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早点起早点起!每天要给夫人问安你怎么就记不得啊!夫人最恼人不守礼,待会儿晚了看夫人不揭了你皮!”
“晚不了晚不了……”
“若是晚了惹得夫人不高兴,公子又该生气了!”
晨参暮省。
是了是了,阮碧城嘱咐过他娘礼节多,晨醒要过去问安,晚了会生气,不能晚不能晚……
我猛地翻身坐起,看着窗外晨光万丈,惶急不安的赤脚下榻,几时了?如今几时了?不能晚不能晚……
慌慌的疾步到梳妆台前要束发,铜镜中一晃晃的映出一个人影,我陡然呆了住——苏谢。
如今我是苏谢。
脚下冰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递四肢百骸,我颓然是跌坐在椅子里,将滚烫的额头埋在手掌里。
天光大亮,窗外的什么花树开了,清甜的香透进来,有急急的脚步声打树下走过,两个小姑娘的声音渐行渐远——
“让你早些侍候碧云小姐梳洗,你偏不听,如今要是晚了夫人又该说你侍候不周全,也得连累我!”
“哪里怪得了我……明明就是表小姐自个儿起不来……”
“闭嘴!你这张嘴活该了挨抽!下次再不给你求情了!”
“姐姐我错了……”
可怕极了,这习惯让我恐慌,这座宅子有太多太多从前的记忆,压的我动弹不得。
我在指缝里抬起眼看镜子里的那个人,额头上密密的汗,直勾勾的眼,我会死在这里,或是痛不欲生。
门外有小丫头道了一声,“公子早。”
我抬头就瞧见薄薄的一道身影映在门扉上,猛地窜回榻上,盖好被子躺下。
门扉应声而开,阮碧城背着一身融融的晨光,扶着门扉立在日光中看过来,唇角浅浅的笑,“醒了吗?”
我睁开眼睛看他。
“怕你没醒,吵着你了?”他合上房门,一身柳青的衫子,碧簪软带,撩袍坐在我身侧,瞧着我问道:“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起身绞了帕子来给我擦脸,我安分的躺着,瞧着他问道:“你不是要带我去看那件重要的东西吗?”
“不急。”他细心替我擦脸又擦手,一壁道:“我吩咐人备了早膳,等下吃了饭,喝过药后再去。”
又是安神药吗?阮碧城这般的不放心我。
我动了动手指,道:“我不饿,我们现在就去。”
他顿了顿,我盯着他的手指,又道:“我不想再喝药了,不要等了,就现在。”
“陆宁。”他细细擦着我的手指并不看我,声音淡似轻烟,“我只是想留下你……”
“我懂,你是迫不得已。”再没有人比我懂了,这些理由我烂俗于心,倦倦道:“现在就去吧,我也想看看你的私心是什么。”
他将帕子一折折叠好,抬手搭在铜盆上,淡淡道:“好,我们现在就去。”
下了回廊,我们绕过花园,他特地带了一件披风,抱着我穿过大半个园子,一路上都听到丫头小厮不迭的喊公子。
渐渐的便没有人声了,我从披风里探出脸来,这四处草木萋萋,枯木幽深,荒芜的像是出了阮府,竟是我不认识的地方。
没有人烟的样子,再行片刻草木扶疏间竟有一间小石屋,门口守了不少的守卫。
“这里是?”我在阮府三年,四处都熟悉,竟不知还有这样一间石屋。
阮碧城将披风裹的紧了一些,低头轻声道:“是冰窖。”
“公子。”门口的守卫行了礼,将门开了锁,推门的一刹那寒意席卷,吹的阮碧城两鬓散发飘荡。
“会有些冷。”他裹的再紧一些,抱着我入了冰窖。
下了石阶之后我才瞧见不小的石屋之内屯满了寒光闪闪的冰块,呵气成霜,我在迷蒙的寒霜中看到一个人。
就躺着凛凛冰墙之内的寒冰床上,像是死了一般,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在那堆砌的冰霜里看到个模糊的影子。
阮碧城将我放在地上,扶住我,轻声问我:“能走吗?”扶着我往里走。
我站在原地却一步都不愿迈开。
“怎么了?”他低头问我。
怎么了?我在这凛凛的冰窖之中心头像是结了霜,钝钝的,莫名的抵触上前。
阮碧城握了握我冰冰凉的手,叹气道:“你若不舒服,我们改日再看。”
“不不不……”我不迭声的讲话,一声短促过一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哈出一团霜花,道:“你扶我过去。”
阮碧城没有讲话,扶着我走过去。
绕过冰墙,我在凛凛寒寒的玄冰之中看到一张沉睡的脸,一张平平无奇我熟悉到再不能熟悉脸。
躺在寒冰床之上,发鬓带霜,眉目紧紧蹙着,苍白到极点的一张脸。
是谁?
