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灯火一曳曳的亮起来,妙手将灯烛点上,凑在几步之外惊奇不已的感叹道:“他傻成这样居然这么听你的话。”
守卫都退出了殿外,笼子已经被晏殊挣的七零八落,用不得了,便只能拿铁链锁着。
晏殊就安安分分的坐在地上,扯着我的袖子,巴巴的望我,嘴里嘟嘟囔囔的叫我,“苏谢苏谢……”
铁链的一头捆在偌大的红柱之上,妙手将另一头递给我,道:“锁在脖子上回牢靠些,他气力大的惊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发狂挣脱了开。”
我接过铁链,有些发愣的看他,他散乱的长发下脖子一圈皮肉被磨的稀烂,手腕脚腕也被挣的鲜血淋漓,他却不觉疼,傻头傻脑的坐着。
想了想终是将铁链锁在他的脚踝之上,妙手在身后道:“这样不安全……”
“逃不了,门外那么多的守卫,别惹他就是了。”我伸手上锁,他乖乖的将脚递给我,歪头看着我。
妙手仍是放心不下,罗嗦的念叨:“他如今心智不清捉摸不定,还是小心些好,况且对他来说锁哪里都一样……”
“狗屁!”房门被人一脚踹了开,人未进来便先怒气冲冲的嚷起来,“一样个屁!他是晏殊!”
妙手在身后抑扬顿挫的喊了一声,“师弟!”
我转过头就瞧见沈青阴沉着脸走进来,一袖子甩开迎上去的妙手,冷哼一声道:“晏殊纵是千刀万剐一百种死法,也没有一种是像只狗一样任人折辱。”
我眯眼看他,起身问道:“孩子呢?”
他独身前来,没有带孩子,听见我发问胡乱的回我一句,“在阮碧城那里。”
在阮碧城那里?
“什么意思?”我禁不住蹙眉,刚上去一步衣角便被晏殊死死的扯了住,他呜呜咽咽的望着我,我只得听在原地问沈青,“什么叫在阮碧城那里?”
“就是……就是在他那里啊。”沈青闪烁其词的应付我,挠头吞吐半天道:“那孩子不是顾少庭的骨血吗,我想你如今被娑罗教追捕,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阮碧城至少可以护着她,跟着他总比跟着你我强的多,再者总归是顾家的骨肉,阮碧城也不会亏待她的……”
“阮碧城对你说的?”阮碧城总是能将一切事情讲的理所当然,让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沈青叹了口气索性道:“其实仔细想想他说的没有哪里不对,你好不容易逃离了娑罗教,要带着那么个羸弱的小娃娃东躲西藏对你对孩子都是件麻烦事,倒不如交给阮碧城,他要顾着江湖道义绝对不会亏待孩子的。”
确实句句在理,没有任何地方不对,不对的只是我,孩子是我的,多麻烦都是我的责任,拖累他人是我的不对。
我应了一声,没再讲话。
妙手满面堆笑的凑过来挨着沈青道:“师弟能如此想便好,阮公子无论怎样,人却是极好的,他费尽心机救了小谢还顾及着她的情绪,不让我透露是他救的人,单单是这份良苦用心便是极为难得的,况且他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能让小谢改邪归正……”
“闭嘴!”沈青不厌其烦的喝他住了口。
晏殊轻轻扯了扯我的袍子,我低头看他,他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着我,抿了抿嘴巴道:“想喝水……”
他似乎从入宫到现在滴水未进,嘴唇干的龟裂。
我蹲下身子叹气问他:“饿不饿?”
