、触。由于身体的需求,心理的饥渴,就会不断地追求。可是一个有品格、有教养的人,当发生这些问题时,自己跟自己会产生矛盾和冲突,不知是顺着欲望的好,还是克制欲望的好。
佛法是教大家离欲的,因此时常被误认为:人如果没有欲望的话,岂不会变成意志消沈,更没有斗志,也就没有了前途?事实上,佛教所说的离欲,是教导我们放弃遇份的追求和估有,是少欲知足,并不是教导我们放弃志愿,连佛也不要成了。合情合理的“欲”还是需要的,求道成道的欲,更有必要。所以要配合良知的欲,人生才有前程。例如:我们需要钱,但钱必取之有道;要名,而名也要来得合理。曾经有人问我:“圣严法师,您要不要名利?需不需要钱财?”你们猜猜看,我要不要?我当然要,但我不会专门为名利权势而苦苦钻营,如果名是自来,所谓实至名归,就不是坏事,利是自利利他,是佛学名词,也是菩萨道的修行方法,为什么不好呢?我需要钱财,但钱财并不专门拿来供我吃、我喝、我穿、我享受,而是应用来建设“人间净土”。如果,仅仅为了私利、私欲而营求,就会跟理智起冲突。因此,我们若想成为一个人格完整的人,理性与感性要调和并行。
五、理性与感性的调和
调和是有层次的,我们用道德、伦理、博爱、仁义和品德、修养等来使理性舆感性调和。
有人说,道德就是理性。其实道德并不二疋就是理性。如果一位法官只以法律为判决的依据,见人就依律判刑,请问这样只知法律条文,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是有道德的好法官吗?
在佛门里,有些人看了一些佛法,懂得几条戒律的条文,就常常拿戒律的条文到处量人,量这个和尚不持戒,量那个佛教徒不够格。如此一来,究竟是鼓励出家人持戒还是犯戒?是鼓励大家来学佛,还是打击人家学佛的信心?由此可知,我们不能老是拿条文来量人。所以,我们也知道当有人打家务官司,进行离婚诉讼时,好的律师和法官,也会劝两造当事人在庭外和解。如果说有一对夫妻失和,要求律师协助他们解除婚姻,律师不加劝解,便说:“好,我帮、你们完成离婚手续。”那样的律师,有道德吗?但他并非失去理性。
伦理也是一样,合乎理性未必合乎伦理。譬如《论语》上有一则故事: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意思是说:孔子听到叶公说,他家乡有一个父亲偷了别人的羊,他的儿子挺身而出,检举父亲,这个儿子是个才疏而直性的人,也是个大义灭亲的人。但是孔夫子听了他这几句话却说:“我乡的直心人不是这样,而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也许有人会间,这样会不会演变成官官相护?不会,因为宫与宫之间不是亲子伦理,这地方是指出父子间的伦理关系。
父亲终究是父亲,由于别人的告发,促使父亲坐牢是无可奈何的事。身为人子,怎忍心告密呢?所以,父亲做错事,儿子应当要替父亲隐瞒一番,这是人之常情,是道德的行为。如果说,父亲偷了人家的羊,被警察捉住了,就因为他是父亲,便号召所有的人,去打砸警察局,火烧警察局,这便是没有道德的行为。
父亲偷别人的羊,理应受法律制裁,身为儿子的你,并没有去告发,父亲坐牢是经由他们举证告发,你已尽了儿子的本分,目前所能做到的是替父亲行善以便赎罪,这就是伦理。就伦理上来看,人与人之间免不了有感情,所以它往往是不讲理的。例如儿子很小,不懂事,打了父亲一巴掌,父亲只能摸摸儿子的头苦笑说:“儿子,你打得太重了,下次轻一点。”我曾经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打他的父亲,他父亲苦笑著对他说:“下次打我臀部,不可以打我胸部。”这就是父亲对儿子的爱,没有办法用理说得清楚。
记得民国四十年代,监察院通过弹劾前行政院长孙科失职案,院会投票日,当时担任监察院长的于右任便缺席不到,问他理由是:“孙科是国父哲嗣,我去投票有失厚道。”
我们讲伦理,一定得在理性和感性调和以后才说。我们的社会要谈道德、伦理,是需要感性和理性并行,不能纯感性,也不可纯理性,这就要靠智慧来做判断。但是?智慧如何应用,最好的办法是让头脑稳定、安静、休息一下。当感性和理性起冲突时,又不知用什么方法调和时,不妨静坐一下,将会有神来之笔,有好的灵感出现。
六、理性与感性的超越
无相与无我是理性的超越;大慈与大悲是感性的超越……悲与智双运是自在的解脱。
佛法不否定人间的基本需求和自然现象。佛法的作用,是在用修行的观念和修行的方法,来化解问题、疏导问题,也可以一层一层地开拓人们的精神领域。反之,人若被人的本能所困扰,无法摆脱,将是件痛苦的事,不仅是个人的烦恼,也会为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和环境中有关的人带来痛苦。如果仅有佛法的观念,尚不够有用,?最好要应用修行的方法才能达到目的;相反地,只有方法而欠缺观念的指导,也无法标本兼治。方法好比是一把刀,观念等于用刀的理论和技巧。强盗用刀杀人,屠夫用刀杀动物,医者用刀医病救人,所以要理论的观念和实践的方法,互相辅助。
无相与无我是理性的超越,但不是超越于理性之上,而是不受理性所束缚,不为自己所执著的理论或理性的信条所困,却能活用理性的理论及观念,这才是真正的超越。
无相是什么?世间的种种现象,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之中,例如昨天所做的事,是犯法的坏事,今天做同样的事,却会受到政府的褒奖。在台湾做某件事可受郅社会大众的肯定和歌颂?可是在其他野蛮民族做相同的事,就可能会被砍掉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