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韩祠夜话(5)
远处传来四更的鼓声。
茅屋中,灯苗忽闪,似是油不多了;墙上那顶圆介帻也暗淡了许多。田仲说到此处,已是泪流满面,半晌方哽噎道:
“大将军,到底被萧何那厮卖了!”
“此话怎讲?”剧孟、白龙同声急问,“韩信不是萧何所荐么?”言外之意是,萧何怎会干卖友勾当?
“当时,吾也不知底里;”田仲黯然道,“几年后,才慢慢听说了。那日夜间,吕后急招萧何进宫问计。萧何明知韩信冤枉,但怕连累了自己,不仅没有为韩信辩解,反故作义愤骂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一斗米救出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真该万死!’当即献出诱捕之计……”
“韩信的后人呢?有没有逃出来?”白龙急欲知晓。
“幸亏老天有眼,不令淮阴侯绝后。”田仲作了解说,“那日相姬与韩远并不在府内;哦,相姬是大将军的二夫人……”
原来,韩信一生有过三个女人。一个叫徐姬,比韩信大几岁。韩信落拓之时,淮阴有个舞妓名叫徐姬,钟情于韩信;可惜,后来她被秦兵残害死了。第二个女人叫相姬,她是徐姬身边一个丫头,一直暗恋韩信;战乱中几经失散,直到韩信改封楚王时,二人才又重逢。第三个,才是正妻屈荣,是韩信作齐王时刘邦为他选的;荣子人很好,韩远也是荣子所生。相姬惊闻噩耗,即携年刚九岁的韩远,远逃南越国。
剧孟曾听人说过,南越国王赵佗,本是恒山郡真定人。秦始皇时,他奉命随大将任嚣南征,平定西南,遂置桂林、南海和象诸郡。起初,赵佗为南海郡龙川县令。秦朝灭亡后,赵佗自立为南越王,王城设在番禺。
“那赵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田仲接着说下去,“他不仅收留了相姬母子,且延请武师教授韩远。十年后,韩远武功学成,相姬亦因病亡故。韩远即重回长安,一直住在西市弓箭坊作箭师张回的家中;张回乃韩信的旧部。韩远则等待机会为父报仇。
“后来,韩远与张回的女儿成亲,生有一女一男,女儿便是韦九,男孩取名韦幸。此名实有深意:一为了避祸,改姓韦,是韩字拆开的一半,表示不忘本姓:二把“报仇”二字拆开,女儿取仇字的一半,叫九儿;儿子取報字的一半,叫幸儿。为的是让他们牢记世仇!这韦九儿,目今就在她的外公张回家中。听说少帝八年,韩远夫妇冒死行刺前,把儿子托付给另一位朋友;此人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那把‘悬剪剑’,大将军到底得到没有呢?”剧孟急问。
“此事没有亲见,”田仲摇摇头,“吾不敢乱说。听说他得了,谁也没有亲见,不过推测而已……”
“我来解开这个谜团!”卢大说着解下面罩,露出一张奇丑的脸来。脸上多处刀痕,虽说早已长好,但翻卷扭曲的皮肉,依然恐怖骇人。
“这伤,便是个见证。”他指了指空荡的袖管和自己的脸,深沉道:“当初项王自刎时,确是将‘悬剪剑’投入水中。对于这件珍宝,自是人人觊觎。当时,几百人下江打捞,但连捞三日,苦无结果。人们见杳无希望,就陆续走了。我仍不死心,仗着水性好,终于打捞上来。有几个军士见了眼红,与我厮抢,几经格斗,我受了重伤,脸也破了像。我负伤跌落水中,被冲至乌江下游,恰巧被渔夫所救,将养了三个多月,才回归大营。”
“可是你老将‘悬剪剑’送给了大将军?”
“我冒死捞剑,原是这个心意。”卢大点一点头,“大将军过去救过我的命,就是把命再还给他,也不过分。大将军甚爱此剑,便留下自用。他念我一片至诚,也将他的介帻送给我。”说着站起身,摘下墙上的介帻,递给人们传看。
“后来,大将军将剑送给了相姬。必是相姬把剑给了儿子韩远……”卢大继续道。
剧孟、白龙抚摸着介帻,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情状,只觉卢大与韩信间的生死情谊,尽在其中了。既为韩信蒙冤忿忿不平,也为他的后人茹苦含辛,忘死复仇所感动!只觉胸中激荡,天地之浩然正气,不容欺侮!
至此,“悬剪剑”及韦九的来龙去脉,都已经清楚了。
剧孟便道:“各位前辈,‘悬剪剑’现在晚辈手中;既已知道韦九下落,即应给她送去。”
随即,他把四年前“上巳节”上,如何与韩远相遇,临危受命,以及逃避一次次官府的追杀,又如何千方百计寻找韩家后人,简要地述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无不慨叹。都觉剧、白年纪虽轻,却肝胆照人,不愧是侠义道的后起之秀!
剧孟从包裹中取出那柄宝刃。众人眼前一亮,只觉那青冥冥的剑光,夹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卢大伸手接过,用剑身轻贴脸上,潸然垂泪道:“又见故人之物,痛哉也!然事过景迁,故人已化一抔黄土了!”
张屠也要过细看,用姆指拭着剑刃,流泪道:“大将军地下有知,你儿为你报了仇,也该暝目了。”过了一会,田仲沉声道:“这样罢,我们先不回鲁地;这就赶奔长安,了却这段心愿……”
张屠和卢大都垂泪道:“我二人已经老朽,也跑不动了。你们到了长安,见着张回和韦九儿,也替我们问好罢。今后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了……”说罢唏觑不已。
突然,田仲大喝一声:“甚么人!”话音未落,一只粗陶碗已从窗中掷出,外面“啊也”一声,有人“咕咚”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