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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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2)

当得毛烈预先防备这着的,先将了些钱钞去寻县吏丘大,送与他了,求照管此事。丘大领诺。比及陈祈去见时,丘大先自装腔了,问其告状本意。陈祈把实情告诉了一遍,丘大只是摇头道:“说不去。许多银两交与他了,岂有没个执照的理?教我也难帮衬你。”陈祈道:“因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讨得执照。今告到了官,全要提控说得明白。”丘大含糊应承了,却在知县面前只替毛烈说了一边的话,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顺意思与知县了。知县听信。到是两家听审时,毛烈把交银的事一口赖定。陈祈其实一些执照也拿不出。知县声口有些向了毛烈,陈祈发起极来,在知县面前指神罚咒。知县道:“就是银子有的,当官只凭文券。既没有文券,把什么做凭据断还得你?分明是一划混赖。”倒把陈祈打了二十个竹篦,问了不合图赖人罪名,量决脊杖。这三千银子只当丢去东洋大海,竟没说处。

陈祈不服,又到州里去告,准了。及至问起来,知是县间问过的,不肯改断,仍复照旧。又到转运司告了,批发县间。一发是原问衙门,只多得一番纸笔,有什么相干?落得费坏了脚手,折掉了盘缠。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欢。陈祈失了银子,又吃打吃断,竟没处伸诉。正所谓:

浑身是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欺心又遇狠心人,贼偷落得还贼没。

看官,你道这事多只因陈祈欺瞒兄弟,做这等奸计,故见得反被别人赚了,也是天有眼力处。却是毛烈如此欺心,难道银子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性急,还有话在后头。

且说陈祈受此冤枉,没处叫撞天屈,气忿忿的,无可摆布。宰了一口猪、一只鸡,买了一对鱼、一壶酒。左近边有个社公祠,他把福物拿到祠里,摆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陈祈,将银三千两,与毛烈赎田。毛烈收了银子,赖了券书。告到官司,反问输了小人。小人没处申诉。天理昭彰,神目如电。还是毛烈赖小人的,小人赖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内,求个报应。”叩了几个头,含泪而出。到家里,晚上得一梦。梦见社神来对他道:“日间所诉,我虽晓得明白,做不得主。你可到东岳行宫诉告,自然得理。”

次日,陈祈写了一张黄纸,捧了一对烛、一股香,竟望东岳行宫而来。进得庙门,但见:

殿宇巍峨,威仪整肃。离娄左视,望千里如在目前;师旷右边,听九幽直同耳畔。草参亭内,炉中焚百合明香;祝献台前,案上放万灵杯珓。夜听泥神声喏,朝闻木马号嘶。比岱宗具体而微,虽行馆有呼必应。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庄严法相前?

陈祈衔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来。将心中之事,是长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时一样,表白了一遍。只听得幡帷里面仿佛有人声到耳朵内道:“可到夜间来。”陈祈吃了一惊,晓得灵感,急急站起,走了出来。候到天色晚了,陈祈是气忿在胸之人,虽是幽暗阴森之地,并无一些畏怯,一直走进殿来。将黄纸状在烛上点着火,烧在神前炉内了,照旧通诚。拜祷已毕,又听得隐隐一声道:“出去。”陈祈亲见如此神灵,明知必有报应。不敢再渎,悚然归家。此时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

陈祈时时到毛烈家边去打听。过了三日,只见说毛烈死了。陈祈晓得蹊跷。去访问邻舍间,多说道:“毛烈走出门首,撞见一个着黄衣的人,走入门来揪住。毛烈奔脱,望里面飞也似跑。口里喊道:‘有个黄衣人捉我,多来救救。’说不多几句,倒地就死。从不见死得这样快的!”陈祈口里不说,心里暗暗道:“是告的阴状有应,现报在我眼里了。”