他点点头,看我微微蹙眉赶忙慌慌的又摇头,小声道:“想喝水……”
沈青倒了盏水递给我,我递给晏殊,他跪在地上捧着我的手猛灌了一口,呛的一阵咳嗽,赶忙掀了卷长的眉睫看我的神色,瞧我未生气才安心的抱着我的手将一盏水喝完,舔了舔嘴唇。
“还要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重新抱着我的手腕呜呜的叫我。
沈青在我背后叹了口气,苦笑道:“晏殊居然也有今天?当初多不可一世,心比天高的人,如今跟个傻子一样。”
我没开腔,他顿了顿又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不明白他指什么。
他也撩袍蹲在旁边,皱了眉,“自然是晏殊啊,你是打算看着他不管?还是要救他?我知道你恨他,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上逃脱,不救他我可以理解,可是……他如今都傻了,也怪可怜的……”
“师弟啊,这个人你绝对不能管!”妙手凑过来苦口婆心的道:“他是骊城王要的人啊,你们本来就被魔教追杀,如今要是再得罪了骊城王,日后还怎么立足啊?”他又转过头来看我,“再者他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骊城上下多少人命都死在他手上,如今用他的命来救宝泽王子的命也算是赎罪,小谢你想清楚救走他宝泽王子必死无疑,我先前给宝泽王子诊治的时候听他说了不少关于你们的事,你们是故友吧?”
是故友吧……
“你忍心吗?”妙手问我,“他还那么年轻,一件恶事没有做过,你忍心看他就这么抱憾离世?”
“他是死是活的天注定,关晏殊何事?”沈青不服的恼道:“晏殊确实死有余辜,我并不想为他说话,但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中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太过滑稽可笑了!以命抵命就不叫恶了?你们又凭什么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师弟你不要动火嘛……”
沈青呵的冷笑出来,扯着妙手的衣襟看着我问道:“那你这位仁心仁术的神医就告诉她,换了晏殊的心,那个宝泽有多大希望可以活下来?”
妙手抓着他的手嘿嘿笑道:“不要动火不要动火,不论是什么事都没有十全十的把握,但若是不试一下便来一分的可能都没有不是?”
“试一下?”沈青咬牙切齿的瞪他,“师兄啊师兄,没想到多年未见你依旧如此心狠,宁愿搭上一条命也要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他们两个闹闹腾腾的,有守卫便推门进来,道:“哪位是小谢?”
两人一静,我转过头道:“是我。”
守卫行了礼,道:“小王子请小谢姑娘过去。”
宝泽?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我侧头看妙手,他赶忙笑道:“无心说漏了嘴,宝泽王子很惦记你,你去叙叙旧也好。”
“小谢姑娘请吧。”守卫立在门槛请我出去。
我顿了顿起身,刚要走晏殊慌张的拽住了我的衣角,小声叫我,“苏谢……”
这般的可怜兮兮让我一时难以适应,拨开他的手,想了想低头道:“你不是饿了吗?我去拿东西给你吃。”
他顺势抱住我的手臂,不迭的摇头道:“不饿!苏谢……不饿……”
怕他会闹,我耐心道:“我去去就来,用不了多久。”
他还是不撒手的摇头,小声叫我的名字。
我想了想让沈青拿来灯台,蹲下身将灯台上的红烛摘下来放在他眼前的大理石地板上道:“这样好不好,在这支蜡烛烧完之前我就回来,你在这儿看着蜡烛不要让它灭了。”
晏殊看了看那半截荜拨跳动的红烛,又看我,良久缓缓松开手,合掌护着蜡烛冲我点了点头。
沈青留在药房里,我随守卫一路去了宝泽的寝宫,正巧迎上将将从寝宫里退出来的宫娥,端了汤药杯盏。
守卫忙过去问道:“小王子可睡下了?”
“刚吃了药。”宫娥瞧我一眼,“在殿外候着吧,等会儿王子醒了再进去。”
守卫忙应是,刚要带我过去候着便听大殿内宝泽问道:“是苏谢来了吗?”
我立在殿外隔着门板心尖眉头便是一紧,干着声音应了一声,“是我。”
有脚步声,殿门被人拉了开,小宫娥恭恭敬敬的迎我进去,大殿之内袅腾的药香被炉子蒸的暖烘烘的。
挑开帘幔便瞧见靠坐在榻上的宝泽,瘦的愈发狠了,坐在重重锦被罗帐内像是薄薄的一折剪影,风吹便散,眼窝深陷,青青的脸色,瞧见我亮着眼睛笑了,“还好能再见到你,我怕你不愿意来。”
“怎么会。”我摸着榻边坐过去,咧嘴笑道:“你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伸手握住我的手,笑的虚弱极了,“其实我活不了了对不对?”