我愣愣的立在那里,手指撑在寒冰之上觉得浑身都结了冰,看了半天都不敢确认。
是我?是那个已经死掉的陆宁……
这是多么奇妙的际遇,我在许久许久之后,用另一副面貌,站在这光影浮叠的冰墙之内看到从前的自己。
陆宁的尸体。
“陆宁……”阮碧城哈气喊出这个名字,不晓得是在对我讲话,还是沉睡着的她,“你知不知道我当初闯魔教除了为了救出顾少庭,还有一个目的是什么?”
在问我吗?
他不等我答话,安安静静的继续道:“你听没听说过魔教有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药?”他伸手扶过我的脸,让我瞧着他,一字一句的认真,“我想救你陆宁,我将你的尸体封在这冰窖之中,亲身闯入魔教,就是想要救你。”
他的发鬓和眉睫之上薄薄的一层霜花,一闪闪的看我。
这就是他的私心?
“我爱你陆宁。”他看定我道:“这就是我的私心,在迟钝了三年之久,在你死掉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原来……我爱你,不知道从何时何地开始。”
迟了这么久这么久之后,他突然告诉我,原来……他爱我。荒诞极了,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他爱我?
“陆宁。”他捧着我的脸,叹出一口重又重的气,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一直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撑着寒冰忽然笑了,笑的不可抑制跌坐在寒冰床边,阮碧城慌忙伸手来扶我,我抓住他的胳膊,抬头笑的满眼雾气,问他:“阮碧城你觉不觉的可笑?像是跋涉千里去见一个人,到了之后才发现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像是……你千方百计的报仇,好不容易杀了那个人却发现弄错了,从头开始都弄错了,要杀的不是他,要找的不是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白费了而已……”
我讲是语无伦次,笑的痛苦极了。
阮碧城忽然伸手抱住我,抹掉我脸上结了霜花的眼泪,拍拢着我的背道:“陆宁,我们还可以从头开始,重新来过,你相信我,我在找让魂魄归还身体的法子,总会有的,等到有一****变回从前的陆宁,我便可光明正大的娶你过门,接你娘过来一起住。”
他一下一下的拍拢我的背,肯定的告诉我,“妙手已经在研制了,你留下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将无比美好的将来展开在我眼前,我抓着他的衣襟抬眼看他,“那晏殊怎么办?”
“我会放了他。”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青瓷小药瓶,“这是解药,他如今疯疯癫癫的,我替他解毒之后会好好安排他,如果你不放心,我会让你看着我将他安置妥当。”
他是这般的细心,将每一步都计划好了,连晏殊都安置妥当了。
这一面面生寒结霜的冰墙之上映满了他的脸,眉啊眼啊,在这雾气霜寒里都看不真切,只记得他一下又一下的拍拢我的背,我抓着他的依旧埋头竟不知是哭是笑。
原来……他是爱我的?
他抱我回来时阳光是好极的,金灿灿的落在我的手背上热热暖暖的。
我一言不发,他抱我回屋,吩咐下人打了热水,亲自绞了帕子给我擦脸温脚,看着我一双通红的眼睛,淡声道:“陆宁,我们慢慢来,你守了我三年,我用一辈子还你。”
他安置我躺下,替我掖好被角道:“你睡一下,醒了我陪你吃些东西。”
起身要走,我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他顿了下来,弯腰问我:“怎么?”
“阮碧城……”我顿了很久才转过眼看他,淡声道:“你放了晏殊,不要让他见到我,打发他走吧。”
“你……”阮碧城有些吃惊的看着我,“你决定留下来了?”
我点点头,又问他:“你会安置好晏殊?”
“会的。”他即刻便笃定的回我,“你若不放心,可以亲眼看着……”
“不必了。”我松开他的袖子,道:“不用再见了……你现在就让他走吧。”
阮碧城点头,怕我不信,便唤来丫头将那一瓶解药递给她,道:“去柴房将这瓶药交给阮六,便说我让他放人,按照我之前交代的,让他带着这个人去乡下好好安置。”
小丫头接过药瓶,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阮碧城低头对我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会安置好他,睡吧。”
我合上眼,听着阮碧城退了出去,合上房门,对门外的丫头吩咐道:“好生照料着,将安神药再熬一些送来,看着姑娘服药。”
丫头应是,我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回廊外,翻身坐起,在对面梳妆镜里看到自己眼角未干的泪花,伸手抹掉,低头叹了长长的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