又过了三日,只见有人说:大胜寺高公,也一时卒病而死。陈祈心里疑惑道:“高公不过是原中,也死在一时。看起来,莫不要阴司中对这件事么?”不觉有些恍恍惚惚。走到家里,就昏晕了去。少顷醒将转来,吩咐家人道:“有两个人追我去对毛烈事体。闻得说我阳寿未尽,未可入殓。你们守我十来日着,敢怕还要转来。”吩咐毕,即倒头而卧,口鼻俱已无气。家人依言,不敢妄动,呆呆守着。自不必说。且说陈祈随了来追的人,竟到阴府。果然毛烈与高公多先在那里了,一同带见判官。判官一一点名过了,问道:“南岳发下状来,毛烈赖了陈祈三千银两,这怎么说?”陈祈道:“是小人与他赎田,他亲手接受。后来不肯还原券,竟赖道没有。小人在阳间与他争讼不过,只得到南岳大王处告这状的。”毛烈道:“判爷休听他胡说。若是有银与小人时,须有小人收他的执照。”判官笑道:“这是你阳间哄人,可以借此厮赖。”指着毛烈的心道:“我阴间只凭这个,要什么执照不执照?”毛烈道:“小人其实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业镜过来。旁边一个吏就拿着铜盆大一面镜子来,照着毛烈。毛烈、陈祈与高公三人,一齐看那镜子里面。只见里头照出陈祈交银,毛烈接受,进去付与妻子张氏,张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见在。判官道:“你看我这里,可是要什么执照的么?”毛烈没得开口。陈祈合着掌向空里道:“今日才表明得这件事,阳间官府要他做什么干?”高公也道:“原来这银子果然收了,却是毛大哥不通。”

当下判官把笔来写了些什么,就带了三人,到一个大庭内。只见旁边列着兵卫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什么人,远望去是冕旒衮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说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来,将毛烈枷了。口里大声吩咐道:“县令听决不公,削去已后官爵。县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阳寿一半。”又唤僧人智高问道:“毛烈欺心事,与你商同的么?”智高道:“起初典田时,曾在里头做交易中人。以后事体多不知道。”又唤陈祈问道:“赎田之银,固是毛烈耍赖欺心;将田出典的缘故,却是你的欺心。”陈祈道:“也是毛烈教导的。”王者道:“这个推不得。与智高僧人做牙侩一样,该量加罚治。两人俱未合死,只教阳世受报。毛烈作孽尚多,押入地狱受罪。”说毕,只见毛烈身边就有许多牛头夜叉,手执铁鞭铁棒,赶得他去。

毛烈一头走,一头哭,对陈祈、高公说道:“吾不能出头了。二公与我传语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陈兄原券在床边木箱之内。还有我平日贪谋强诈得别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纸,也在箱里。可叫这一十三家的人来,一一还了他,以减我罪。二公切勿有忘。”陈祈见说着还他原契,还要再问个明白。一个夜叉把一根铁棍在陈祈后心窝里一捣,喝道:“快去!”陈祈慌忙缩退,飒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妻子坐在床沿守着。问他时节,已过了七昼夜了。

妻子道:“因你吩咐了,不敢入殓。况且心头温温的,只得坐守。幸喜果然还魂转来,毕竟是毛烈的事对得明白否?”陈祈道:“东岳真个有灵,阴间真个无私,一些也瞒不得。大不似阳世间官府,没清头、没天理的。”因把死后所见事体,备细说了一遍。

抖擞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县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烧得精光。止烧得这一家火就息了。陈祈越加敬信。再叫人到大胜寺中访问高公看,果然一同还魂,意思要约他做了证见,索取毛家文券。人回来说:“三日之前,寺中师徒已把他荼毗了。”

说话的,怎么叫做“荼毗”?看官,这就是僧家西方的说话,又有叫得“阇维”的,总是我们华言“火化”也。陈祈见说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惊道:“他与我同在阴间,说阳寿未尽,一同放转世的。如何就把来火化了?叫他还魂在何处?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怎么收场?”

