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汉游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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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喋血狼居胥(3)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3)

这一日,太阳甚好,风沙却大。

中行说从牛皮帐篷里走出来,伸伸筋骨,透透气。他从文帝前元六年来到匈奴,已经十六年了。来的那年五十二岁,如今已近古夕,确实衰老了。他裘袍裹身,戴黑貂皮冠,步履蹒跚,跺着脚,抖动着身子,龇牙裂嘴喊冷。塞外生活使他有了很大改变:能吃半生半熟的牛羊肉,喝鲜奶块子。睡毡幕,骑劣马,祭黑木神,跳苍鹰舞。甚至连他身上散发的气味也同周围人的一样,就是牧羊犬也辨不出来了,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匈奴人。

然而在骨子里,他还是汉人。他常暗自背诵《诗经•;;泉水》中的句子: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

思须与漕,我心悠悠。

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姑且驾车,信步出游,

借以宣泄,我的忧愁。

每当他背到最后一句,便泪水滚滚。长安的晓岸堤柳,月下梧桐,让他揪心!正所谓:爱极生恨。他知道再也不能回到故国了,于是产生出要撕毁画图,与景共灭的心思。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才忍受这里的一切。

蓦地,一个侍卫前来跪禀:“‘智翁’,”——这是匈奴人对他尊敬的的称呼;他确是老得成了“人精”——“外面有个会下围棋的汉人求见。”

中行说慢慢回过头来,脸上显出些许笑纹:“让他进来罢。”

不一刻,侍卫领进一个赤红脸的年轻人。中行说看时,那人气宇轩昂,正抢上几步,叩首行礼:

“小民拜见大人。”

“会下围棋?”中行说问。

“略知一二;在大人面前,不敢说会。”来人不卑不亢,说话甚是得体。中行说听了很受用。

“你叫甚么名字?哪里人氏?一向作何营生?我怎从未见过你?”中行说口气转峻,一连串冷冷问道。

“小民贱姓孟,单名一个句字;祖居河南郡,一向做南北生意;”来人略抬头,不慌不忙回道:“新近才到王廷,听说这边皮子甚好,运到南边可卖大价钱。昨日方见露布,知大人深通黑白之道,特来为大人解闷。”

“嗯,”中行说把深邃的小眼睛用力睁开,说声“进来罢”,即先踅回牛皮帐篷。

来人正是剧孟,他知第一关算过了;不敢怠慢,急忙站起跟了进去。他借机睃了周围一眼,帐外有八名粗壮的卫士,虎彪彪地站在那里。进到帐内,光线顿时暗了些;定睛看时,帐内高大宽敞,有多根碗口粗的木柱,在四周将帐篷撑起。四周也无窗户,被华贵嵌花的壁毯遮蔽着,一丝风也不透。地上铺了厚毛毡,毡上一个几案,上搁乌光锃亮的楸木棋盘。因为楸木纹理细密,著子有敲金嘎玉之声,故人们都把楸木棋盘视为上品。旁边两个羊脂般的玉罐,分别盛了犀角、象牙做的棋子。这般金贵的棋具,剧孟还是平生仅见。

中行说已先坐在几案一边,肃手让剧孟坐在自己对面。他见剧孟希罕地看着棋具,随口道:“这原是汉宫里的东西。”脸上略有得色。

跟着,有个模样不错的汉族使女,用托盘送上银碗盛的奶茶,每人面前放了一碗,又低头退下。剧孟瞥一眼,见她二十一二岁,脸色忧郁,手上有青紫伤痕。心知必是受了虐待。

中行说看也不看,自端一碗,趁热“唏唏”地喝着,且伸了伸手,意思是让剧孟喝。剧孟说声“谢大人”,也端起碗喝了。

“来,陪老夫下一盘。”剧孟非让中行说执黑。中行说笑道:“孟句,你不必客气。有二十多年了罢,我从来都没先走过。”

“大人既如是说,小民就僭越了。”说着剧孟在金角位置,投下一子。中行说在星位应了。一递一子,二人对弈起来。走了十余招,剧孟渐感吃力,暗忖:“没想到这贼子,弈棋功夫恁地深厚。”便使出解数拼杀。五十招后,剧孟忽觑对手破绽,杀入一子,立刻锁死对方十几目。

中行说默观良久,难有好的破解,便忍痛放弃这里,另觅别处经营。剧孟针锋相对,处处不让。一时间,倒弄得中行说顾此失彼,手忙脚乱,面上神情也不如开始那般从容了。

剧孟偷觑中行说面色不悦,额上见了汗,心道:“头一盘不可让这老儿过份难堪,误了大事。”便假作疏忽,打劫时故意下错一子,中行说得理不让,接连痛下杀着。又下十余合,剧孟败象已现,几经扭转,力有不逮,终于负给中行说一目半。

“大人棋力雄奇,小民实在佩服!”剧孟故意这般说。

“快哉,快哉!”中行说得意地摸摸光光的下巴,“十多年没有遇到你这般对手了!”说着端起奶茶一饮而尽,由衷道:“孟句,我看你于围棋一道,颇有功底,可否不吝见告?”

剧孟心想:“欲使老贼上钩,正需卖弄些个。”遂拱一拱手,微笑道:“既大人见问,小民不敢隐瞒。若有谬误处,请大人斧正。小民这就放肆了……”

他清清嗓眼,慢慢道来:“围棋,本为尧帝所创,以教子丹朱。据《孟子》记载,弈秋乃围棋祖师爷。棋局纵横十七线,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乃合先天河图之数;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内藏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

“啊,啊……”中行说棋艺虽高,但对围棋渊源易数,知之不多;乍闻此言,甚觉新鲜。忙道,“请讲下去。”

剧孟见其入彀,便捡那精辟之处,侃侃道来:“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也。”

中行说见剧孟说中要害,愈发瞪圆两只小眼,专注听他讲。剧孟口若悬河,把弈棋之精义,择其扼要说出来:

“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诚如《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中行说虽棋艺颇髙,但他毕竟离开中原十数年之久。在此苦寒之地,罕遇对手,故于围棋一道,孤陋寡闻。如今乍闻剧孟高论,如醍醐灌顶,听得心旌摇摇,拍案击节,连声髙叫“妙,妙!”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他顾不得尊卑,不自禁用那像鸟爪似的手,紧握剧孟手道:“听君一言,胜读十年书也!”

二人边聊边下棋,又摆了两局。剧孟见中行说有些倦了,便见机告辞。中行说欲想挽留,剧孟坚行,中行说殷殷道:“有了闲暇,就常过来。”又问了剧孟现住何处。

剧孟怕给卓吾家惹事,便随口道:“住在河边。”说毕,大步走出帐篷,骑马走了。

中行说直送到帐外。突兀,他愣怔一下:“今日之事,有些蹊跷。这人棋艺甚高,说话行事又这般沉稳得体,会是谁呢?在中原时,从未听说有此人。孟句,孟句,怕不是剧孟罢!他正是河南人氏,嗜赌如命,弈祺之术深不可测。哎呀,他不远万里北来,怕是别有企图。”他坐在毛毯上,反复思忖,“是来行刺?——不可能,这里警卫森严,而他孤身一人;他当真是做生意?还是防范些好……有道是:宁可负人,不可人负我!”

为了此事,中行说终日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