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闲汉看时,说话人不过十六七岁。一身半旧布衣,穿双耳麻鞋;黑中带红的脸上,眸子清澈灵动;顾盼间,透出一副狡慧不羁、爱管闲事的神气;眼生得紧,一时看不透他的海底。
不知哪个闲汉小声道:“骑红四点,空子,何不亡口了。”
这是赌徒“唇点”,即黑话。意思是:这厮是骑大红马来的。时下马贵,一匹好马值两百金;一金即一斤黄金,折铜钱一万钱。这小子是个雏儿,何不合伙赢他一票。
众闲汉不由心动,互对了眼神,已心领神会。一个“疤拉眼”,故意撩拨:“喂!百钱一锅,你可敢应承?”
少年听了,如何不省得话中有话?百钱一锅,即使在京师这样大地方,也是手面阔绰的豪赌了。当时物价,一石粟值十余钱,一百钱可买七石粮,够五口之家半年食用。不由肚内冷笑,掏出一锭细丝大银,“啪”地拍在台面上:“朱提银一流!”故意大声道:“诸位——把招子放亮,莫当成锡疙瘩!”
话虽刺耳,但众闲汉不能不承认,这一注,比适间所有人的赌注都多。按时下规矩,白银与黄金、铜钱都在市上通行。尤以朱提县产的银子成色最好;一流银重八两,折一千五百八十钱。
面对白花花的银子,众闲汉顿时眼中冒火。有的吞咽口水,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啧啧”乱叫:“哇,羊肥也!输了你可别反悔呀!”仿佛他们已经赢定了。
倒是先前那个庄家看不过,一头擦汗一头叮嘱:“这位小哥,这些人不好相与的,千万小心则个!”
少年却浑不在乎,反亟亟催道:“快下注!在下只赌三把,你们赢了,银子便拿去;谁与在下较量?”
众闲汉觑看一回,公推一个赌技最高的“疤拉眼”掷矢。余人纷纷下注,一百、二百、三百钱不等,也有下一串的,都押在“灰白长脸”身上。
厅里吃饭的人们,闻听这边豪赌,都纷纷凑过来,场内气氛也顿时热络、紧张起来。
少年见上百只眼看过来,微微一笑,从容一揖道:“这位大哥,请了。”
那“疤拉眼”确是个行家,也不答话,只用右手食指搔了搔眼边,嘴角习惯地抽一下,这才抄起五枚矢捏在手心,在嘴边吹一口气,念念有词道:“上天佑我,要卢!”说完,他的脸色倏地煞白,使劲一撒,木矢在台上乱蹦疾转。
“卢、卢!”众闲汉鼓噪助威,吵叫拍手,几乎要掀翻了房顶。人人盯着赌台,看胜负如何。围观食客大都为少年捏把汗,怕他被众闲汉捉弄了。
“疤拉眼”掷出的“矢”,很快有了结果:“二白三黑”,竟是个恶采!
这是不曾有过的事。只气得“疤拉眼”自己掌嘴。众闲汉象泄气的“猪泡”,垂头丧气。但绝不甘心,都往前欺了欺,准备“玩腥”了。
少年看在眼里,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用眼角余光一掠众人,右手从容抄起五木,在空中一旋,象撒渔网似的,五枚木矢已半园形地洒落睹台,滚了几滚,又一弹,先显一犊,再出一犊;剩余的三枚矢,还在半立半倾之状,眼看就要三个黑面朝上——说时迟,那时快,“疤拉眼”把右手偷偷扶在赌台边,想用内力把三个矢倾覆成白面。
少年何等精明,不容他得逞,早伸出一指,电光石火般戳在“疤拉眼”肘弯的“曲池”穴上,内力顿时一泄;少年微笑道:“尊客,请把手拿开!”话未完,台上已见输赢——三枚矢依旧黑面朝上,正是最高采——“卢”!
“老天有眼!”先前那庄家极趁愿,仿佛是他赢了,一探身把各人面前的赌注,替少年搂过来。
“疤拉眼”脸一红,只好把手缩回,知道对方留了情面,沒有当场叫破,便讪讪地低下头。少年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没有结下梁子。这微妙一幕,沒有几个发现。众闲汉当然心知肚明,无不变颜变色。但赌徒向来心存侥幸,越输越赌,接着换人再赌。
少年知道已然立威,更加从容应对。这次该他先掷,只往高处胡乱一洒,那五木象长了眼睛,“劈啪、劈啪”落下来还是“卢”。众闲汉依旧败北。第三次再赌,少年背对赌台,手持五木向后掷,五木依然乖乖成“卢”。
面对这等神技,全场惊愕无比,继而掌声雷动,纷纷叫好。半晌,方有一老者道:“三种掷法各有名目,第一种叫‘顺势撒网’,第二种‘天女散花’,第三种‘隔山打牛’,当今只有‘九指神骰’会用,莫非、莫非……”
少年也不搭话,微笑着把赢的钱悉数推给庄家,只把自己那一锭银收入怀里。庄家那里肯要,少年一笑道:“这钱原是你的。适间他们玩腥,在下看不过,才帮你一把……你客气作甚?”
庄家咬一咬自家手指,方知不是梦,这才千恩万谢,将钱收入自家钱袋——不仅收回原本,还赢了不少钱。
至此,众闲汉才知走了眼。面前之人年纪不大,却是赌场绝顶老手。正悔得肠子发青,突兀,一个闲汉惊叫:“喂,这人是九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