陈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见了毛家儿子,问道:“尊翁故世,家中有什么影响否?”毛家儿子道:“为何这般问及?”陈祈道:“在下也死去七日,倒与尊翁会过一番来,故此动问。”毛家儿子道:“见家父光景何如?有甚说话否?”陈祈道:“在下与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还我典田文书,有这些争讼。昨日倒亏得阴间对明,说文书在床前木箱里面,所以今日来取。”毛家儿子道:“文书便或者在木箱里面,只是阴间说话,谁是证见,可以来取?”陈祈道:“有倒有了个证见。那时大胜寺高师父也在那里,同见说了,一齐放还魂的。可惜他寺中已将他身尸火化,没了个活证。却有一件可信:你尊翁还说另有一十三家文券,也多是来路不明的田产,叫还了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轻些。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这些是我造不出的。”

毛家儿子听说,有些呆了。你道为何?原来阴间业镜照出毛妻张氏同受银子之时,毛氏在阳间恰像做梦一般,也梦见阴司对理之状,曾与儿子说过。故听得陈祈说着阴间这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进去与母亲说知。张氏道:“这项银子,委实有的。你父亲只管道便宜了他,勒着文书不与他,意思还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赖了。又不料死得这样诧异。今恐怕你父亲阴间不宁,只该还了他。既说道还有一十三纸,等明日一总翻将出来,逐一还罢。”毛家儿子把母亲说话对陈祈说了。陈祈道:“不要又像前番,回了明日,渐渐赖皮起来。此关系你家尊翁阴间受罪,非同阳间儿戏的。”毛家儿子道:“这个怎么还敢?”陈祈当下自去了。毛家儿子关了门进来。

到了晚间,听得有人敲门。开出去却又不见。关了又敲得紧。问是那个,外边厉声答道:“我是大胜寺中高和尚。为你家父亲赖了典田银子,我是原中人,被阴间追去做证见。放我归来,身尸焚化,今没处去了。这是你家害我的,须凭你家里怎么处我。”

毛家儿子慌做一团,走进去与母亲说了。张氏也怕起来,移了火同儿子走出来。听听外边,越敲得紧了,道:“你若不开时,我门缝里自会进来。”张氏听着,果然是高公平日的声音,硬着胆回答道:“晓得有累师父了。而今既已如此,教我们母子也没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师父罢。”外边鬼道:“我命未该死,阴间不肯收留。还有世数未尽,又去脱胎做人不得。随你追荐阴功,也无用处。直等我世数尽了,才得托生。这些时叫我在那里好?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开去了。”毛家母子只得烧些纸钱,奠些酒饭,告求他去。鬼道:“叫我别无去处,求我也没干。”毛家母子没奈何,只得局局蹐蹐,过了一夜。第二日急急去寻请僧道做道场,一来追荐毛烈,二来超度这个高公。

母子亲见了这些异样,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还了。

谁知陈祈自得了文券之后,忽然害起心痛来,一痛发便待死去。记起是阴中被夜叉将铁棍心窝里捣了一下之故,又亲听见王者道陈祈欺心,阳世受报。晓得这典田事是欺心的。只得叫三个兄弟来,把毛家赎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却是心痛仍不得止。只因平日掌家时,除典田之外,他欺心处还多。自此每一遭痛发,便去请僧道保禳,或是东岳烧献。年年所费不计其数。此病随身终不脱体。到得后来,家计倒比三个兄弟消耗多。

那毛家也为高公之鬼不得离门,每夜必来扰乱,家里人口不安。卖掉房子,搬到别处,鬼也随着不舍。只得日日超度,时时斋醮。以后看看声音远了些,说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虽然与我无益,时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且暂时去去,终是放你家不过了。”以后果然隔着几日才来,这里就做法事退他、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缠帐多时,支持不过,毛家家私也逐渐消费下来。以后毛家穷了,连这些佛事、法事多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不来了。

可见欺诈之财,没有得与你入己受用的。阴司比阳世间公道,使不得奸诈,分毫不差池。这两家显报,自不必说。只高公僧人,贪财利、管闲事,落得阳寿未终,先被焚烧。虽然为此搅破了毛氏一家,却也是僧人的果报了。若当时徒弟们不烧其尸,得以重生,毕竟还与陈祈一样,也要受些现报,不消说得的。人生作事,岂可不知自省?

阳间有理没处说,阴司不说也分明。若是世人终不死,方可横心自在行。

又有人道这诗未尽,翻案一首云:

阳间不辨到阴间,阴间仍旧判阳还。纵是世人终不死,也须难使到头顽。