他的手掌消瘦极了,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之上可以瞧见细小的青筋,我握着他的手都不敢用力,听他笑着说,“我觉得我快要死掉了……”
眼睛莫名的就红了,慌忙咧嘴冲他笑道:“怎么会,你不要胡思乱想,妙手不是说会好的吗?”
“我明白的。”他靠在罗帐里笑的虚弱,安安静静的跟我说:“我明白的,即便是换心也不一定能活的了。”
我坐在那里像哑了一般,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他忽然轻又轻的道了一句,“我想镜莲了,她跟我说好了会很快回来……”
像是一把刀子吞进腹中,我低头坐在那里,疼的眼泪一晃晃的要坠下来,五脏六腑没有一处舒坦,“对不起……”
“我真恨你啊……”宝泽抓的我紧又紧,尖尖的指甲抠在我的掌心里,恨不能攥出血肉,低声笑道:“明明……说好了的。”
“对不起。”我除了这句话,再讲不出其它。
“明明……镜莲对你那样好,你却害死了她。”宝泽攥着我的手指一寸寸的发颤,声音都颤的问我,“为什么?她当你是朋友是姐妹,真心实意的待你,可曾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害死她?”
“对不起。”我欠宝泽和镜莲的,她就死在我眼前,死在我怀里,她到死都在为自己伤了我难过,她是那么真心实意的待我,不论我多不想承认,我都不能否认我害死了她。
她温温热热的血和她冰冰凉的手指,她问我,苏谢我要死了吗?
“对不起……你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宝泽指甲狠狠的抠进我的掌心里,愤怒的随时会散掉一般,一字字对我道:“你把镜莲还给我,还给我啊!”
他浑身抽搐的厉害,我赶忙扶住他,手足无措,“宝泽……宝泽你不要激动……”
“苏谢!”他依旧死死的攥着我的手,嘴唇发紫,狠狠的盯着我,“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你不是救过晏殊吗?这次我要将他开膛破肚给你看!就算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他恨我,恨极了。
他抽搐的越来越厉害,一口气就噎在喉头,侯在帐幔外的小宫娥慌忙过来,一把推开我,乱糟糟的喊:“王子!王子……”
我被推的踉跄,磕在桌角上站住,呆呆的在那里站着看宫娥御医忙忙碌碌的进进出出,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才有人过来对我道:“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想再气死王子一次吗?”
“宝泽……宝泽没事了吗?”我忙拽着她的袖口问道。
小宫娥甩开我的手,阴阳怪气的道:“你觉得呢?”
殿里闹哄哄的忙着,我又站了半天得知宝泽已经没事睡下了才退出了大殿,一个人愣怔的走回来竟已是深夜快明。
有蒙蒙的青白色从天际透出来,这快完的夜里起了雾气,轻白的像烟,袅在夜色里。
我走上回廊瞧见药房里竟还亮着微弱的灯火,忽然想起来晏殊,紧了几步推开门,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到了他。
他居然还在等我。
就跪坐在地上,双手小心翼翼的护着烛火,曳曳的光照亮他的眉眼,微蹙的眉头,严肃又认真,他在那烛光之下生出一层薄薄的暖光,静谧的不像他。
我走过去,他就在烛光中抬起头,看见我便笑了,眉目生光。
“苏谢!”他焦急的伸手抓我,带动的烛火曳曳明灭,讨好的对我道:“没有灭……”
“恩?”我蹲下身子看那烛火,快要燃完了,蜡油点了一地,闪闪晶晶。
晏殊将脸磨蹭在我的手背,小声嘟囔道:“怕灭了苏谢就不回来了……”
烛花荜拨一声炸开,在极静极静的殿堂里响的让我心头耸动。
晏殊一声又一声的叫我的名字,低又轻。
我在幽若的烛火中,伸手捧起晏殊的脸,让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的闪着光,像星星,好看极了。
“晏殊啊晏殊,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迷惑不解,“你活该。”
“苏谢……”他伸手搂住我的脖子,撒娇的喃喃:“苏谢不生气……”
“你真的是活该。”我闭眼对他道,一口气却叹了出来,“明明我那么恨你……可就是看不得你如今这副样子,你是晏殊啊,那个有七窍玲珑心的晏殊啊……我宁愿亲手杀了你。”
我问他:“晏殊,我给你个痛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